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拿了那张字条,仔细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谁写着留下 来的。家里伯和夫妇用不着如此,听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笔迹,还很秀润, 有点像女子的字。何丽娜是不会来,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在半夜送进这 字条来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盖得完正,一支毛笔,没有套笔帽,滚到 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思量,刚才跨院里梧桐树上那一阵无风自动,更加 明白。心里默念着,这样的风雨之夜,要人家跳墙越屋而来,未免担着几分 危险。她这样跳墙越屋,只是要看一看我干什么,未免隆情可感。要是这样 默受了,良心上过不去;要说对于她去作一种什么表示;然而这种表示,又 怎样的表示出来呢?自己受了她这种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种极深的印 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却有些不相同,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了。睡上床去, 辗转不寐,把平生的事,像翻乱书一般,东一段西一段,只是糊里糊涂的想 着。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头晕起来,待要起床,仿佛头上戴着一个铁帽 子,脑袋上重颠颠的抬不起来,只好又躺下了。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来。 一病两天,不曾出卧室。

第二天下午,何丽娜才知道这个消息,就专程来看病。她到了陶家,先 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树的屋子里来,站在门外,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 后问道:“樊先生在家吗?”家树听得清楚,是何丽娜的声音,就答道:“对 不住,我病了。在床上呢!”何丽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病 的。”说着话,她已经走进屋子来了。家树穿了短衣,赤着双脚,高高的枕 着枕头,在枕边乱堆着十几本书,另外还有些糖果瓶子和丸药纸包;但是这 些东西之中,另有一种可注目的东西,就是几张相片,背朝外,面朝下,覆 在书页上。何丽娜进得门来,滴溜一双眼睛的光线,就在那书页上转着。家 树先还不知道,后来明白了,就故意整理着书,把那相片夹在书本子里,一 齐放到一边去了。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 说着,两手扶了床沿,就伸脚下床来踏着鞋。何丽娜突然向前,一伸两手道: “我们还客气吗?”她说这话时,本想就按住了家树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 的,后来忽然想到,这事未免孟浪一点;她这一犹豫,那两只伸出来的手, 也就停顿了,再伸不上前去,只把两只手作了一个伸出去的虚势子,离着床 沿有一二尺远,倒呆住了。家树若是站起来,便和她面对面的立着了。坐着 不动,也是不好,只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请坐, 我叫他们倒茶。”何丽娜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倒要张罗我。”家树还 不曾答话时,外面有人答着话进来了。她道:“你专程来探病,他张罗张罗, 还不应该的吗?你别客气,你再客气,人家心里就更不安了。”何丽娜笑道: “陶太太又该开玩笑了。”说着话,向后退了两步,陶太太一只手挽着她的 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向她微微一笑,却不说什么。何丽娜却正着颜色 道:“樊先生怎么突然得着病了,找大夫瞧瞧吗?”陶太太道:“我早就主 张他瞧瞧去的,况且快要考学校呢。”何丽娜这才抽开了陶太太两只手,又 向后退了几步,搭讪着就翻桌上的书。只翻了两页,却在书页子里面翻出一 张字条来,乃是:“风雨欺人,望君保重。”大字下面,却有两行小字:“落 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奈何!”这大字和小字,分明是两种笔迹,而且小 字看得出家树添注的。自己且不作声,就悄悄的将这字纸握在手心里,然后 慢慢放到衣袋里去了。因为陶太太在屋子里,也不便久坐,又劝家树还是上 医院看看好,不要养成了大病,就和陶太太到上房去了。家树也想着自己既 要赶去考试,不可耽误,去看看也好;又想着关氏父女对自己很留心,要通 知他们一声才对。这天晚上,人静了,就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寿峰。又想到寿 峰在家的时候少,这信封面上就写了秀姑的名字。信写完了,人也够疲倦的 了,将信向桌上一本书里一夹,便上床睡了。

