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停车场。

蓉城的冬天湿冷难耐,更别提这地下一层,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水雾。

路知意闪身而入,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后来听说那姑娘是个小太妹,出来混的。

他提醒了凌书成一句:“别的不要紧,她要是关系复杂,你注意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

凌书成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身价上亿。

多少人瞅着他就跟香饽饽似的。

接着凌书成又沮丧了好一阵,说是有个男的跟那姑娘走得特近,看着就不三不四混社会的。

“就他那德行,不知道她看上他哪点?”

陈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她自己不就是个混社会的?这叫志同道合,你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凌书成一脸不服,陈声也没多想。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

寻常人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跑得跟百米冲刺似的,转眼就到了停车场门口。

正往里冲,手臂蓦地被人捉住。

“别进去!”

他喘着粗气,倏地回头,就看见了路知意,和她面上那抹浅浅淡淡的红。

“放手!”此刻他没空搭理她,猛地往回一抽。

岂料女生力气大,他已经很用力了,居然没挣脱。

“没空跟你闲扯,有急事,你赶紧松手!”他几乎是咆哮着把话说完的,转眼又要往里冲。

路知意非但不松手,还反身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里面有九个人,带着刀和钢管,你寡不敌众,进去也是送死。”

她凝神蹙眉,语速很快。

“哪怕里面有九十个人,我也不会放下他不管。”陈声看着她,一字一顿。

说完,一把将她往边上赶。

路知意干脆死死拖住他外套上的帽子,害他险些被勒死。

“我报了警了,派出所就在南门,不出五分钟,警察马上就能赶来!”

“我让你松手!”他一把扯回帽子,眼神凌厉似刃。

冲动,热血,做事情不过脑子。

路知意看着他,刹那间下了判断,这人鲁莽至极,就知道逞一时英雄。

江湖人士打起架来,皮肉伤已经是最好的下场。

想凭一己之力进去救人?

他真是天真得可笑。

看着他转身往里冲,她最后喊了一句:“陈声,你要是进去伤了残了,这辈子还要不要当飞行员了?”

极为简单的质问,成功令陈声顿住脚步。

但他没回头。

“别进来,就在外面等警察。”说完,他头也不回往里走。

地下停车场里阴暗潮湿,头顶的灯光明明灭灭。

路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缕摇曳的影子,顿了顿,从一旁操起块碎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切都乱了套。

暗不见天的角落里,一盏白炽灯忽明忽灭,因为年代久远,染了灰,即使亮起来时也很昏暗。

凌书成仿佛困斗之兽,被人围在中间。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上方在淌血,乍一看,还以为眼睛受了伤,触目惊心。

那群人只是起个围墙的作用,将人堵住。每当凌书成要推开他们逃跑时,就被一脚踹回去。

真正动手的,是中间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相反的心狠手辣。

他拿着半截钢管,一会儿照着凌书成的下巴挑一挑,纯属羞辱;一会儿又在他试图挣脱时,朝着他身上用力一砸。

凌书成寡不敌众,又没有武器防身,吃亏的份。

陈声见状,浑身血液往脑门儿冲,一把推开边上的人,横身挡了上去。

那人正握着钢管往凌书成身上砸,冷不丁被一把握住,想抽出来,却被陈声攥得死死的。

拳头上都青筋暴起了,冰冷的管子纹丝不动。

“你他妈哪根葱?”钢管男急了,“信不信连你一起打?”

陈声一胳膊肘朝他推去,正中胸口。

对方闷哼一声,钢管也脱了手,被陈声夺了过去。

“葱?”陈声盯着他,冷冰冰地反问,“这儿除了你穿这么绿油油的像根葱,还有别的葱?”

再扫一眼另外八人,恍然大悟似的笑笑,“哦,这儿还有八根呢。”

紧赶慢赶跟来的路知意,堪堪听见这不可一世的开场白,揪着头皮的紧张感中,油然而生一股笑意。

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和以一敌九都气势汹汹的模样,想必陈声也不全是鲁莽行事,多半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

陈声哪怕体能好,素质强,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从小根正苗红,哪里打过什么架。

九个人一齐冲了上来,他只有挨揍的份。

既要护着凌书成,又要抵挡“钢管大军”,要想赢,除非他是千手观音。

一边挨打,一边乱舞着钢管反击,动作是帅,可落在身上的棍子也不计其数。

他拖着凌书成往外逃,可那绿衣服的家伙从腰间掏了把不长不短的水果刀,眨眼间就冲了上来。

“小心!”

路知意下意识惊呼一声,操起板砖就跃了上去,一脚踹开钢管男,然后一砖头拍在旁边一家伙脑袋上。

陈声逃过一劫,一脚踹开左侧扑上来的人,却并没感激她。

他扭头冲她怒吼一声:“不是让你待在外面,别进来吗?”

