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把钱惠人从似睡非睡的恍惚状态中惊醒了。惊醒之后,钱惠人的反应仍很迟钝,看着面前的三部电话机发了一阵呆,一时无法判断哪部在响?在这三部颜色不同的电话中,红机是保密电话,白机是市委、市政府的内线电话,灰机是普通办公电话。钱惠人先以为是赵安邦来了电话,试探着抓起红色保密机听了听,结果证明是个一厢情愿的错误。老领导赵安邦没给他来电话,在那里响个不停的是市委、市政府的内线白机,打电话过来的是市委书记石亚南。

石亚南在电话里说:“钱市长,有个事得给你通个气啊!昨天到省城开会,赵省长找我谈了一下,要我们尽快弄清楚上市公司绿色田园在文山搞大豆基地的情况,看看绿色田园是怎么收购的这十万亩农业用地?是不是钻了法律和政策的空子?赵省长希望我亲自抓一下,我准备安排国土局、农业局、审计局下去查查!”

钱惠人很是惊异,却挺平静地说:“哦,这件事赵省长也和我打过招呼了!”

石亚南没发现他在说谎,不无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原还担心你误会哩!”接着又说起了别的事,“钱市长,咱们国资局已就文山钢铁公司国有股转让和新伟投资达成了协议,国资局长说,白原崴一千万定金已打过来了,相关报批手续得尽快办,余下的转让款也得盯紧,社保基金的缺口还等着这笔钱来补呢!”

钱惠人却没心思深谈,“我知道,我知道,石书记,你放心好了,报批手续已经在办了,问题不大,余款估计也没问题,反正白原崴有外汇存款抵押!我这马上还有个会,要和四家上市公司老总座谈一下。这也是赵省长布置的任务,赵省长明确说了,要我们搞点政策,进行实质性重组,这几家公司要想法保住上市资格。”

石亚南仍在说,一把手的口气很明显,“钱市长,搞什么政策一定要慎重,不能轻易表态啊!这些上市公司老总我知道,都滑着呢,你给他一次优惠政策,他就能利用你的优惠政策把优良资产掏空一次,没两年又给你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和白原崴谈谈,那个山河股份能由伟业国际重组最好,条件可以商量!”

钱惠人郁郁道:“是的,是的,石书记,你的意见我会慎重考虑!我今天就是听听他们的汇报和建议,不准备表态,以后搞什么优惠政策,我会和你通气的!”

放下电话,钱惠人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

所有迹象似乎都不对头。盼盼的事被她母亲孙萍萍捅出去之后,照理应该有一场风暴,裴一弘、于华北不说,起码知根知底的老领导赵安邦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一通臭骂是免不了的。当然,他也活该挨骂。他在涉及自己亲生女儿的刑事犯罪面前装聋作哑,不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一个身居要职的党员干部,都是彻头彻尾的混账。赵安邦却没骂,甚至在他找到老搭档王汝成,通过王汝成把准备辞职的信息透露给了赵安邦之后,赵安邦仍然没找他谈一次,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事情平静的有点超乎常理了。难道这真是一件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吗?难道姐姐钱惠芬的被捕就是最终的结局了?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平静背后必有惊涛骇浪。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钱惠人中断思索,信手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看了起来。

办公厅金主任走了进来,关切地问:“钱市长,您中午也不休息一下啊?”

钱惠人放下手上的文件,揉了揉眼皮,“说吧,又有什么事了?”

金主任笑道:“也没什么大事,省作家协会刚才又来了个电话……”

钱惠人一听就火了,“别说了,我知道,田封义简直是无赖,昨天给我打过电话的,还想向文山要一笔赞助款,我已经说了,这个二号车牌不要了,去挂失!”

金主任赔着笑脸解释,“不是车牌的事,车牌解决了,他们答应还,是另外的事,电话也不是田封义打的,是一个很有名的作家齐奋斗打的,他还说认识你哩!”

钱惠人的口气这才缓和下来,“哦,齐作家呀!当年齐作家采访过我,还为宁川写过一本书,倒是有点小名堂的!这次他又要采访什么?我才调过来嘛!”

金主任道:“齐作家在电话里说,他正在省城公安局采访民政部门遣送方面的情况,说有一个案例您比较清楚,准备向您了解一下,想和您约个采访时间。”

钱惠人一怔,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略一沉思,立即回绝道:“你去告诉他,我刚到文山,工作千头万绪,没时间接受他的采访,话要说的客气点啊!”

金主任连连点头,“好,好,那我就回了他,我估计您也没这时间!”

