“华琼?”她皱眉,重复了一遍,“是我的朋友吗?”

晋思羽盯着她的神情,很清晰的茫然和疑问,神情语气,真实得任谁也找不出不自然处。

他突然有点心惊,这个女子,如果真的失忆也罢了,如果没有,这种猝然临之而不惊的伪装能力,就太可怕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朋友。”他道,“这是和你一起抓来的嫌犯,她倒是很想见你。”

“你要我去见,我就见。”她挣扎着爬起身,一副很合作的样子。

晋思羽亲自去扶她,她也毫不客气,软软的靠在他身上,由侍女服侍着穿鞋。<ahref="法医秦明守夜者</a>

晋思羽原本只是想扶她一把,不想她竟然就这么软骨头的靠了过来,再想让已经让不开,手握着她的胳臂,隔着秋衣也似乎能觉出那份细腻,隐约有淡而凉的透骨香气迤逦而来,待要仔细去嗅却又难寻,让人想起掠过残夏荷叶的秋日蝴蝶,而她的脸半倚在他肩上,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婉转而温柔的弧影。

他心中有些恍惚,觉得脱去战袍的她竟然可以纤弱娇柔如此,难道军营只是让她被逼坚硬刚强,眼前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王爷你好好扶,不要心不在焉。”她咕哝着教训,很自然的把熊掌一样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瞬间晋思羽觉得自己成了宫中的太监。

斜眼睨了睨那毫无美感的爪子一样的手,他很想重重拂落,不知为什么,看见白布间隐隐的血迹,也便没有拂。

两人一路行出门去,身后跟着重重侍卫,她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遇见门洞要扶一扶,遇见带栏杆的长廊要坐一坐,遇见凉亭——那是一定要去吹吹风的。

晋思羽看看天色——等她这么乌龟似的慢慢爬过去,天都黑了,自己一整天也就被她耗完了。

“王爷那边有个荷池……”她又想爬过去了。

晋思羽忍无可忍,突然伸臂在她膝窝下一抄,将她打横抱起。

侍卫们立即纷纷后退,垂目低头,她却没有惊呼,眯着眼看他半晌,很自然的把脑袋往他肩上一搁,居然还满足的叹了口气。

听那意思,好像是说终于你肯抱我走了我走得累死了。

晋思羽突然便有些恼怒——这女人是不是天生性子水性杨花?随便哪个男人抱了都无所谓的?

正要发作,想把她掼进荷花池里,却听她在他胸前低低的道:“我不要去红帐篷。”

晋思羽一怔,低头看她,她抿着嘴不看他,玩他衣领的金纽,晋思羽这才发现,她看起来好像很坦然的被他抱着,但是身子有些僵硬,还试图努力的将胸离他远些。

忽然心情便好了些,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所以你要色诱我?”

“咦?”她抬起头来,脸上有点惊讶有点不好意思,脸很迅速的红了红,随即嘿嘿一笑道,“差不多吧。”

晋思羽手一抖,差点手一软把她给掉下去,赶紧努力的将头转向一边,以免被她发现唇角忍不住的笑意。

这个女人啊……实在有意思得很。

“红帐篷的事,以后再说。”他很快恢复正常姿态,抱着她步伐轻快的转过几道院子,渐渐便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向下。

后院花园内,一对石狮子镇守门口,晋思羽在左边石狮子头上旋了旋,地面无声滑开一道缝隙,现出黝黑的地下门户。

晋思羽抱着她走进去,侍卫们留在外面,这是一个阴森的铁牢,只有一扇天窗,透出的光线朦胧奇异,仔细看才看得出,天窗上面不是空的,似乎是池塘的底部,四壁都是铁壁,难怪连守卫都不需要,人进来了,根本没法出去。

“还是人漂亮点好啊,”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由衷感叹,“你看连待遇都不一样。”

晋思羽瞪着她——这世上居然也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脚步声空旷,在地底深处一座黑牢前停下。

