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邦再没想到马达会找到共和道8号他家来。自从离开文山,不论在宁川还是在省城,马达都从没上过他家的门,也没单独向他汇报过工作。凭心而论,这倒是马达的一个长处,陈同和当年那么器重他,他也很少到陈同和家串。因此,赵安邦看到马达不免有些意外,“哎,你这同志怎么突然来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马达也很意外,“咋没打招呼?赵省长,钱……钱市长没和您说起过吗?”

赵安邦有些茫然,“钱市长和我说什么?说你找我?没这事啊!”

马达咕噜了一句,“这……这个钱胖子,又坑我了!”说罢,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赵……赵省长,真……真是钱市长让我来的啊!我知道您工作忙,本来不敢打搅您,可……可钱市长非让我来,说您一直对我很关心,我……我想也是,文山这一摊子事也真得向您认真汇报一次了,这……这才过来了……”

赵安邦笑了,“老马,说这么多干啥?来就来了嘛!坐,坐吧!”

马达如获大赦,小心坐下了,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上身没敢往沙发背上靠。

赵安邦给马达泡了杯茶,“我搬到这里,你马副市长还是第一次来吧?”

马达很拘束,双手接过茶杯,“是,是,赵省长,几次想来看您,又没敢!”

赵安邦说:“怎么会呢?你还有不敢的事啊?当年抗命迁厂你胆子多大啊?”

马达笑道:“赵省长,那不是因为有您的大力支持嘛!您当时担了多大的风险啊?没有您,我今天还在大西南呆着哩!”马达一往情深地忆起了往事,“赵省长,您还记得吧?在大众浴室,咱们头一次见面,钱市长激动得都摔了个大跟斗……”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接了上来:“是啊,是啊,这怎么会忘呢?那时我和钱市长落魄着呢,为把你和3756厂拉来,拼命巴结你,好话说尽,笑脸赔尽,裤衩都没穿,就坐在浴池旁和你谈判了,是不是啊?老马?”

马达有些窘:“谁……谁这么胡说八道,败坏领导的形象啊?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我和钱市长都可以证明嘛,谈判是在洗完澡后吃夜宵时进行的!”

赵安邦说:“哎,马达,我怎么听说就是你在败坏我啊?败坏了好几年啊!”

马达不安地搓起了手,“赵省长,我……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安邦笑了:“马达啊马达,我真后悔当初把你弄过来!你不是要汇报吗?好,我今天就认真听听!你看从哪说起啊?是不是从你们的山河牌电视机说起呢?”

马达一脸窘迫,“赵省长,您别讽刺了,电视机厂不……不是早垮了吗?!”

赵安邦呷着茶,神定气闲说:“哦,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是垮了,一九九五年就垮了吧?彩电质次价高卖不出去嘛,市场份额越来越少嘛!厂子垮了,主营业务没了,这山河电视机厂反倒出息成山河集团了。听说集团搞得很不错,是不是啊?”

马达叹了口气,“赵省长,这……这我得解释一下:资产重组,搞山河集团时,我……我已经调到市政府任职了,只……只是有时帮他们参谋、参谋……”

赵安邦点点头,“对,对,那时你已经当了副市长!别这么谦虚嘛,副市长就是副市长,还什么在市政府任职!你马副市长工业抓得好啊,给山河集团出了不少好主意啊!这个,啊?多元化经营,多几条腿走路,我记得你们好像生产过山河牌鳖精,山河牌海参精营养口服液,还投资三千万在宁川海里买了块地搞养殖?”

马达气愤起来,涨得脸通红,“赵省长,你不提这些事我还不生气!这……这可不是我的责任!自从我离开以后,山河这个国有企业就再没搞好过,一个班子不如一个班子,光腐败分子就陆续抓了十几个!连我小舅子都抓了,是我让抓的!”

这事赵安邦听说过,马达的小舅子在山河集团做副总,伙同营销公司几个家伙做假账,贪污货款,被抓起来判了八年刑,马达很正派,大义灭亲,没包着护着。

马达益发气愤,“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职工素质这些年也严重下降!我当厂长时,谁敢动厂里一点东西?后来好了,啥都往家拿!生产鳖精时,鳖精里没鳖,鳖都跑到职工的汤锅里去了!生产海参精营养液时,海参又跑到大家的炒菜锅里去了!我火了,和他们厂长说:不行就改产吧,生产毒药,看他们还吃不吃!”