次日早上,还不曾醒过来。何丽娜又来看他的病,见他在床上睡的正酣, 未便惊动,就到桌上打开墨盒,要留上一个字条。忽见昨日夹着字条的书本, 还在那里,心想这书里或者不止这一张字条,还有可寻的材料也未可知。于 是又将书本翻了一翻,只一掀,那一封信就露了出来。信上写着:后门内邻 佛寺胡同二十号关秀姑女士收启。何丽娜看了,不由心里一跳。回头一看家 树,依然稳睡,只得心里将这地址紧紧的记下了,信还夹在书里,也不留字 条,自出房去了。家树醒来,已是十点钟,马上漱洗毕,上医院看病,中途 经过邮局,将带在身上给秀姑的信,就投寄了。到了医院里,仔细检查,也 没有什么大病,医生开了药单,却叫他多多的到公园里去散步,认为非处在 良好的环境解放心灵不可。今天吃了这药,明天再来看。家树急于要自己的 病好,自然是照办。这医院,便是上次寿峰养病的所在,那个有点近视的女 看护,一见迎了上来,笑道:“樊先生!密斯关好吗?”家树点了点头,女 看护道:“密斯关怎样不陪看来呢?”家树笑道:“我们也不常见面的。” 说着就走开了。

到了次日下午,家树上医院来复诊。一进门,就见那女看护向这里指着 道:“来了来了。”原来秀姑正站着和她说话,是打听打听家树来没有来呢。 秀姑一见,也不和女看护谈话了,自迎上来。她见家树时,帽子拿在手上, 蓬蓬的露出一头乱发,脸上伸出两个高拱的颧骨来,这就觉得上面的眼眶, 下面的腮肉,都凹了进去。脸上白得像纸一般,一点血色没有,只有穿的那 件淡青秋罗长衫,飘飘然不着肉,越是现出他骨瘦如柴了。秀姑呦了一声道: “几天不见,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你是那晚让雨打着,受了凉了。”家树道: “我很感谢大姑娘照顾。”说着,回头四周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因低声道: “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大叔!今天约大叔来,大叔没来吗?”秀姑沉吟了 一会道:“是!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二人说着话,走到廊上, 家树在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这病是心病……”秀姑站在他面前, 脸就是一红。家树正着色道:“也不是别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会做 可怕的梦,梦到凤喜受人的虐待。咋晚又梦见了,梦见她让人绑在一根柱子 上,头上的短头发披到脸上和口里,七八个大兵围着她,一个大兵,拿了藤 鞭子,在她身上乱抽;她满脸都是眼泪,张着嘴叫救命,有一个抽出手枪来, 对着她说: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将里衣都湿透了。 我想这件事,不见得完全是梦,最好能打听一点消息出来才好。这事除了大 叔,别人也没有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 么相信起梦来了呢?你要知道她现在很享福,用不着你挂念她的。”家树道: “虽然这样说,可是这是猜想的话,究竟在里面是不是受虐待,我们哪会知 道?况且我这种恶梦,不是做了一天,这里面恐怕总不能没有一点缘故!” 秀姑见他那种忧愁的样子,两道眉峰,几乎紧凑到一处去。他心中的苦闷, 决不是言语可以解释的。便道:“樊先生!你宽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 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会看一趟,也不要紧。”家树便带一点笑容道: “那就好极了。什么时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体不 大好,自然是等着回信的,三天之内吧。”家树站了起来,抱着拳头,微微 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里连道:“劳驾!劳驾!”秀姑心里虽觉得不平,可 是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却又老大不忍,陪着他挂了复诊的号,送着他到了候 诊室,看到他由诊病室又出来了,然后问他医生怎么说,要紧不要紧?家树 笑道:“你瞧,我还能老远的到医院来治病,有什么要紧。不过他总说我精 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静养,多多上公园。”说着话时,秀姑见他只管喘 气,本拟搀着他出门上车,无如自己不是那种新式的女子,没有那种勇气, 只是近近的跟在家树后面走,眼望着他上车而去,自己才一步一步挨着人家 墙脚下走路。心里想着刘将军家里,上次让父亲去了一次,已经是冒险,现 在哪有再让他去的道理?但是樊先生救了我父亲一条命,现在眼见得他害了 这种重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我且先到刘家前后去看看,究意是怎么个样 子。于是决定了主意,向刘家而来。由他前门,绕到屋后,看了一周,不但 是大门口有四个背大刀的,另外又加了两个背快枪的。那条屋边的长胡同, 丁字拐弯的地方,添了一个警察岗位,又添了一个背枪的卫兵,似乎刘家对 于上次的事,有点知道;现在加以警戒了。据着这种情形看来,这地方是冒 险不得了,但进不去,又从何处打听凤喜的消息?这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凤 喜的母亲;然而她的母亲在哪里?又是不知道。一天打听不出凤喜的消息, 家树一天就不安心;他既天天梦到凤喜,也许凤喜真受了虐待。看那个女子, 不是负心人,她让姓刘的骗了去,又拿势力来压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 哪里抵抗得了?若是她真还有心在樊先生身上,我能把她二人弄得破镜重 圆,她二人应当如何感激我哩。

