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染有些低烧,等检查完医生给她开了些药, 花婆婆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医生看起来与萧贞很熟, 在门口聊了几句后, 把两人领进了病房。

房间里不仅有花婆婆,还有花婆婆的女儿花春儿和女婿孙子等。按辈分来说, 花春儿和花染的爷爷同辈, 花染该叫花春儿婆婆,而叫花婆婆太婆。但花婆婆这三个字已经变成了称谓一般,村里大多小字辈都这样叫她, 也就没人计较了。

“春婆婆。”花染与其他人不大熟, 但对花春儿还很有印象。

花春儿已是六十出头, 与花婆婆长得很像, 和蔼可亲的。她一见到花染就露出了笑容,热情地拉过她寒暄道:“终于见到你了小染,我妈可惦记你啊。”

花染瞬间就湿了眼眶, 见花婆婆眯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有些忐忑地道:“花婆婆现在怎么样?”

花春儿的手干燥而充满褶皱,但掌心十分温暖, 并不让花染觉得难受。

“你来和她讲讲话, 刚还和我们讲话了。”

花染被拉到床前, 见房间里似乎没什么沉重的气氛,心下也松了口气。

“花婆婆, 花婆婆?我是小染……我来看你了。”

花婆婆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听到, 没有一点儿反应。

花染有些担忧地看了花春儿一眼, 花春儿笑了一下,低了低身子对着花婆婆稍有些大声地道:“妈啊,小染来看你啦,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她吗?”

床上的人好一会儿才有了动静,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流逝得特别缓慢,每一个动作都像慢放一样。

“小什么……”

“是小染啊妈,染丫头。她妈妈也来了,你不是一直念叨她俩吗?她们母女团聚啦,现在一起来看你。”

花染在听到母女团聚时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极力掩饰了下去。

“是小染啊……是染丫头回来了……萧丫头也来啦?”花婆婆过去因为耳朵不好,说话声音有些大。如今她似乎也想这样大声说话,声音却又慢又轻。

“是我来了,花婆婆……”花染握住她颤颤巍巍伸出来的手,稍稍大声地道,“我看你来了。”

“好……好好,来了就好……春儿你给染丫头拿点吃的……她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别把她饿坏了。”

“知道啦妈,不会让染丫头饿着的。”

花春儿似乎已经非常习惯母亲的糊涂,顺从地应和着。她丈夫和儿子借口有事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几个人。

花染有些想哭。

小时候与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出去采药,她就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吃冷食。当时花婆婆的年纪就已经不小,却还是主动帮忙照顾她。

萧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床边,“花婆婆,你还好吗?”

花婆婆眯着眼看她,浑浊的眼瞳里似乎有光。

“我认识你……你是萧丫头。”

萧贞也有些动容,红着眼点头道:“是我……花婆婆,这么多年谢谢你了。”

花春儿感叹道:“我妈是真的很喜欢你们母女俩,一直说是她最好的徒弟,平日里连我都要认错,你们一来就认出来了。”

花婆婆似乎没听到女儿的话,艰难地向萧贞伸出手。萧贞握住她,“花婆婆你想做什么吗?”

花婆婆颤抖地握住她的手,然后放到花染的手上。

“回来就好啦……回来染丫头就有福啦……染丫头苦啊……”

花染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萧贞却抓住了她。

“我知道……我知道的花婆婆。”

花春儿在一旁道:“我妈她这辈子心宽得很,活到这个岁数就没看她为什么事那么挂心过。你俩母女相认就好了……村里的事还是快点忘掉吧,唉。”

花婆婆曾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家里做丝绸染坊生意,花家村不少村民的祖辈曾都是她家的工人或者下人。

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举族迁徙,也就没有主仆之分了。她的儿子女儿是最早出村闯荡的一批人,当初萧贞出来能站住脚跟多亏他们的帮忙。

也因为这件事,出了不少流言蜚语。

花染沉浸在感伤之中,一时无法理解花春儿的意思,“忘掉村里……什么事?”

花春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萧贞,“你还没说吗?”