赵安邦一针见血道:“你们生产的鳖精、海参精里到底有多少鳖和海参啊?就算职工不吃,只怕也没多少吧?否则,怎么一个个又垮了?是被罚垮的吧?!”

马达怔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赵安邦,“赵省长,您……您咋啥都知道?”

赵安邦说:“那是,对你马达和你马达麾下的这个国企,我特别关心嘛!”

马达又说起了泡在海里的那块地,“赵省长,你都想不到,这帮家伙不负责任到了什么程度!在宁川搞房地产,买块地能买到大海里去,简直让你匪夷所思!”

赵安邦打趣说:“你们买地原来是要盖房子啊?我还以为想搞海产养殖哩!”

马达一脸痛苦,不像装出来的,“赵省长,你说说看,如今这世界成啥了?还有没有起码的商业道德?还讲不讲一点游戏规则?卖地的家伙欺负我们是山里来的旱鸭子,退潮时带着我们的人去看地,谁能想到涨潮后地会被海水淹掉呢?!我听说这事后,气得差点没晕过去,真恨不能一个个把这帮混账王八蛋全毙了!”

赵安邦哑然失笑,“老马,也别太气,这块地迟早有一天总还能盖上商品房的,你要有信心!宁川的情况我比较了解,海岸线正以每年五厘米的速度往下退!”

马达不好意思接碴,叹息说:“赵省长,你说,这些烂事我负得了责吗?”

赵安邦严肃起来,“马达,你当真以为自己没责任吗?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为啥你一走,企业就变成这种样子?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初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听进去一句了吗?你们这些年有没有在现代管理制度上下点真功夫?!”

马达喃喃道:“也不是没下功夫,一九九九年我就抓了山河集团的改制试点……”

赵安邦脸沉了下来,“这事我正想说呢!你们改的什么制啊?全是弄虚作假!竟然还把这个山河公司包装上市了!上市前财务报表做得好看着呢,上市第二年就亏损,第三年就戴上了帽子!现在快要摘牌退市了吧?”赵安邦叹了口气,“马达啊马达,不说责任心了,你这同志起码得有点良心吧?不能吃完贷款吃股民嘛!”

马达窘迫地搓着手,怯怯地看着赵安邦,干笑着,不敢做声了。

赵安邦又数落说:“就你这样的同志,还好意思说商业道德?你那个山河对股民讲过商业道德吗?当初对吴亚洲讲过商业道德吗?明明是人家吴亚洲身上的毛,你硬往自己身上粘!现在好了,吴亚洲和国家电力装备总公司联合上了个十几亿的大电缆厂,我好说歹说,不管怎么做工作,人家就是不愿到你文山办厂啊!”

马达怔了一下,“赵省长,那……那您……您能不能再帮我们做做工作呢?”

赵安邦摆摆手,“这个工作做不通,只要你马达在文山,人家是不会来的!”

马达不愿放弃,觍着脸道:“我……我把当年那根毛给吴亚洲粘上行不?”

赵安邦白了马达一眼,“人家现在不缺那根毛了,你就留在自己身上好好护着吧!”又开玩笑说,“老马呀,现在怎么看你都像只掉光了毛的凤凰啊!”

马达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啊,赵省长,我还能给你下几只凤凰蛋哩!”

赵安邦被逗笑了,“我说老马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快到站了吧?”

马达连连摆手,“没,没,起码还差一站,我大您一岁,今年刚五十三!”

赵安邦疑惑地问:“你怎么才五十三?我记得你前年就五十三了嘛!”

马达急了,“赵省长,您可别开这种玩笑,我真五十三,不信你看户口本!”

赵安邦明白了,点题道:“马达,你的意思是不是还想多负点责任啊?”

马达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妙,“没,没这个意思,赵省长,您是了解我的,我对搞企业很有感情,对国有资产认真负责,您……您看,能不能给……给我换个岗位,把我调到哪个大型国企去?比如……比如……”他终于没敢提伟业国际集团。

赵安邦却盯了上去,“说啊,比如什么?老朋友了,别吞吞吐吐的嘛!”

马达仍没直说,“赵省长,我……我怎么听说白原崴叛逃到国外去了?”

赵安邦道:“谁说白原崴叛逃国外了?胡说八道,人家是正常商务旅行!”赵安邦一下子悟了过来,“哦,老马,你……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到伟业国际去当老总?”