秀姑一人,只管低头想着。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猛然抬头看时,却 是由刘家左边的小巷,转到右边的小巷来了。走了半天,只把人家的屋绕了 一个大圈圈,自己前面有两个妇人一同走路,一个约摸有五十多岁,一个只 有二十上下。那年老的道:“我看那大人,对你还不怎样,就是嫌你小脚。” 那一个年轻的道:“不成就算了。我看那老爷脾气大,也难伺候呢!可是那 样大年纪的老爷,怎么太太那样小,我还疑心她是小姐呢。”秀姑听了这话, 不由得心里一动,这所说的,岂不是刘家吗?那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 回店去吧。我还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回头见。”说着,她就慢慢的走上了 前。秀姑这就明白,那老妇是个介绍佣工的,少妇是寄住在介绍佣工的小店 里的。便走紧两步,跟着那老妇,在后面叫了一声老太太。这老太太三字, 虽是北京对老妇人普通的称呼,但是下等人听了,便觉得叫者十分客气。所 以那老妇立刻掉转身子来问道:“你这位姑娘面生啦,有什么事?”秀姑见 旁边有个僻静的小胡同,将她引到里面,笑问道:“刚才我听到你和那位大 嫂说的话,是说刘将军家里吗?”老妇道:“是的,你打听作什么?”秀姑 笑道:“那位大嫂既是没有说上,老太太!你就介绍我去怎么样?”那老妇 将秀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你别和我开玩笑。凭你这样 子,会要去帮工?况且我们店里来找事的人,都要告诉我们底细,或者找一 个保人,我们才敢引出去。”秀姑在身上一摸,掏出两块钱来,笑道:“我 不是要去帮工,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个亲戚的女孩子,让拐子拐去了,我 在四处打听,听说卖在刘家,我想看看,又没法子进去。你若是假说我是找 事的,把我引进去看看,我这两块钱,就送你去买一件衣服穿。”说时,将 三个指头,箝住两块光滑溜着的洋钱,搓着嘎嘎作响,老妇眼睛望了洋钱, 掀起一只衣角,擦着手道:“去一趟得两块钱,敢情好!可是你真遇到了那 孩子,那孩子一嚷起来,怎么办呢?那刘将军脾气可不好惹呀。”秀姑笑道: “这个不要紧。那孩子三岁让人拐走,现在有八九岁了。哪里会认得我,我 去看看,不过是记个大五形儿,我也不认得她呀。”老妇将手一伸,就要来 取那洋钱,笑道:“好事都是人作的,听你说得怪可怜儿的,我带你去一趟 吧。”秀姑将手向怀里一缩,笑道:“设若他们说我不像当老妈子的,那怎 么办呢?”老妇笑道:“大宅门里出来的老姐妹们,手上带着金溜子的,还 多着呢。不过没有你年轻罢了。可是刘家他正要找年轻的。这倒对劲儿,要 去我们就去,别让店里人知道。”秀姑见她答应了,就把两块钱交给她。那 老妇又叫秀姑进门之后少说话,只看她的眼色行事。于是就引着秀姑向刘宅 来。秀姑只低了头,跟着她进门,由门房通报以后,一路走进上房。远远的 就见走廊下,摆了一张湘妃榻,凤喜穿着粉红绸短衣,踏着白缎子拖鞋,斜 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两个大瓷盘子,堆上堆下,放 着雪藕、玫瑰、葡萄、苹果、玉芽梨,浅红嫩绿,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围, 罗列着许多盆景。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兰之属,正放出香气来。老妇看 见凤喜,远远的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脚的吗?我 给你找一个大脚的来了。”凤喜一抬头,不料来的是秀姑,脸色立刻一红。 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妇身后,摇了一摇手,又将嘴微微向老妇一努,凤喜本 由湘妃榻上站了起来,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恰是巧,一句话不曾问,刘将军出来了。秀姑偷眼看他时,粗黑的面孔 上,那短胡子尖向上竖起,那麻黄眼睛,如放电光一般的看着人。身上穿着 纺绸短衫裤,衫袖卷着肘弯以外,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个大梨,夹着皮 乱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头。他将梨指着秀姑道:“她也是来作工的吗?” 