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西夏皇帝。

顾元白看了他半晌,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冷漠的笑来。李昂奕抹了把头顶的鲜血,轻叹口气,“还请您看在我这幅模样的份上,派个军医给我疗个伤。”

顾元白道:“来人。”

两刻钟后,李昂奕头上的伤已简单包扎完毕。东翎卫是在战场上发现的李昂奕,彼时,他正被压在一骏马尸首之下,与裂缝深渊不过一臂之距。

营帐之中的烛光被冷风吹拂晃动,在两国皇帝的脸上映出阴暗不明的光影。

李昂奕不用多想,便能知道这个营帐门前会有多少兵马驻守,千万人防守他一人,哪怕李昂奕有三头六臂,也逃出不这大恒军营。

他又叹了口气,索性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如久别重逢的好友那般看着顾元白,“您看起来倒是没受什么伤。”

顾元白整了整衣袍,闻言眼皮一撩,似笑非笑,“确实要比你好上一些。”

“天命难测,”李昂奕眼中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无神了片刻,突然道,“今夜月色不错,不如一同出去走一走?”

营帐之中的护卫精神紧绷,握上了腰间佩刀。

顾元白直接起身,“走吧。”

*

月色当空,大恒军营却还未陷入沉睡,执着火把的士兵四处巡逻,救灾条理井然有序。

李昂奕看了眼高悬明月,悠悠道:“天灾大难之后,月光却还如此皎洁,真当是无情。地龙翻身来得也太过突然,偏偏是在你我御驾亲征时降下,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鬼神之罚的意味了。”

顾元白迈过碎石,语调缓缓,“你不信。”

“我信,”李昂奕偏过头,深深看着顾元白,“我信极了。”

顾元白双眼一眯。

“在我未去大恒前,您或许就听闻过我‘命硬’的说法,”李昂奕微微一笑,透着几分暗讽,他在唇舌间把玩着这个字眼,“命硬,听着真让我难受。”

顾元白没有说话,李昂奕也没有想让他应和的想法,他只是如喃喃自语般,轻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您或许不知道,我是在茅房中出生的。我的母亲身份低贱,偏偏却好运的一次便怀上了龙种。她生怕有人毁了她的通天路,每日躲在茅房之中吃、躲在茅房之中喝,就这样,在她胆战心惊的躲避之下,后宫的那些蛇蝎,竟然当真没有发现她。”

“但一个低贱的宫女躲着宫中嫔妃诞下低贱的二皇子,让人觉得她不懂事得该死,”李昂奕唏嘘,薄情冷漠的模样,好似话中的那个人不是他的生母一般,“野心大过了能力,行事又这般的恶心,她不死又谁死?”

“在茅房中混着血和臭味的二皇子,也实在该死。”

“因为他太脏了。”李昂奕道。

顾元白淡淡道:“你的母妃如今却被你追封为了太后。”

李昂奕笑了,“因为她有一个,”玩味地道,“命硬的好儿子。”

“您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李昂奕双手放在身前,微卷的黑发被血液凝结成了块,“我自小长到大,日子实在是过得艰难。百姓愁一日三餐,愁温饱子孙,我也跟着愁饭食,愁活命。单说这双手,”他拿起手在顾元白面前一晃而过,“这双手,曾被宫中娘娘踩在脚底下过。因她觉得石子硌脚,便让我拿手给她铺着路。那条石子路不长,可当时年纪小,便以为走不到尽头。我尚且还记得那时的光景,我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待宫中娘娘抬起后脚,我就得赶快把被踩过的那一只手放到前面,让娘娘及时踩到我的手上,周而复始。”

“您可知这娘娘为何这么待我?因为我实在是命硬,也实在是好运,竟赶在她儿子出生前的五日从我低贱的母妃肚子里生出,越过了她的儿子成为了西夏的二皇子。”

李昂奕自言自语:“也合该她看我不顺心。”

