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 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 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她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 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 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 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那凤喜伏在石 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 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 忍让人家为难了,极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 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解劝的,就慢慢的向她身 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 上更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的双髻。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 平视。家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 两个字是怎样解,这才抬头问道:“什么?”家树道:“我实在是一番好意, 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凤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 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 家树道:“那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 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的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 “那为什么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 “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作什么?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 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过脸去。家树道: “你说,这究竟为了什么?”凤喜道:“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为着什么, 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么着,好 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 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 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 “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 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 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 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 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的家用, 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 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 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 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 知道怎样,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 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凤喜道:“那么我就 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于是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 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 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 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 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 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 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 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 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 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 凤喜道:“真够瞧的了,六点多钟说话起,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 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 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 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家 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 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 样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 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 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 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 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 不和你说了。”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喊道:“你跑什么,我还 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 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 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 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 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 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 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是自己的 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 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后门 来。刚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 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 的,瘦削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么精神,胆怯怯的,不像 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 因说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 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 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 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 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工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 一看令尊。”秀姑娘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工夫,我给你雇辆车。” 家树道:“路远吗?”秀姑娘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家 树道:“路不远就走了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娘勉强笑了一笑, 就先走。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 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的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 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 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 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并没有说什么,秀姑脸却会涨得通 红,于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 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一进 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 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他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先生?”家树道:“关 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寿峰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 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家树跟着秀姑走进屋去。秀姑道:“樊先生! 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落拾落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 乱得很。”家树怕他屋子里有什么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 秀姑进去,只听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搬移之声,停了一会,秀姑一手理着鬓发, 一手扶着门笑道:“樊先生!你请进。”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 叠了一床被,关寿峰偏着头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夹袄,两只 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色,两腮都没有 了,两根颧骨高撑起来,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他见家树上前, 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 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家树看见他这种样子,也是惨然。秀姑就把 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树坐下。家树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得 多,不过还洁净;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 办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票,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 白纸,分明是当票。家树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 带着什么,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问 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 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朋友,什么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 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胳一起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 声的气。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 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 不论什么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 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 不容易奏效。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 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 送关大叔去。”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 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 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 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 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 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 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 小帐,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帐,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 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 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 直望着他身后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了许久;因听到里边屋子有 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 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 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 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 您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么巧,凭什么都当光了,今天就碰 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 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药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 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 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 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 树去了以后,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 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为安慰。秀姑道:“你老人 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 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 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 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 到的,那么,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 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 可是父亲感谢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 记呢!因此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 看你的。哪有那么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 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 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 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 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 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 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敢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 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 么。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作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 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 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 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看她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 到汽车上去,然后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 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 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 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 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么。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他和秀姑,只好各踞 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 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 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 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 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 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 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 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 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 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后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秀姑一打听,这 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 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 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 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么,他为 什么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 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 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 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于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 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 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 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 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 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 付了五十元,他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 这个人作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 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 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 鼓儿词,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 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册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 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 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 “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 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 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 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 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 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 父说,大恩不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 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 垂下来的鬓发。家树也就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 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着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 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 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 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 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有一 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于是 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 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正在她 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家树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 来了。当日秀姑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么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 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 阵了。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这个人作事, 好像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但 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 呢?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 关寿峰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 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么?”秀姑笑道:“我不为什么呀!”寿峰道:“这 一向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秀 姑一笑道:“唉!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寿峰道:“你有什么心事, 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么呢?我是看到书上这事。 老替他发愁。”寿峰道:“喝!傻孩子,你真是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了。 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工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秀 姑道:“可不是难得樊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 寿峰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 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 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 他说什么。

家树看到关寿峰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 院里来。秀姑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的,他恼起我来了。 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 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及至三天以后,家树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 便对家树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 借两本我看看。”家树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 办的事,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秀姑想了一想笑 道:“像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家树笑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 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后,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 有落难公子中状元。”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 是有趣味的就得了。”家树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 部《红楼梦》,秀姑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么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 她得了。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 送到医院里去。秀姑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 女英雄传》以后,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 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看了前几回,还不过 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后,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 些什么,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着离父亲 远远的看。其余的都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 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她看的《太上感应篇》。关寿峰 虽认得字,却耐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 也不曾去过问。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 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么地方了?秀姑还不 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 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 几回罢了。”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床上,脸 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么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 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秀姑见他是这样来 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么又拿这种书我看 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么字迹放在书里头? 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裹打开,把那些未 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 果然有一张半裁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卜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过来看时,上 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 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晚上 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 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 心想糟了,怎么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 了电灯,闭着眼睡。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白醒的;走廊 下那挂钟的摆声,嘀嗒嘀嗒,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 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 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 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 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 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 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 想到这里,不知怎样,自己便果然在公园里了。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 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 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 不知廉耻的丫头,怎么跟了人上公园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 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 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 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 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 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定了 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一见秀姑,便道: “孩子!我昨夜里作了一个梦。”秀姑一怔,吓得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寿 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 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么。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作梦的, 天天晚上作梦,还管不了许多呢!”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 秀姑不敢接着说什么,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 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 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 了。她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 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 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 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 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 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 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留 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 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寿峰这病室里, 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她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 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 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 的贾宝玉吧!”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 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之下。可是寿峰依然 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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