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华北没想到一个例行公事的程序——送石亚南、钱惠人等新班子的同志到文山上任,会闹出这么多意外的波折!农民拦路,工人堵门,刘壮夫中风倒下,让赵安邦和这么多同志看了场笑话。最可恶的还是那个不知廉耻的田封义,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敢吊着盐水瓶公然作秀,他当时真恨不得挥手给田封义两个大耳光。

真是窝心啊,当晚回到省城,于华北就病倒了,时断时续发了十几天烧,天天到省级机关医院病房挂水。保健医生说他身体太虚弱,建议他住一阵子院,好生调养一下。于华北没答应,说是自己病不起哟,很多事都还等着他处理哩!

文山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从顺序接班的方案被否决,到新旧班子交接时闹出的笑话,他该丢的脸反正丢了,也没必要多想了。裴一弘和赵安邦一手敲定的新班子能不能把文山搞上去,日后会不会也像他一样丢脸,让以后的实践去检验吧!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抓好反腐倡廉工作,争取在钱惠人身上有所突破。裴一弘头脑比较清醒,尽管没同意把钱惠人拿下审查,但总算是把他从宁川调开了,这就为他和有关部门的调查扫清了障碍,虽然赵安邦对此极为不满,却有苦难言。于华北因此断定,赵安邦的心情也不会太轻松,搞不好也会病上一场。

应该是一场政治恶疾,一九九一年秋,他和省委工作组的同志们帮他们诊治了一次,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他们倒好,一个个讳疾忌医,从白天明、赵安邦,到钱惠人、白原崴,没一个配合他的工作。宁川市政府办公厅一位叫周凤生的副科长配合了一下,结果反倒了大霉,被办成了腐败分子!

现在想想,于华北却也不能不服,白天明和赵安邦的确有能耐,在那种泰山压顶的情况下,还把一场政治撤退组织得如此有条不紊,甚至回手打了几个漂亮的小反击。其中一个小反击就是针对周凤生的。周凤生收受外资企业一台彩电,价值不过三千多元,就被白天明和赵安邦一撤到底。白天明和赵安邦下台后,周凤生来找他,很委屈地说,自己是受了报复,希望省委工作组能给个说法。他很同情周凤生,真想给他个说法,可却终于没这么做,尽管是三千多元,总是小腐败嘛。

在医院吊水时,这位叫周凤生的同志又及时记起了,发生在钱惠人身上的许多疑点也及时记起了。他决不相信钱惠人当年是清白的。据周凤生揭发,钱惠人上交劳力士的时间并不是礼品单上记录的一九八九年七月,而是一九八九年十月的某一天,是周凤生经手接收的。而钱惠人收受这块表的时间则是一九八九年五六月间,周凤生参加了追款工作,在深港追款期间就见钱惠人戴过这只表。这个事实说明,价值三万多港币的劳力士在钱惠人金贵的手腕上至少戴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是怎么回事?都发生了什么?钱惠人是不是觉得有事情有可能败露,才被迫上交的?

还有,用集资款炒香港恒生期指,当真会是钱惠人的个人行为吗?没有白天明和赵安邦的同意或默许,钱惠人就敢这么干了?宁川海沧街部分用地的零转让也颇值得怀疑,对这种寸土寸金的黄金宝地搞零转让,到底是特殊历史条件下吸引投资的特殊措施,还是以权谋私啊?钱惠人起了什么作用,捞了多少好处?白天明、赵安邦信誓旦旦,一再强调钱惠人只是执行者,就算违规,也与钱惠人无关。他却不太相信:他们三人是什么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政治同盟关系,这种关系是经过文山分地风波考验的!钱惠人义气啊,在分地风波中为保白天明和赵安邦,和地委书记陈同和软磨硬抗,不顾死活,不计后果。白天明也义气嘛,拉帮结派毫不掩饰,自己做了宁川市委书记,就拼命排斥他这个原已拟定的市长,点名要赵安邦做市长,还要钱惠人来做市政府副秘书长。刘焕章和当时的省委也糊涂得可以,竟然就这么安排了,让堂堂中共宁川市委变成了梁山泊上的忠义堂!这个忠义堂爱憎分明,顺者昌逆者亡,周凤生配合他们的调查工作,配合成了腐败分子,钱惠人则一路飞速提升,记过处分刚撤销,就转正提成了市府秘书长;赵安邦东山再起,重到宁川主持工作,又把钱惠人提为主管经济的副市长。白天明现在过世了,不会开口说话了,但赵安邦、钱惠人、周凤生都还活着嘛,这些问题总会搞清楚的。

于华北认为,他这决不是疑神疑鬼,钱惠人不但有问题,问题也许还很严重,目前的调查表明,这位市长同志不仅养了个私生女,“借”了白天明的儿子白小亮几十万,还以私生女所谓“赞助费”的名义敲诈了省城一家企业五十万。看来,他当年可能犯了个错误,在那种特有的大气候、大环境下,一切都从政治着眼,只想着白天明和宁川班子姓社还是姓资,没硬着头皮对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一查到底。