“见她最后一面吧。”晋思羽漠然道,“等下她就要被送上囚车送到浦城大牢,明日问斩。”

她默然不语,看着黑牢之内,到处挂满了比她那间暗牢还多的刑具,沾着血粘着肉,看得出来那血肉还是新鲜的,那些刑具就在刚才,还饱吸了囚犯的鲜血。

牢中腐烂稻草之上,趴伏着遍体鳞伤的黑衣女子,衣服都已成了碎片,碎片间露出青紫赤红的肌肤,腰间那一片,竟然是整片的赤红血肉,微微的跳动着,现出青色经脉,却不见一寸皮肤——那里的皮,似乎已经被剥掉了一截。

而腰间往下,破碎的衣裙间,隐隐还有红红白白的粘腻液体,昭告着她还曾受到女性俘虏常常受到的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在稻草间蠕动,满脸的血迹已经看不清颜容,连昔日明亮的眸子都已光泽暗淡。

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这一幕惨不忍睹。

晋思羽听见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心中一紧。

随即听见她道:“她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待一个女子?”

很不满的语气,却是很陌生的态度,像是所有善良女子,看见遭罪的陌生人时应有的反应。

没有故作漠然,也没有眼看生死相托的同伴身遭不幸的难掩疼痛。

他又怔了怔,随即淡淡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还用问你?”她没好气的瞪他。

“你带刀闯入本王所在府邸,意向不明,被本王击昏擒下。”晋思羽冷冷道,“她为了救你,竟然闯入府中,险些杀掉了本王,这是死罪。”

他侧首看她表情,她双眉蹙起,茫然而疑惑,没有反驳的意思。

“如果是别的事,为了寻求线索和真相,我也许还会想留她一命,也许她还有活下来的价值。”他眯着眼看着那不成人形的女子,叹息道,“现在……你既然不记得,行刺本王的重罪便得她一人来担……必死无疑。”

他说得漫不经心满带遗憾,口气清淡,眼角却微微斜着她,她沉默,似乎在思考,但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的意思。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晋思羽谆淳善诱,“你们女人能做出什么?想必背后有人指使,不要白白被人家给卖了,死了都没处掩埋。”

“我也觉得。”她终于道,“你看我这个没武功又没体力的,发了疯似的来到铁壁森严的王府行刺你?你是不是冤枉了我?是不是看错了人?你既然冤枉了我,保不准这位也是被冤枉的,你看是不是这道理?”

“冤了你么?”晋思羽道,“目前证据确凿,你要推翻,总得有个来龙去脉,不然……有人就要死了。”

“我想不起来……”她痛苦的蹲下去,抱住头,“……我想不起来……”

晋思羽望着她,眼神闪烁。

牢中乱发披面的女子却似被两人对话惊醒,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她,眼前一亮,突地扑过来。

她挣扎着似乎要说什么,啊啊的张开嘴,舌头却似乎被烫过,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拼命将手穿过铁栅栏,去够蹲着的她的手。

沉重的锁链拖在地面一阵惊心的大响,地面拖开浓长粘腻的血迹。

远处门口处的细微的灯光里,照见女子容颜,依稀是那张清秀微黑的脸,长眉浓而英锐。

她被华琼骤然抓住手,痛得“啊”一声大叫,向后退了退,似乎想要挣脱,却又顾忌伤手不敢用力,剧痛之下也泛出泪花。

华琼这才发觉她的手有伤,赶紧换抓了她的手腕,洁白的手腕上,顿时满是淋漓的血痕。

“华琼!”晋思羽站在一边,冷冷喝道,“看清楚面前是谁了吗?老实交代,还有生机!”