老妇蹲着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笑道:“可不是吗?她妈是在一个总长家里 作工的,她跟着她妈作细活,现在想自己出来找一点事。她可是个大姑娘, 你瞧成不成?”刘将军笑着点了头道:“怎么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们太 太年轻,就要找个年轻的人伺候她才对。这个姑娘倒也不错,你瞧怎么样?” 当刘将军走出来了的时候,凤喜站了起来,拿了一串葡萄,只管一颗一颗的 摘了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吸了一颗,又摘一颗,眼睛只望着果盘子里, 不敢看秀姑,等到刘将军问起她的话来,她才答道:“我随便你。”刘将军 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走了过来,将右手一伸,托住凤喜的下巴颊,让凤喜 扬着脸,左手一个指头,点着凤喜道:“找一个漂亮的人儿,你不乐意吗? 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见人家有雇大姑娘作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羡慕的了不 得。回北京来,找了一年,也没找着,今天真找着了,我为什么不用?别说 她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狐狸精变的,我也就得用下。”说着抽了手回来,自 己一阵乱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气的样子,你得乐。”说时,横了 眼睛望着凤喜;凤喜果然对他嘻嘻的笑了。秀姑看了这样子,嘴里说不出什 么,可是两只脚站在地上,恨不得将地站下一个窟窿去。刘将军道:“呔! 那姑娘你在我这里干下去吧。我给你三十块钱一个月,你嫌不嫌少?”秀姑 一看他那样子,便微微一笑,低着声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铺盖,明天来 上工吧。”刘将军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别害臊,有话对我说呀。好吧, 我明天上天津去,后天就回来的,你别因为没看见我就不干,也别听我这小 太太的话,她作不了主的。”凤喜手里拿着一个雪梨,背过脸用小刀子削皮, 对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领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妇的衣襟,一同出来了。老妇 走到僻巷里,将衣襟扯起来,揩着额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妈!我的魂都吓 掉了。这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秀姑一笑,转身回自家了。到了家里,将 话告诉了寿峰,寿峰笑道:“使倒使得,可是将来你一溜,那姓刘的和老婆 子要起人来,她要受累了。”秀姑见父亲答应了,很是欢喜。

次日上午就先到医院里见家树,将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了他,家树忘其 所以,不觉深深的对秀姑作了三个揖。秀姑向后退了两步,笑着低了声音道: “你这样多礼。”家树道:“我也来不及写信了,请你今天,仔细的问她一 问,她若是不忘记我,我请她趁着今明天这个机会,找个地方和我谈两句话。” 说着,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还是写几个字给她。”于是向医院里要了 一张纸,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就在候诊室里,伏在长椅的椅靠上写。可是提 起笔先写了“凤兮”两字,就呆住了。以下写什么呢?候诊室里人很多。深 恐自己只管出神会引起人家注意,于是接着写了八个字:“我对于你依然如 旧。”写完,摇了一摇头,把笔收起,将纸捏成一团,对秀姑道:“我没法 写,还是你告诉她的好。”秀姑也只好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家树又追到候 诊室外来,对秀姑道:“信还是带去吧。她总看得出是我的亲笔。”于是又 把纸团展开,找了一个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伤心人白。”秀姑看他写 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惨白,秀姑也觉得他实可伤心,心里有点忍不住凄楚, 手里拿过字纸就闪开一边。因道:“我有了机会,再打电话告诉你吧!”秀 姑匆匆的离开了医院,就到刘将军家来,向门房里说明了是来试工的,一直 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仆,再引她到凤喜卧室里去。凤喜一见,便说道:“将 军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里陪着 我,作点小事吧。”秀姑会意,答应了一声是,等到屋子里无人,凤喜才皱 了眉道:“大姐!