政治上的事真是说不清,尤其如今这年头,就更说不清了。姓社姓资是多大的问题啊,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上面大人物一个不争论,就不争论了,宁川反倒成了自费改革的典型,还把赵安邦一路送上了省长的宝座。因此,当他在省纪委的一次协调会上谈到钱惠人这些历史疑点时,纪委的同志就很担心,吞吞吐吐地提出:当年的事是不是不要查了?他的态度很明确:要查,查个水落石出,宁川经济搞上去了,并不等于说就一好百好了,查处宁川个别领导干部的经济犯罪和肯定宁川改革开放的辉煌成就无关,也不意味着省委改变了对宁川工作的积极评价。

然而,调查结果是令人沮丧的。周凤生被撤职后,下海办公司了,如今已发了大财,身家几千万。纪委有关同志好不容易找到此人,此人却不配合了,连当年曾参加过钱惠人追款小组的工作都不承认,更不承认提供过劳力士表的线索。纪委的同志拿出当年的谈话记录,这位同志才想了起来,挺滑头地说,当年该说过的都说了,现在再问,他还是那些话。纪委的同志便向他汇报,说是周凤生这么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人家如今是生意人,不是国家干部了,根本不会再往这种要命的是非窝里搅了。事情明摆着,钱惠人还在位上,赵安邦又是省长,他找死不成?!

是啊,谁都不敢轻易找死,像他这样坚持原则的同志现在还有多少?连省委书记的裴一弘都在耍政治手腕嘛,他这么坚持,裴一弘就是不同意对钱惠人立案,没准还在私底下和赵安邦做了什么交易,给他和同志们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和压力。可他却不能放弃,他既然分管了这方面的工作,就得有这种原则性和政治勇气!

每每想到这里,于华北总会情不自禁地被自己无畏而高尚的精神所感动。

当然,汉江省的历史很复杂,这么多年来的是是是非非也很多,他这么做,肯定会有许多同志不理解,甚至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同志说他心理不平衡,骂他惟恐天下不乱。这也没关系,骂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没关系,人正不怕影子歪嘛!这些同志可以先站在局外看一看,等一等,甚至叫骂几句,但却不能阻碍对钱惠人查处工作的正常进行!省监察厅参预协调工作的齐厅长和赵安邦走得很近,工作很不得力,他听了汇报后,便将齐厅长调开了,点名要刚上任的副厅长马达过来。

马达接到电话就到医院来了,还在医院门口买了束鲜花。

于华北正在病房挂水,见了马达就乐呵呵地打趣说:“马达啊马达,你这个同志很不够朋友啊!我把你要到省监察厅来,你来了都不来向我报个到,还要我请你?好家伙,架子还不小嘛!是不是还有情绪啊,还想留在文山进一步啊?”

马达恭恭敬敬地道:“老领导,看您说的,我哪敢啊,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嘛!”

于华北不依不饶,“我看就是有情绪,田封义的情绪很大,你这个同志的情绪也不小!我是你的老领导嘛,你肚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啊?最好能顺序接班,跟在田封义后面进一步,退而求其次,到白原葳的伟业国际去做老总,没说错吧?”

马达挺真诚,“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这么安排我挺满意,真的,于书记!”

于华北意味深长说:“应该满意了,总比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副书记更能发挥作用吧?老田还想和你搭班子哩,请你去做党组副书记,你想去我可以安排!”

马达忙道:“于书记,您知道的,我可没老田那份才华,担不起这份重任!”

于华北笑了,“所以嘛,就不能有情绪,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能有,更不能对安邦有任何不满!安邦是省长,管经济,不同意你去伟业国际当老总自有他的道理,你那一套不行了,肯定搞不好嘛!说实话,为你这同志的安排,我真是很伤脑筋啊,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到纪检监察部门比较好,我了解你,你很正派嘛!”

马达有些动容了,“于书记,您真是知人善任啊,给我这么好的安排!”

于华北严肃起来,连连摆手道:“哎,马达同志,这可不要胡说啊,不能说是我的安排嘛,这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安排,是我们一弘同志最终拍板决定的嘛!”

马达感慨说:“总是您老领导了解我,向省委这么提议,我才去了监察厅!赵省长倒好,就因为当年在文山工作时和我闹过一些矛盾,关键的时候就不帮我说话了!我硬着头皮找到他家汇报了一次,还被他冷嘲热讽说了一通!其实,文山的情况您老领导最清楚,您当时是管工业的副市长,赵省长那时还是县委书记哩……”

于华北没容马达说下去,“哎,马达,你怎么回事?我做你的思想工作,反倒做出麻烦了?赵省长并没做错什么,对你也没什么偏见嘛!你不想想,如果赵省长反对,你这个监察厅副厅长当得成吗?这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四处乱说了!”