可钱惠人却又把金主任叫住了,不动声色道:“你再问问那位齐作家,看看是谁让他来找我的啊?是不是他们的头儿田封义安排的?问清楚后给我回个话!”

金主任应着,出门走了。片刻,又来汇报说,采访正是田封义安排的。

这就对了,这个官瘾很大、水平很低的混账王八蛋,这么快就报复上了!

怎么办?是不是再打个电话给田封义,好言周旋一番?多少赞助几个小钱?钱惠人面对电话迟疑着,却一时拿不定主意。给点钱不是啥大事,问题是太丢面子,也助长田封义这混账王八蛋的气焰,似乎他还真是个人物了。不理不睬只怕也不行,田封义真掇动着齐作家把盼盼的事公开捅出去,他便丢大脸了,文山市长就没法当了!

恰在这时,电话骤然响了起来,这一次分辨得很清楚,是灰色普通电话机。

钱惠人待电话响了几声后,才勉强镇定着,抓起话筒,“哦,怎么是你?”

许克明的声音响了起来,“钱市长,我到文山了,得和您尽快见个面啊!”

钱惠人略一沉思,说:“你来得好,我也正要找你,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许克明在电话里说:“在文山台湾大酒店1109房,崔姐也在这里等您呢!”

钱惠人一听,不高兴了,“你这个小许,把她带到文山来干什么啊?!”

这时,电话里响起了夫人崔小柔的声音,“老钱,别在电话里说了,你快过来吧,这回可是出大事了,我们的资金链眼看要断了,几只股票马上要大跳水了!”

钱惠人握着话筒,极力镇定着情绪,“好,好,不说了,小柔,你给我听好了,绿色田园的事你不要再掺和了,马上回去,回宁川,让许克明给我听电话!”

许克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钱市长,你放心,没人知道崔姐过来……”

钱惠人没容许克明说下去,“小许,不要说了!你听着,让崔小柔回去,你现在就从台湾大酒店出来,一人来,到中山宾馆找我,我下午在那里有个座谈会!”

座谈会三点开,因为要和许克明见面,钱惠人一点多钟就过去了。赶到中山宾馆,见许克明还没到,钱惠人便先给田封义打了个电话。这个软不服不行,黑云压城,八面来风啊,为点小事再树敌不明智,明知田封义是混蛋,也得先和这个混蛋结盟。

厅级混蛋田封义混得真够水平,明明是他派手下作家齐奋斗搞的采访,却死不承认,只说齐作家是采访省城公安局,连写遣送站报告文学的事都绝口不提,更不承认做他的文章,“……钱市长,我看齐作家想采访你还是好意吧?为你鼓与呼嘛!我一上任就和作家们说了,要深入生活,贴近时代,坚定地唱响主旋律嘛!”

钱惠人忍着气,好言好语地劝说道:“田书记啊,你想想,遣送站发生的那些黑幕啊、问题啊,到底算哪一门子主旋律啊?省委、省政法委已经在那里整顿处理了嘛,你们还跑去揭什么疮疤呢?当真不要安定团结了?你田书记领导下的这个作家协会当真想和公安、民政部门为敌啊?省委、省政府知道了也不会高兴嘛!”

田封义仍装糊涂,“钱市长,这我真不知道,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

钱惠人觉得田封义口气有所松动,益发和气了,“那好,田书记,那你就多做做齐作家的工作,让他别四处惹事了。昨天你说的那事,我想了想,得支持,振兴文学大家都有责任,只是市财政掏钱不可能,别的途径解决吧,不就五十万嘛!”

田封义乐了,呵呵笑道:“钱市长,这就对了嘛,我们文学基金会一成立,就让你当副会长,你们文山就是第一批理事单位!昨天你那个态度真气死我了!”

这时,许克明已敲门进来了,钱惠人示意许克明在沙发上坐下,继续着自己的具有结盟性质的通话,“田书记,这你也别气嘛,昨天你打电话过来时,我正和石亚南研究全市破产试点工作,文山四大国有银行的行长们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堵在门口和我吵!那么多火炭落到了我脚下,烧得我直抽筋,我对谁都没好气嘛!”

田封义实在是厚颜无耻,没听出这话中的讥讽,竟还感慨,“知道难了吧?你才上任两个多月,我可是在文山拼死拼活干了十五年啊!老钱,你就这么好好干下去吧,我尽快派几个大作家过去,替你和文山的同志们重点吹乎吹乎!”

钱惠人再次叮嘱道:“老田,齐作家那里可要做做工作呀,我是为你好!”

田封义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亲自找他谈,让他注意创作方向!”