“人或是迫于活命,或是迫于权势,总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李昂奕停住了脚步,寒风突起,吹过众人的衣袍,“这些事有好有坏,逼着你一步步地向前。你若是不做,那便活不下去。没人不想活着,您不想活着吗?您自然是想活着,从出生到权臣降世,您几乎没有受过多少磨难。生平最烦恼的应当就是大权旁落和这一具病弱的身子,您能这么快的发现香料问题,能这么快注意到身体的不适,这样想活着的想法,您应当懂得该是多么的强烈。”

顾元白默不作声。

寒风吹起他鬓角的发丝,他的脸侧还有石粒摩擦过的细小伤口。

李昂奕随风苦笑,他轻轻地道:“我想活着,被人看做是一个人一般的活着。”

“我想要穿上符合我皇子身份的衣服,想要上桌吃饭,想要旁人不再耻笑地朝茅房里丢一个馒头,再让我捡起来吃掉,”李昂奕,“唔,我得诚实说一句,再好吃的东西在茅房里滚上一圈,都让人难以下咽了。”

顾元白与他对视,他站在断瓦残垣身前,目中好像有幽色在发着光,两国的皇帝陛下静静地彼此对视着。

李昂奕面上的笑意收敛,他变得面无表情。

西夏的七皇子俊美,李昂奕与李昂顺有三分相像,但他的相貌却普通得多。收敛笑意之后,普通的面容便浮现出了非一般的阴郁冷酷,“我先学成个畜生,才能在污浊的西夏后宫中活到现在。那条石子路上,我的双手被后宫娘娘踩得鲜血直流,她恨不得废了我的手。而她身边的宫女,则是呵斥我弄脏了石子路,当众给了我五个巴掌。我用胸前背后的衣衫去擦掉那些鲜血时,我决定,我一定要做个人。”

“做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把所有害我打我的人全部报复回去的人,”李昂奕沉着脸,“后宫的人最怕谁当皇帝?他们最怕我。因为只有我受尽了所有人的欺辱,谁都想要拽下我,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我出头了,他们就会死。”

“大皇子傲慢,将我当做马奴,他该死。三皇子温和,私下却让我食滚烫的香灰,他和他母亲都该死。四皇子、五皇子一母同胞,他们兄弟相帮,也该死……至于七皇子,嗤,蠢货一个,倒是绝佳的好矛子。”

李昂奕:“您猜猜,我登帝之后,他们都是何样的神情?”

顾元白:“我猜,他们害怕了。”

李昂奕没忍住笑了出声,他胸腔闷闷,笑得脊背弯曲,“您说对了。”

火把上的油脂炸开,火花被吹散,又猛得剧烈燃烧。

李昂奕直起身,冷下声音:“但我好不容易做成了人,现在却又输了。”

“我自然信苍天,可苍天却不眷顾于我!”李昂奕眼中血色慢慢升起,“它不让我好好活着!我耗尽了所有的心血,我的数万大军,千百万两的银子,整个西夏被我掌控并会在我手上慢慢复生,但苍天却不让我这么做!”

他猛得指着顾元白,吼道:“苍天眷顾的是你!你受过什么?万民百官爱戴你,你要什么便会有什么!甚至连你要我的命,我都得断一条腿来自保!”

侍卫、东翎卫和士卒们倏地拔出大刀长矛,瞬息包围住了顾元白,尖锐对准李昂奕。

寒光跳跃,火光闪现危险。

李昂奕激昂的情绪转瞬便平静了下来,他还是那般的苦笑,“天降大难,你无事,我却身陷敌营。这都是天意,是我的命。顾敛,”他轻轻的,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输给你,我是输给了苍天。”

“天要我亡,我不得不亡。”

顾元白直到此刻,才突然笑了,他喜怒不定地道:“你觉得你不是输给了我,是输给了天?”