你的胆子真大,怎么敢冒充找事,混到这里来。若是识破了,恐怕你的 性命难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这是将军家里不是闹着 玩的。可是还有个人,性命也难保呢!我拼了我这条命,也只好来一趟,为 什么呢?因为人家救过我父亲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说着话,脸 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后就板着脸,两手一抱膝盖,坐到一边椅子上。凤喜道: “大姐!你这话是说我忘恩负义吗?我也是没有法子呀!现在樊大爷怎么样 了,他叫你来有什么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条,交给凤喜道:“这是 他让我带给你的信。”于是把那天什刹海见面,以至现在的情形,说了一遍。 凤喜将字条看了一看,连忙捏成一个纸团,塞在衣袋里,因道:“他忘不了 我,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还有什么法子。就请你告诉他,多 谢他惦记;至于他待我的好处,我也忘不了。不瞒你说,现在我手上倒也方 便,拿个一万八千儿的,还不值什么,我有点东西谢他,请你给我拿了去。” 秀姑笑道:“一万八千?就是十万八万,你也拿得出来,这个我早知道了。 但是他不望你谢他,只要你治他的病。”凤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 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无非是想你。现在你有两个药方 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这个机会,跟他逃去;其二,你当面对他说 明,你不爱他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样,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 也就好了。我跟人家传信,只得说到这种样子。你要怎么办?那就听凭于你。” 凤喜听了秀姑的话,低头坐着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好吧,我就见见他 也不要紧。这两天我妈不大舒服,明天起个早吧,我回家去看我母亲,我就 由后门溜出去找个地方和他见见。不过要碰到了人,那祸不小。还是先农坛 地方,早上僻静,叫他一早就在那里等着我吧。”秀姑道:“你答应的话, 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紧,约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凤喜道:“我决不 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这里假作两天工,等我明天去会着了他,或者 你不愿意作,或者我辞你。”秀姑站立起来,将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 们将军回来了,我也不怕。”于是让凤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着机会,打 了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明天一早,在先农坛柏树林下等着。家树正在床上 卧着揣想,秀姑这个人,秉着儿女心肠,却有英雄气概,一个姑娘,居然能 够假扮女仆,去探访侯门似海的路子,义气和胆略,都不可及,这种人固然 是天赋的侠性,但若非对我有特别好的感情,又哪里肯做这种既冒险又犯嫌 疑的事?可是她对我这样的好,我对她总是淡淡的,未免不合。这种人心地 忠厚,行为爽快,都有可取;虽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态度,而也就在这上 面可以显出她的长处来,我还是丢了凤喜去迎合她吧。正是这样想着,秀姑 的电话来了,说凤喜约了明日一早到先农坛去会面。家树得了这个消息,把 刚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凤喜受了武力的监视,还约我到 先农坛去会面,可想那天什刹海会面,她躲了开去,乃是出于不得已。先农 坛这地方,本是和凤喜定情之所,凤喜而今又约着在先农坛会面,这里面很 含有深情。这样一早就约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归于好吗?说好了,也许她 明天就跟着我回来,那么,我向哪一方面逃去为是呢?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 我不在北京读书了,马上带了她回杭州去。据这种情形看来,恐怕虽有武力 压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对,连次日怎样雇汽车,怎样到火车站, 怎样由火车上写信通知伯和夫妇,都计划好了。