“我不进来,你也跟他似的瘫在这了!”路知意一把揪住凌书成的右边胳膊,和陈声一人架一边,飞快地朝外跑。

中飞院的学生,别的不行,身体素质却杠杠的。

两人哪怕拖着个要死不活的凌书成,也依然健步如飞。

可身体素质好,也并不代表他们是超人,那群人来势汹汹,拎着棍棒一拥而上。

路知意见状,将凌书成一把推上陈声的背,“你带他走,我垫后!”

她飞快地从陈声手里夺过那钢管,另一手照着陈声胳膊上,重重一推。

权当助跑。

她力气大得惊人,陈声不由自主朝前扑腾几步,赶紧稳住背上的人,回头去看。

路知意挡在那群人前头,身姿灵活,出手矫健。

每一棍子都砸在人背上、腿上,不是要害,却又叫人吃痛得紧——她没有伤人之心。

自己跑掉,却叫一姑娘挡住一群恶鬼,这事,陈声做不出。

可凌书成受了伤,腿软绵绵搭在那,还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他若盲目回头逞能,只会把自己连同背上这个伤患一同交代在这。

一瞬间,内心天人交战。

而路知意在又打趴下一个壮汉时,头也不回朝他吼:“是不是要全死在这儿才甘心?出去叫帮手啊!”

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知道他不肯走。

陈声牙一咬,背着凌书成朝外面跑,跑到马路中间了,将人往地上一扔。

随手拉了个路人,“替我看着他!”

转身又往里冲。

一地狼藉,两三个青年被打趴在地,哎哟连天,起不来。

路知意还在跟人打,可她也只有两只手,被人乱打一气,身上中了好多下。

陈声进去时,刚好看见钢管男的水果刀扎进她胳膊。

路知意一脚踢开他,手里却拿不住钢管了,哐当一声,管子落地,咕噜噜滚了几圈。

他心头一凛,冲上去拉住路知意,将她朝身后一扯。

也就在同一时间,车库入口处哗啦啦涌进来一堆片儿警,穿着制服,大叫着:“都停手!不许动!”

警棍在手,声音威严。

“干什么呢?都给我蹲下!”

一群乌合之众,见了警察才慌了神,地上躺着的,还站着的,全都丢了武器。

陈声也扔了钢管,却没有及时停止,还一脚朝地上的钢管男踩过去。

……正中胳膊。

那家伙痛得惨叫一声。

路知意捂住伤处,疼得冷汗直冒。

脑子里却下意识想,他,他这是故意踩人胳膊,给她报仇?

陈声很快回头,问她:“你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眼一闭,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去。

他吓一大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路知意就这样倒在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片刻,陈声心跳都快停止了。

脑子里无数个声音蹦出来。

不是只在胳膊上中了一刀吗?

难道还有别处受了伤?

伤到了要害?

……

长这么大,陈声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但都是小打小闹——

不上晚自习,成绩好就行了。

花钱大手大脚,家中富裕也没所谓。

中小学时拉帮结派,一呼百应,至多不过仗势欺人,打不起来。

可今天,他参与的是真正的聚众斗殴,亲眼看见路知意中了刀,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他死死抱着她,惊慌失措地握住她的胳膊。

伤口很深,那一刀割破了大衣,割破了毛衣,鲜血还在拼命往外淌。

他的手上很快也红了大半。

陈声死死箍住她的身体,明明出事的是她,惊慌失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却是他。

“路知意!”

“路知意?”

“你醒醒啊!”

可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民警在往现场跑,他蹲在地上抱着她,手中温热,脑中却一片空白。

直到下一刻,怀里的人不动声色拧了把他的腰。

他一震,看见她把眼眯了条缝。

在民警跑到两人身边以前,陈声错愕地望着“死而复生”的人,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忍无可忍地说:“你轻点成吗?”

“你——”他眼神一滞。

下一刻,赶在民警到达前,路知意飞快地翻了翻嘴皮,“不想记过就好好配合演出。”

说完,她又一次合上眼,一动不动躺他怀里。

仿佛一具尸体,眼都不眨一下。

陈声:“……”

可以。

厉害了。

急中生智得如此迅猛。

天知道刚才他给吓得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她居然只是为了聚众斗殴不计过?!

可打架这事,可大可小。要是记过了,将来很可能会因此失去飞行资格。这一点,陈声也是明白的。

于是,就在为首的民警蹲下身来,询问路知意的状况时,他也做了一件事。

一手抱住路知意,一手去拉民警的手。

抬头,热泪盈眶。

“警官,你救救我女朋友,她还要当飞行员,她不能有事啊!”

民警由于过于关注这位态度诚恳、悲痛万分的小伙子,竟也没察觉到,在他怀里早已昏迷的“女朋友”,嘴角一抽,险些笑场。

路知意憋了又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笑。

这演技。

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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