李昂奕坦然地道:“是。”

“那我就要你看看你究竟输给了谁,”顾元白转身,衣袍伴随着大步飞舞,“带上他。”

*

震后第二日,顾元白带着大军驾临到了西夏军驻地之外。

西夏人惶然,城门被紧紧关闭,城墙上头站着密密麻麻的西夏士兵。

西夏没有足够的伤药,他们因为后方的埋伏,伤兵足有两三万之数。加上西夏皇帝失踪不见,西夏的将领惶惶不安,连夜带人循着皇帝踪影,他们连搜寻粮食都来不及做,完好未曾受伤的士兵被将领带出,这座城内的,都是受伤了的西夏人。

看着远在射程之外的大恒军,地震后一滴水也未进的他们心中绝望渐起。

为何短短震后的第二日,大恒人便可以举兵来到西夏城下了?

顾元白身披盔甲,他看着这道城门,平静道:“张将军,传朕的话。”

张虎称将军领命,“是!”

顾元白道:“城中的人,朕知道你们是满城的伤兵。”

张虎成提嗓,用西夏语将话传到了西夏城墙之上。

“伤病无药可医只能等死,你们经过连日的大雪和天灾,到了现在,或许连粮食都已不够撑上几日,”顾元白道,“战场上的士兵,一旦受伤是什么样的后果,你们不会不知道。口粮会先供给未曾受伤的士兵,而你们,你们缺胳膊断腿,只会被抛弃,成为战争下的无名尸体。转身去看一看你们身后的废墟,那里还有你们众多的战友掩埋在其下等待着救治,可你们却没有办法去救他们,因为你们自身也难保。”

“你们的皇帝,你们的将领无法保你们平安,”顾元白笑了一下,“他们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的将领。”

人群之中被钳制住的李昂奕脸色微微一变。

大恒士兵也在听着圣上的话,他们抬头看着西夏城墙上的敌对士兵们,看着他们脸上的脏污甚至还没擦去,他们脚底下的城墙,破破烂烂得仿若一撞就会坍塌。

显然一夜的时间过去,他们只匆匆架起了城墙。

和大恒根本没得比。

西夏士兵明知道不该听大恒皇帝的话,应该反驳,但他们却沉默着,把这一句句话都听在了心里。

“来人。”顾元白突然道。

后方的士兵将车辆推出,手甫一松开,堆放得臃肿的车立刻翘起车把,车上的东西滑落在地。

士兵将层层布带一一解开,里面全是满溢的粮食和草药。

顾元白提气,高声道:“投降者救!不投降者杀!”

大军震动,数万人吼道:“投降者救!不投降者杀!”

高昂的声音让地面和城墙都在颤抖。

整个城池中的西夏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冲破云霄的喊话,他们忍着身上的疼痛,三三两两地与同伴面面相觑。

墙角废墟上,许多人都还在痛不欲生地呻吟,他们的生命在快速的流失,血液染红了地面。

更多的人则是被掩埋在断壁残垣之下,在绝望地等待着死亡。

灰暗的城墙内处处都是这样孤独无助的场景。

没人管他们,没人救他们。

药材和粮食,就是士兵的命。

“哐当”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武器掉落在了地上。这一声的响动好像惊醒了整座城池,接二连三的铁器丢落声接连响起。

顾元白带着大军,看着西夏的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顾元白呼出一口浊气,他看着那些忐忑不安地西夏人,转身同诸位将领言简意赅道:“救人。”

大批的人马冲入到了西夏城池内,在西夏人戒备惶恐的目光之中将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抬起到军医面前。废墟被一样样抬起清理,偶尔见到伤得不重的人,大恒士兵便直接将腰间布囊扯下,交予其用药草止血。

处处条理分明,不急不缓。

顾元白骑在千里马之上,转过头,看着人群之中的李昂奕。

“放了他。”

李昂奕被推出了人群,站到了大恒军队的面前。

顾元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天灾无情,它也没有饶过我。去看看你城中的景象,与我城中有何不一样?我大恒绝不趁人之危,我放你走,我要让你看看,究竟是谁在亡你。”

“你救不了的兵,我救,你护不了的人,”顾元白俯身,黑眸幽幽,直视李昂奕,“我来护。”

顾元白直起身,铿锵有力道:“你信天命,而我踏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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