马达点点头,承认了,“赵省长,人贵有自知之明,在文山进一步的梦我不做了,我就想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于华北副书记前几天在文山搞调研时,点过我和田封义了,田封义咋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想明白了!”

赵安邦心里不悦,脸上却没表露出来,“你是不是也到华北同志那里汇报了?”

马达忙摆手,“没,没,我……我就是在文山时和于华北同志交了交心!”

赵安邦似乎很随意地问:“华北同志是什么意见啊?支持你去伟业集团?”

马达说:“赵省长,华北同志您还不了解吗?谨慎着呢,只和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能有自知之明很好;第二句是,经济工作归您和省政府管,让我向您直接汇报。不过,华北书记的意思我倒是看出来了,还是赞成我到伟业国际去的!”

赵安邦没做声,心想,你到了伟业国际,只怕伟业国际就会是另一个山河集团!

马达却不这样想,小心地进一步试探说:“赵省长,白原崴这人您是了解的,当年还倒过咱的山河牌彩电呢!现在牛了,凭什么?不就凭手头掌握着几百亿国有资产吗?所以,我觉得省委、省政府必须对白原崴和伟业集团加强领导,不能让他乱来一气!有些情况不知您听说没有,白原崴五毒俱全,吃喝嫖赌啥都干……”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就算白原崴吃喝嫖赌,可人家一千万起家,十几年搞出了个几百亿资产的国际集团公司!你老马清廉正派,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啊!”

马达不服气,争辩道:“赵省长,那……那就不要清廉正派了?文山经济上不去,能……能怪我一人吗?我……我既不是市委书记,又……又不是市长……”

赵安邦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叹息说:“马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认为,你本质上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可是不太适宜搞企业、做经济工作!实话告诉你:白原崴我本来就不想动,你今天一说,我信心更坚定了:伟业国际就得让白原崴搞下去!白原崴是不是吃喝嫖赌我不知道,就算吃喝嫖赌,也让法律去管他!”

马达颇为沮丧,“那……那我去做集团党委书记行不?这种人总得看紧点!”

赵安邦笑了,“老马,像你当年看电视机厂一样看啊?看得住吗?要靠现代企业制度和合理合法的激励机制进行管理,否则,你十个马达也管不好嘛!”略一沉思,又说,“老马,你想干事的主观愿望还是好的,省委会给你个合适的安排!”

马达一无所获,郁郁不乐地告辞走了,赵安邦客客气气,一直送到大门口。

在大门口,马达又回过身,不无痛苦地问:“赵省长,您能不能和我说句实话:您是不是嫌我过去和同和书记、华北书记走得太近?不……不待见我了?”

赵安邦一怔,拉着马达的手,呵呵笑道:“看你这个老马,想到哪儿去了?!”

马达却很认真,“赵省长,我以人格保证:除了工作关系,我和同和书记、于华北同志没有任何私人来往,于华北的家我从没去过一次,真……真的……”

赵安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马达怎么这么敏感?于是便说:“老马,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你的为人我了解嘛,你放心好了,我会建议省委给你一个适当的安排!”

马达迟迟迟疑疑,上车走了。赵安邦在和马达挥手告别的最后一瞬间才注意到,马达是那样苍老,曾有的一头黑发已变得一片花白。赵安邦想着当年马达抗命迁厂的大义凛然,和在城关工业园搞电视机厂的风风火火,心中不禁一阵怅然。

马达的时代过去了,可对马达还得有个比较好的安排。中国的国情政情就是这样,职务升上去了就下不来。这并不是马达一个人的问题,是现行干部体制的弊端。田封义无德无能,人品素质远不如马达,只因为是正厅级,捏着鼻子也得安排同等职务。马达的情况和田封义还不同,比较特殊,不管怎么说,总是他当年引进的干部,和他有割舍不断的历史关系,安排不好,马达肯定要怪他,你没让人家到伟业国际去嘛!没准马达还会四处乱说,说他赵省长不容人,就因为当年在文山共事时闹过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就不给人家留活路了。这种情绪马达已经流露出来了。

然而,安排到哪里也真是个难题,这种事哪是他个人说了算的?一把手管干部,省委书记裴一弘不表态,他想安排也安排不了。再说,这位同志毕竟五十三岁了,在目前这副牌局里,并不是一张用得上的好牌,可牌在手上,你总得打出去!

算了,不烦了,还是建议省委继续留用,让他再做一任常务副市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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