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处的人在反腐活动开展之后,就将利州的情况先一步禀明给了顾元白。

顾元白看完之后直接勃然大怒。

利州的知州今年处决了一个贪官污吏,这贪官据说为非作歹、强抢民女、贪污成性,利州知州查都没查就将此人给押入了大牢。此案件后经过大理寺审查,发现有疑云,便让利州知州重新决断,但利州知州一意孤行,直接将这名官员给斩了。

监察处的人查到,被处死的官员虽有些贪污行为,但罪不至死,更没有为非作歹、强抢民女的恶行,完全是他人造谣诬陷。如果只是这样,那只能判知州一个判案有误、是非不分的罪名,但监察处一查,查出了一件好玩的事。

补上这位被误判处死的官职的地方官,竟然是京城“双成学派”的人。

细细一番调查之后,监察处的人发现知州也是双成学派的人。

结党营私,帝王生平大忌。

顾元白看着监察处送回来的信,圣上的怒火让殿中的人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他冷笑两声,“好,好得很。”

他才清洗了前朝内廷,官员之中的党派不敢结,就拿着学派开始结党营私了?

顾元白将信纸放在桌上,还是怒火烧心,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冷颜道:“让国子学掌教召来。”

第二日一早的早朝结束,众位大臣不及退下,就被圣上以视察学子的名头带到了国子学。

国子学中的学子们读书郎朗,清脆而悦耳。掌教带着众位讲师早已等在国子学之前,恭迎圣上驾到。

一众臣子跟在圣上身后,只以为圣上是心血来潮,便也笑着随侍在侧,见识了一番国子学的大好俊才。

等看完了这些学子之后,众位大臣以为这就结束了,却没有想到掌教面色严肃地请他们进了一处学堂。

学堂之中已经放置了数把椅子,大臣们面面相觑,掌教已经走向了前方,沉声道:“请圣上、大人们坐下吧。”

工部尚书看向最前面的位置:“圣上,您坐?”

顾元白却向着众人身后走去,道:“朕坐在最后。”

“那如何使得?”户部尚书惊慌道,“圣上怎能坐在我等之后?”

但顾元白已经坐了下来,他面色淡淡,“坐吧。”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坐了下来。

平日里官职高的在前面,因为这会儿圣上在最后坐着,所以那些官职高的也变成了坐在后面。

等众位官员全都落座以后,掌教开了口,他的第一句话就惊得满屋臣子心中骤停,“下官要给各位大人讲一讲先帝时的牛高之争。”

牛高之争,是先帝在世时的一场党乱之争,以朝中重臣牛大人一派为首,与另一派以高大人为首的党羽腥风血雨的政斗。

先帝喜佛,性格说的好听点是仁善好听谏言,说的难听点就是耳根子软。那时牛高之争祸乱朝政,先帝也只是各打三十大板,让他们各自收敛一些。牛高二党见先帝手段如此软弱,便更加嚣张地同对方争夺起了朝廷地位和权力,他们仗着的正是“法不责众”四个字。

直到如今的圣上出生后,先帝才打算硬起来为自己的幼子清除党乱,那场祸害朝政八九年的牛高之争的党羽,这才相继落马。

这一件事,也成为人人不敢提起的事,成了不可言说的禁言。

而现在,国子学的掌教就当着众位朝廷命官和圣上的面,直接说起了这事。

政治敏锐度高的官员已经察觉出了不寻常,离圣上越近的人,越是挺直了身体紧绷着听着掌教说出的每一字。

“结党营私,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弊端,”掌教高声道,“先帝在时的牛高之争只是其一,而这牛高之争,便是两派以朝中重臣为首的争端。这场争端的战场不止在京城,也是在地方……”

已经有人头上泌出了细汗,微微低着头,不敢接着再听。

这时,圣上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出来,不咸不淡道:“给朕抬起头,认认真真的听。”

于是臣子们被迫抬起了头,不敢错过一瞬。而随着越听,他们心就是越沉。

掌教已经说到了两派地方官员因为党争而互相诬陷厮杀的事,这些事迹被血淋淋的揭露出来,每一句话都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圣上就坐在最后,无数人的背影就会被圣上看尽眼底,有的官员余光一瞥,就看到守卫在讲堂外侧的腰配大刀的侍卫们,瞬时之间,后背就被汗水浸湿了。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艰难的党羽之争总算是讲完了。掌教从前头走下来到圣上身边的时候,坐在前头的官员们大半部分都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头脑得到了半分的轻松,开始细想圣上为何今日带他们来国子学,而又带他们来听这一趟话的目的了。