马达顺从地说:“好,好,于书记,我不说了!”

想传达的的信息巧妙地传达了,效果看来还不错,于华北便切入了正题,“马达同志,我今天请你过来,是要交待工作的,是什么工作,你心里有没有数啊?”

马达迟疑了一下,“哦,于书记,齐厅长和我透露了点,说是让我代表监察厅参加省委工作组,配合你们调查……调查钱惠人同志的经济问题,是不是?”

于华北点了点头,威严却又不无恳切地说:“老马啊,这是正常的工作,按说,我没必要征求你的意见。但是,我们要查的毕竟是一个经济大市的前任市长,涉及的矛盾比较多,背景复杂,有一定的风险啊!所以,作为老领导,我还是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考虑一下,来不来干啊?有没有这个政治勇气啊?”

马达沉吟片刻,反问道:“于书记,查钱惠人,赵省长知道吗?同意了?”

于华北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赵省长为什么不同意啊?你个老马呀,怎么把钱惠人的经济问题和赵省长联系起来了?想像力也太丰富了吧,啊?!”

马达像患了牙疼病似的,“嘶嘶”作响地吸起了冷气,“于书记,别人不知道,您老领导还不知道吗?钱惠人和赵省长是什么关系?没赵省长,钱惠人上得来吗?我不是想像力丰富,是人家钱惠人聪明啊,这么多年抱定了两个人的粗腿,一个是去世的白天明,一个就是赵安邦省长,这谁不知道?齐厅长都提醒我小心!”

于华北叹息道:“是啊,是啊,都知道钱惠人可能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可现在就是不能撤职立案,换个地方还在当市长嘛!我真是搞不懂了,改革开放难道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吗?当真像有些老百姓私下说的那样,男盗女娼,能发就成?!”

马达激动起来,“就是,就是,我向赵省长汇报时也说过,伟业国际的白原崴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啊,起码要派个作风正派的党委书记进行监督。赵省长睬都不睬,反责问我这些年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赵省长只认,只认经济效益!”

于华北道:“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马达同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了:改革开放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改革开放,我们现在搞的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决不是男盗女娼,能发就行!对钱惠人的问题,我决心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你老马如果有顾虑,不愿得罪人,可以退出,我决不勉强你!”

马达一跃而起,“于书记,我……我没什么顾虑!我听您的,听省委的!”

于华北十分欣慰,“好,好啊,陈同和书记当年没看错人啊,我也没看错人嘛,把你摆在监察厅的岗位上是摆对了!你这个同志毛病不少,可有一点好,就是有原则,有立场!我记得当年你连自己的小舅子都抓起来了,是不是?”

马达一脸苦笑,“老领导,这事您千万别再提了,又不是啥光彩的事!我那小舅子前年已经刑满释放了,见面也不理我了,还满世界骂我,咒我不得好死!”

于华北亲切和气地说:“不要怕被人骂,我们党就是在敌对势力的骂声中成长壮大的嘛,我们的改革事业也是在不少人的骂声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嘛!”略一停顿,又说,“宁川的改革成就很辉煌啊,钱惠人的经济问题要查清楚,改革的辉煌成就还不能否定,这就要讲策略,讲艺术了,不要开口闭口就是赵省长!你在我面前分析情况时说说不要紧,在其他同志面前也这么说就不好了,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矛盾,也会给你自己带来被动的!我希望你既能坚持原则,又能保护好自己!”

马达显然受了感动,“于书记,该想到的您都替我想到了,现在,请您和省委布置工作吧!别说一个钱惠人,就算真涉及到赵安邦省长,我也决不会后退的!”

于华北很满意,一切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对马达,他是掐准脉了。这位同志一直感觉良好,自认为是匹千里马,赵安邦却不愿做伯乐,连伟业国际的党委书记都不让马达干。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向裴一弘提了个建议,让马达去监察厅。今天把这事巧妙点破,马达心里就有数了,当然会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来。

这似乎有点耍手腕,搞权术了,可也真是迫不得已。目前的情况很复杂,调查办案要讲策略,用什么人来办也要讲策略。马达应该是个比较策略的选择,这位同志不但是他的老部下,也是赵安邦的老部下,当年还和赵安邦、钱惠人进行过一次关乎真理的伟大洗澡。马达进了工作组,冲在第一线,他的压力就轻多了,退一步说,就算将来搞错了,也多了道挡箭牌,马达是什么人,赵安邦应该清楚嘛,这位同志为人正派,刚正不阿,反腐倡廉的主观愿望总是好的啊,没什么私心嘛!

于是,于华北一边继续挂水,一边和马达谈起了钱惠人一案的案情,从历史上的那块可疑的劳力士手表和宁川海沧商业街部分用地的零转让,谈到今天钱惠人以私生女盼盼的名义赞助的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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