萧贞露出了几分尴尬的表情,“其实我们今天才……”

“村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花春儿重重叹了口气,“算啦,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做吧。建国是越老越糊涂咯,以为是为你好,可哪有妈妈找女儿,连知都不让女儿知道的呢?”

花婆婆似乎听明白了,跟着道:“就是啊……哪有不让妈妈找女儿的道理……染丫头总想她妈妈……小孩子哭得人心疼噢……”

花染被花婆婆曝了短,脸都要羞红了。

“那是小时候不懂事……”

也不知道是解释给谁听。

萧贞还抓着她的手没放,目光柔和地望着她。

花染既觉得不习惯,也觉得有点心烦。只实在碍于花婆婆和春婆婆在,这才按捺住波动的情绪。

花春儿看出了两人的异样,似乎想做个和事佬。

“小染啊,你妈妈这两年一直想要找你,去了好几趟村子。我也想要联系你,可建国一直拦着,我们又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花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缩回了手,愤怒地盯着萧贞的脸,仿佛在说“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理由吗”。

萧贞意识到她误会了,连忙打断了花春儿的话。

“春姨,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吧……花婆婆最近情况怎么样?”

花春儿看到自己弄巧成拙,立即转移了话题。

“哎,好呢。现在只要她高兴就成了,偶尔清醒的时候还说自己现在走是喜丧,叫我们要办得高兴点。”

这对母女似乎都看淡了生死,说起这种事时脸上还是温暖的笑容。

“是呀……要高兴点……母女团聚就要高高兴兴的……”

花婆婆的耳力比过去竟然还好了些,什么事都能听进去了。

花春儿笑道:“你又知道啦妈?我们都高兴得很呀。”

几人陪她又说了会儿,等老人睡着了才从病房里退出来。

“今天醒的时间最久了,精神难得那么好。”

花春儿把两人送到门口,感慨道,“还好我这个做女儿的还在,那两个哥哥不争气,害我也总担心自己比她走得早可怎么办。”

花染不知道该说什么,愣愣地站着。萧贞道:“我看春姨你像花婆婆,必然长命百岁的。”

“我比我妈有福啊,她脸皮薄,心气高,不肯享儿孙福,这实在不行了才和我们待了这一年……唉不说了,你们也不要太难过,到时候记得高高兴兴来送她。”

“会的。”

谁都看得出来,花婆婆正在步入生命旅途的终点。

花染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春婆婆,我还欠花婆婆五万块钱……”

花春儿看了萧贞一眼,见她移开了目光,这才道:“那钱是你妈妈以前一点点攒下来寄给我的,你爷爷不肯要我只能先帮忙留着。他去了之后建国也倔得不肯收,后来是真的被逼无奈才假托说是我妈捐了刺绣奖的……捐东西哪有可能奖那么多钱啊。”

花染呆立在当场,一时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花春儿叹了口气,“染丫头,事呀还是说开了好,你妈妈也是苦命人……”

萧贞开口道:“春姨,我们下午还有事要先走了。”

“哎呦,人老了一说就停不下来,差点耽误你们的正事,走吧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萧贞向她告辞,拉着花染离开,花染呆呆地跟着走到停车场才醒过神来,狠狠地甩开她的手。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吗?”

萧贞见左右无人,停下了脚步。

“不否认,有一些事我没办法自己开口,不通过春姨的口你应该也不会愿意听……但确实是花婆婆想见你,难道你就不想见见她吗?”

花染当然想!她一直都惦记着花婆婆,唯恐她这个年纪再获得消息时已是天人永隔。

“……春婆婆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会让你觉得好受一些吗?”

“……”

萧贞见花染愣住,不禁懊恼起自己这种无比别扭的性子。如司瞳所说,她确实被宠坏了。

“是真的……她说的都是真的。我……我找过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是说,我从没把你看作是人生的污点……”

她有些语无伦次,因为无论什么话说出来都像是在狡辩一样,对于历经挫折却始终心高气傲的萧贞来说,难度实在是有些大。

“可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花染并没有因花春儿的话感到轻松,她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爱恨完全乱了套,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是好人谁又是恶人。

如果她连母亲都没有立场憎恨的话,那她究竟可以怪谁呢?

明明才只是分开一个早上而已,花染已经无比想念白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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