这一晚晌,就完全计划着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 点钟,就早早的睡觉,以便明日好起一个早。谁知上床之后,只管想着心事, 反而是延到了两点钟才算睡着。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惊,赶快 披衣起床,扭了电灯一看,却原来是两点三刻,自己还只睡了四十五分钟的 觉,并不曾多睡。低着头,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时,原来是月亮的光,到天亮 还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先农坛,仿佛又是在火车上,仿 佛又是在西湖边。猛然一惊,醒了过来,还只四点钟。自己为什么这样容易 醒?倒也莫名其妙。想着不必睡觉,坐着养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长夜短,五 点钟,天也就亮了。这时候,什么人都是不会起来的。家树自己到厨房里舀 了一点凉水洗脸,就悄悄的走到门房里,将听差叫醒,只说依了医生的话, 要天亮就上公园去吸新鲜空气,叫他开了门,雇了人力车,直向先农坛来。 这个时候,太阳是刚出土,由东边天坛的柏树林子顶上,发着黄黄的颜色, 照到一片青芦地上。记得上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的青芦,不过是几寸长, 一望平畴草绿,倒有些像江南春草。现在的青芦,都长得有四五尺深,外坛 几条大道,陷入青芦丛中,风刮着那成片的长芦,前仆后继,成着一层一层 的绿浪。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绿浪中站立,这和上次在这里和凤喜的情形, 有点不同了。下车进了内坛门,太阳还在树梢,不曾射到地上来。柏林下大 路,格外阴沉沉的。这里的声音,是格外沉寂。在树外看藏在树里的古殿红 墙,似乎越把这里的空气衬托的幽静下来。有只喜鹊飞到家树顶上,踏下一 枝枯枝,卜的一声,落了下来,打破了这柏林里的沉寂。家树顺着路,绕过 了一带未曾开门的茶棚,走到古殿另一旁,一个石凳边。这正是上次说明帮 凤喜的忙,凤喜乐极生悲,忽然啜泣的地方;一切都是一样,只是殿西角映 着太阳的阴影,略略倾斜着向北,这是表示时序不同了。家树想着,凤喜来 到这里,一定会想起那天早上定情的事。记得那天早上的事,当然会找到这 里来的。因之就在石凳上坐下,静等凤喜自来。但是心里虽主张在这里静等, 然而自己的眼睛,可忍耐不住,早是四处张望。张望之后,身子也忍耐不住, 就站起来不住的徘徊。这柏林子里,地下的草,乱蓬蓬的,都长有一两尺深。 夏日的草虫,现在都长老了,在深草里唧唧的叫着。这周围哪里有点人影和 人声,正是这样踌躇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窣之声,只见草丛里走出一 个人来,手中拿着一把花纸伞,将头盖了半截,身上穿的是蓝竹布旗衫,脚 由草里踏出来,是白袜白布鞋,家树虽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然而这种服饰不 像是现在的凤喜,不敢上前说话。及至她将伞一收,脸上虽然还戴着一副墨 晶眼镜,然而这是凤喜无疑。他连忙抢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我真不料 我回南一趟,有这样的惨变!”凤喜默然,只叹了一口气。家树接过她的伞 放在石桌上,让她在石凳上坐下,因问道:“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凤喜点 点头。家树道:“你不要伤心,我对你的事,完全谅解的。不看别的,只看 你现在所穿的衣服,还是从前我们在一处用的,可见你并不是那种人,只图 眼前富贵的;你对旧时的布衣服还忘不了,穿布衣服时候交的朋友,当然忘 不了的。你从前在这儿乐极生悲,好好的哭了出来,现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 我喜欢到也要哭出来了。”说着,就拿出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凤喜本有两句 话要说,因他这一阵夸奖,把要说的话又忍回去了。家树道:“人家都说你 变了心了,只是我不相信。今日一见,我猜的果然不错,足见我们的交情, 究竟不同呀。你怎么不作声?你赶快说呀!我什么都预备了,只要你马上能 走,我们马上就上车站。今天十点钟正有一班到浦口的通车,我们走吧!” 家树说了这几句话,才把凤喜的话逼了出来。所说是什么,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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