掌教恭敬道:“圣上,臣已经讲完了。”

顾元白端坐在雕花木倚之上,闻言微微颔首,手指敲着扶手,表情看不出喜怒,道:“那就重头再讲一遍。”

掌教额角有汗珠滑落,他不敢有片刻耽误,大步又朝着前方走去。

这一遍又一遍的,整个屋中的气氛极度紧绷,顾元白放眼望去,肉眼可见的,一些人已经坐立不安了。

田福生给顾元白送上了茶,顾元白慢慢喝着,心底中原本的怒火已经沉了下去。

以高官为首的党派,和以学派、地方出身为首的党派,有什么区别?

全是想占有顾元白的土地、权利和资源,用顾元白的东西去收拢顾元白的官员,彻彻底底的慷他人之慨。

但皇帝之慨,哪有这么好慷的?

顾元白解了渴就将茶杯放下,他对着站在后门处笔挺的薛远勾勾手,薛远唇角勾起笑,走了过去,低声道:“圣上有何吩咐?”

心口砰砰,这真的是君臣之心?

薛远余光偷瞥着顾元白,想看见他笑,不想看到他如此气愤。气坏了怎么办?这大概真的就是忠君之心了。

顾元白道:“你去将太傅李保请来,他当年亲身经历过牛高之争,讲起来总是要比掌教有所感慨。”

薛远站起身,阴影打下一片,干净利落地应了一声是,转身就大步朝外走去。

顾元白被阴影遮了一下眼,下意识朝着薛远背后看了一眼,这乍一看,他竟然发现薛远好像又长高了些。

顾元白皱眉问:“薛九遥今年年岁几何?”

田福生想了想,不确定道:“应当已有二十有四了。”

二十四岁还能长个子?顾元白看着前头各个精神紧绷的官员,漫不经心地想,那朕才二十一,怎么没见长?

前头的官员们祈祷着希望掌教能说的快些。等这一遍终于说完了,掌教还不敢下去,圣上身边的小太监过来道:“掌教大人,快请下吧。您今日辛苦了,外头炎热,您可先回去歇息一番。”

众人见掌教走了下来,俱都以为这已经结束了,心头陡然一松,面上都露出了放松的神情。但身后的圣上没人说话,也就没人敢出声乱动。

长达一刻钟有余的寂静后,门旁又响起了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就见名满天下的大儒李保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一步一步挪到了前头,见到底下众位官员紧盯的目光后,深吸一口气,铿锵有力地道:“今日老夫就在这,给众位大人讲一讲先帝当年祸乱朝政的牛高党乱之争!”

众位臣子头晕目眩,心脏又猛得提了起来。这一松一紧,吓得人简直两股战战。

外头的日头虽大但是不烈,屋里的人却像是七月盛夏一样,热得都要喘不过来气。

等李保讲完被人送出去后,这会再也没有人敢放松了。

顾元白等了一会,才悠悠问道:“诸位大人可有何想法?”

不敢动,不敢有。

六部尚书和各府重臣拿着余光看着彼此,枢密使赵大人眼观鼻鼻观心,政事堂的参知政事也是如此,此两府可没有什么结党营私的烂事。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站了出来,道:“党羽之乱只会祸乱朝纲,一旦发现必须严惩不贷!”

“刑部尚书说的对,”圣上道,“那这严惩,应该又如何严惩呢?”

刑部尚书道:“视其程度,分级追究。”

顾元白颔首,声音温和了起来,“刑部尚书说得对,朕也是这么想的。”

各位大臣听出了圣上语气中的缓和,紧绷的精神微松。

刑部尚书却不敢胡思乱想,他直觉圣上的话还没说话,而这话,必定就是今个儿这一出的主要内容。

果然,圣上语气不变,又问道:“那若是党派中的地方高官动用手中私权,铲除了另一党派罪不至死的官员,在其空缺上安插自己党派的人,这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压力陡然一大,他慎之又慎,思之又思,“当以徇私枉法、结党营私、德行不佳以做处罚。”

圣上没说好与不好,只是转而叫道:“吏部尚书,你说该如何?”