华琼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呸”在地上,理也不理,却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

晶莹的泪球从脸上缓缓滚落,混杂着淋漓的鲜血,渐渐成了淡粉的颜色,滴落在她手背上。

她低头去看,神情不忍。

华琼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只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眼底闪过希冀和悲愤的光,徒劳的用坏掉的嘴“啊啊”着,那些破碎淋漓的血肉不住翻卷,看得人心中发紧。

她霍然扭头,看着晋思羽。

晋思羽盯着她,眼神缩如针尖。

“我受不了……”她喃喃道,“什么大罪要折磨成这样?太可怜了……就算我不记得什么了,你说她是为我而来,那我便要求情——给她个痛快吧,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看了受不了……”

“还有更受不了的。”晋思羽淡淡道,“明日定的是凌迟之刑。”

她怔在那里,回头看看华琼,迷惑的道:“那为什么我没有……”

“你只是带刀进入王府,并没有真的做什么。”晋思羽道,“她却以为你被我杀了,真的混到我身侧险些杀了我,所以……他讥诮而恶毒的笑了笑,“她等于是为你死的。”

她震了震,身后华琼“啊啊”的叫起来,叫声充满愤怒和不甘,却又紧紧执了她的手腕,眼神殷切,虽然口不能言,却也令人读出其中的鼓励和托付之意。

孤牢残灯,遍地血肉,隔牢相对而跪的女子,面临最惨烈的生离死别。

凄切而悲凉,有沉沉的气氛压下来,压得人近乎窒息。

华琼的泪,断线般落在她手上,却挣扎着对她展开一个安慰无畏的笑容。

那笑容摇曳在灯影里,竟有回光返照似的明艳。

这样刚强的女子,这样悲惨的遭遇,这样令人不能接受的结局……

她颤了颤身子。

晋思羽立即上前一步,搀着她,柔声道:“……你要说什么?”

触手却觉得身子绵软的不像话,急忙低头一看,她面色惨白,额上满是冷汗,竟然昏过去了。

晋思羽怔在那里,看看华琼,看看她,一时心中乱糟糟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还是疑惑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手搭着脉搏,指下混乱湍急,经脉逆流,那些乱七八糟的暗伤纠缠在体内,她昏得完全合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不过……昏得真是时候啊……

苦笑了一下,晋思羽再次抱起,感觉到她的冷汗浸湿衣服,心中忽然起了淡淡怜惜。

身后华琼似乎要说话,他衣袖一拂,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片黑暗寂静里,他将她抱了出去,铁门在身后落下,有侍卫闪近来,躬身听命,他道:“这是重犯,小心游街时有人劫狱,不要白天里带出去,今夜二更送入囚车,送往浦城官衙大牢。”

侍卫领命而去,他抱着她回到那间隐秘的静室,她一直没醒,眉浅浅蹙着。

晋思羽命侍女去熬药,自己一直坐在她身侧,她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喝了药,又昏沉睡去,睡得并不安稳,眼皮微微翕动,说明沉浸在一些不太美妙的梦中。

晋思羽突然站起,伸手拉下了厚重的帘幕,将最后一点光线阻隔在外。

随即他坐到她身侧,伸指温柔的抚过她眉端,她似乎觉得舒适,轻轻的“唔”了一声。

他笑笑,突然柔声问:“你是谁?”

她哼了哼,唇间呢喃,却听不出在说什么,他将头凑近去听,依旧是些模糊的字眼,只好失望的起身。

身子一倾间,她的唇擦过他的鬓。

仿若邂逅了惊心的柔软,迤逦淡淡的唇齿芳香,北地深冬突繁花娇艳,艳过春花。

他僵在那里,一瞬间以一个有点别扭的姿势被固定,好一阵子后,才缓缓直起身。

那点透骨的柔软似乎还在鬓边,带点诱人的湿润,慢慢的在那点肌肤上干了,那片肌肤便因此有些紧绷,像是此刻某种不愿为人知的心情。

然而他随即便淡下了眼光,坐直了身子,看着哼哼唧唧的她。

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展开一点难得的笑容,她笑起来从唇开始,涟漪般漾到眼角,整张脸都生动而明媚,水底宝石般清艳璀璨着。

不知道如果睁开眼睛,那样的笑是如何颠倒众生?