众人不明白圣上为何突然叫起吏部尚书,转头朝吏部尚书一看,吏部尚书也满头雾水,但还是恭恭敬敬地道:“臣认为刑部尚书说的对。”

圣上亲手把持朝政到如今也有一年半的功夫了,大家伙也研究出来了一个细节。圣上要是心情好,那就是唤臣子为某卿某卿,若是心情不好,或者哪个官员犯了他的忌讳,那就是会口气淡淡的叫全了官职,就如同此时叫吏部尚书一样。

“朕也认为刑部尚书说的对,”顾元白笑了起来,“如今正好也发生了一件朕所说的事,既然吏部尚书认为理应如此,那便去同大理寺一同处理好吧。”

吏部尚书不负责处理这些,他眼睛一跳,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是。”

顾元白终于起身,在宫侍的陪侍下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转过头道:“吏部尚书,此案中的官员涉及到的派别,正是‘双成学派’了。”

朝中是双成学派中的人猛然惊醒。

圣上笑了一下,然后声音骤冷:“朕希望你不要也犯了徇私枉法的错。”

“朝廷重官,应以国以民为重,”顾元白的目光在众位臣子的身上一一扫视,道:“朕也望众卿应知,今日你们所听的三堂课,到底讲了些什么。”

本身就是各派代表人物的朝中众人冷汗已出,沉沉躬身:“是。”

顾元白走出了讲堂,还站在讲堂中的诸位臣子却腿脚僵硬。正当众位大人感到后怕之事,突听一道声音响起:“诸位大人,还请走吧,各衙门的事务都耽搁不起片刻。”

埋在众位臣子之中的薛将军觉得这声音太耳熟了,抬头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的儿子。

薛远彬彬有礼地笑着,瞧起来气度很是不凡。

众位臣子惊醒,开始三三两两地出了门。薛将军往边上走去,走到薛远跟前,低声道:“圣上今日是怎么了?双成学派出了什么大案?”

薛远低头瞥了一眼薛将军,懒洋洋道:“薛将军这是要打听圣意?”

薛将军气得脸色一板,大步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完了,薛远才将腰间的佩刀正了正,快步追着圣上的方向而去。

他走到国子学门外时,皇上的马车已经走远了。薛远失笑,往周围一看,上前将薛将军从马上拽下来,翻身上了马,缰绳一扬,“驾!”朝着顾元白的方向追去。

薛将军气得在原地跳脚,“逆子、逆子——!”

不过一会,薛远就追上了大部队,他策马赶到顾元白的马车一旁,清清嗓子,“圣上,您若是心情不好,也可拿臣出出气。”

刚说了两个字就忍不住发笑。

前几天圣上骂他畜生东西都能把他骂硬了,还是算了吧。薛远最近觉得自己火气太大,要是又被骂硬了,吓着人怎么办。

一只白皙的手掀开了车窗,顾元白在马车里露出半张下巴,淡色的唇好笑的勾起,配着线条利落的下颔,显出几分半遮半掩的冷厉美感,“薛侍卫这说的是什么话?朕生气了难道就会拿身边人出气了?”

更何况顾元白早就不气了,何必为了一群蠢人去气着自己。要是憋闷了的话……

顾元白不由透过车窗去看了看薛远的脖子。

他仍然还记得上次咬薛远时抒发心底怒气和压抑着的各种烦躁的感觉。说真的,很爽。在大恒穿越至今,也只有薛远能受得住让顾元白出气,气撒在薛远身上,他皮糙肉厚,疯狗一般,顾元白可以短暂地做出不符合皇帝言行的动作,可以做自己。

其他人不行,侍卫长不行,田福生不行,褚卫不行,监察处的人不行,都不可以。

顾元白是一座山,他们心中的山,这座山不能崩溃,不能烦躁,要沉稳,不能做出发泄自己心中压抑的举动,要高深莫测,要一心为国为民。

时间长了,总有些寂寞。

孤高寡人便是如此吧,但说到底,顾元白还是一个二十一世纪喜欢冒险喜欢刺激的积极向上有为青年。

薛远瞧见顾元白目光不离他的脖颈,突然觉得先前被咬的地方都痒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早已愈合的脖子,余光一瞥顾元白,俯身在马背上,一手压在马车上头稳住身子,头靠近车窗,低声哄骗道:“圣上可是又想咬臣一口了?”

顾元白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薛远舔了舔唇,突然笑了:“圣上不是喜欢看蹴鞠?今日要是心情不好,臣同张大人等人一起赛一局给您看看。”

“臣觉得赏赐也不必多,”薛远黑眸盯着顾元白,半真半假道,“您笑一笑,开心了,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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