有谁说过,笑的时候,心防最松。

他沉在黑暗里,轻轻的问:“……你梦见了谁?”

她“嗯”了一声,忽然翻了个身,一伸手抱住了他撑在床边的臂,似乎感觉很好的蹭了蹭,脸贴上去,不动了。

晋思羽啼笑皆非的看着没脸没皮攀上来的她,她似乎很没有安全感,喜欢抓紧什么东西睡觉。

他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她却更紧的攀了攀,导致他不仅动不了,也没法再扭头以别扭的姿势说话。

晋思羽很可以像昨日那样,毫不客气一脚把她踢出去或甩出去,不知怎的,也就没有动手。

他突然也觉得有些倦,和这个女子打交道似乎就是件很累人的事情,天知道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举动来,他浅浅的打个呵欠,顺势也就在她宽大的榻边躺了。

一抬手拉过她半边被子,当真睡起觉来。

两个人都很安静,屋内沉香淡淡弥散开来,那气味有些特别,闻久了令人越发昏沉不清醒。

帘幕外最后一点微光都消逝不见,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这一觉竟然睡了两个时辰,随着远处开饭的钟声,两个人都醒了来。

沉梦方醒,意识最混沌的一刻。

她浅浅的转着身子,还在和被子嗯嗯啊啊抵死缠绵,他睁开眼睛,没有动,目光清明。

淡淡远处灯光和袅袅烟气里,他突然开口,唤:

“魏知。”

“……”

一瞬间的静默后,她偏头看他,愕然道:“你在喊谁?”

他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很特别的秋水濛濛的眼眸,时刻掩映于雾气中,令人难窥其中任何翻涌。

这眸子真是得天独厚——你永远无法从这样的眼睛中读取你想要的东西。

只能看见她神情中真实的茫然。

“没什么。”他静了一静,垂头整理衣襟,道,“想起了我的仇人。”

“哦?”她懒洋洋转头看他,不是太有兴趣的样子。

“就是这个人,杀我数万大越子弟,毁我驰骋北疆所建立的所有功勋。”晋思羽笑容温润如玉,眼神里却阴光微闪,“我如果不能将他剥皮挫骨,火焚扬灰,怎么对得起我那战死沙场的父老兄弟?”

她听着,懒懒的打个呵欠,敷衍的道:“对,对,有仇不报非君子,一定要狠狠的捉了来折磨,或者你可以阉了他,男人最酷刑罚。”

“那也得是男人才成。”他望着她,笑意温和。

“难道不是男人?”她终于生出点好奇,“女将?”

“谁知道呢?”他起身,拉开帘幕,侍女流水般鱼贯进来,在榻上安排小几,摆上食物。

食物很丰盛,却看起来不太精致,鲜红的大盘子盛着红红白白的肉糜,似乎煮得还不太透,透出些血色,让人想起地底暗牢里看见的一切。

晋思羽含笑给她安置碗筷,道:“这是我们大越有名的‘雪琼肉羹’,别看样子不怎么样,其实火候已到,其中添加大量蛋白,上火笼蒸,十分鲜嫩,你可不要错过。”

她坐在床上,呆呆的瞪着那菜,侍女跪在床上,用小碗盛了一碗,服侍她吃饭。

她决然扭过头去。

“我吃不下。“

“为什么?”晋思羽盘膝坐在她对面,优哉游哉吃了一口,看起来很不解的问她。

她抿着唇不说话。

“浪费食物可耻。”他沉了脸,搁下自己的碗,舀起一勺便往她嘴里塞,“这个不吃,你就下去吃牢饭!”

她努力躲闪,可是身体虚弱哪里经得起他的力气,嘴里被塞了一口,未及咀嚼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喷得红锦被褥斑斑点点。

晋思羽将碗筷重重一搁,瓷底敲击黑檀木小几声音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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