快刀斩乱麻,以忍辱负重的高姿态处理了来自厅级混蛋田封义那边的麻烦,又要面对来自绿色田园的麻烦了。这可是个大麻烦,比以往碰到的任何麻烦都大,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麻烦。他不怕于华北和有关部门查他的贪污受贿,事实上他从没在任何一个职务岗位上做过这种蠢事,他怕的就是在绿色田园上出问题。

情况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许克明汇报说,省国资委化名“鲁之杰”的孙鲁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组织几个人调查起了绿色田园的业绩造假和股票操纵问题,还在暗中追寻网上谣言的源头。更要命的是,偏在这当口,二级市场的操作又失了手,前阵子炒绿色田园赚的钱全套在另外两只他们参与坐庄的股票上了,这两只股票都是外地小盘股,一只是“合金股份”,一只是“大展实业”。和他们合伙坐庄的野狗基金的李成文已经挺不住了,说是委托投资的债主逼上了门,提出换庄倒仓。因此,必须立即紧急调动约四千万左右的资金入市应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钱惠人心里已是惊涛拍岸,脸面上却很镇静,听罢汇报,冷冷道:“有这么严重吗?你还把崔小柔也带过来了!先不要这么紧张嘛,出了问题就冷静处理嘛!”

许克明仍是一脸慌乱,抹着头上的冷汗说:“钱市长,我有两个没想到,第一,没想到孙鲁生真敢做我们的文章,赵省长打了招呼,我没到法院告她,她倒来劲了,也不怕得罪赵省长!第二,我和崔姐都没想到李成文会挺不住,这小子口气一直很大,最多时也调动过几亿资金,这说完就完了,还这么混,要我们接庄!”

钱惠人“哼”了一声,“他说接就接了?你们凭什么接?合作就是合作嘛!”

许克明迟疑了一下,“不接怕不行啊,李成文当着我和崔姐的面说了,我们如果不帮他一把,让他渡过这一关,他就破罐子破摔,公开揭露我们的坐庄黑幕!”

钱惠人这才按捺不住了,拍案而起,“怎么?此人想搞敲诈吗?啊!”

许克明接了上来,“就是敲诈啊!钱市长,我无所谓,主要是崔姐,很麻烦哩!这阵子不是一直合作坐庄吗?李成文对我们啥都很清楚,不但知道崔姐和您的关系,还知道崔姐是绿色田园的实际当家人,所以,崔姐才……才害怕了……”

钱惠人指点着许克明,怒道:“你们干的叫什么事啊?我早就和你们打过招呼吧?不让你们碰外地股票,你们就是不听!现在热闹了,套在‘合金股份’、‘大展实业’两只破股上去了!还被那个姓李的家伙敲诈,你们就算找死也不能这么死嘛!”

许克明苦着脸叹息说:“钱市长,崔姐您又不是不知道,哪……哪听我啊!”

钱惠人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婆自己能没数吗?便说:“她自以为高明嘛!”

许克明却又替崔小柔解释起来,“不过,这一次倒也不能全怪崔姐,李成文说,这两只股票有重大利好,崔姐不放心,还和李成文一起到邻省公司去过……”

钱惠人手一挥,“愚蠢!除了宁川股票,除了我这个市长决策后告诉你们的消息是真的,其他全不可信!你们不听嘛,捅了娄子就找我了,开口就是四千万!”

许克明满脸愧疚,呐呐道:“就是,我……我也和崔姐说了,您现在不是宁川市长了,是……是文山的市长,调动资金没……没这么容易了!可崔姐说……”

钱惠人看了许克明一眼,“你还算明白!那么,有办法堵住李成文的嘴吗?”

许克明没具体说,只道:“钱市长,我的一切都是您和崔姐给的,在这种时候,我决不会背叛您和崔姐的,我会尽一切可能去做,实在不行就陪他进大牢!”

钱惠人意会了,“好,好,小许,你努力做吧,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我这边也想想辙,看看是不是能想法多少弄点资金!”他又悬着心,问起了刘集镇大豆基地的事,“刘集那边没什么问题吧?赵省长也很担心啊,让我派人了解情况哩!”

许克明道:“刘集镇肯定没事,十万亩地是转承包,手续齐全,真的!”

钱惠人多少松了口气,“孙鲁生那边又怎么对付啊?你们业绩里的水分是不小啊,我过去就提醒过你们,让你们不要把牛皮吹破了,这回估计要露馅了吧?”

许克明道:“哦,钱市长,这事我正想说呢!恐怕您还得和赵省长打个招呼,让赵省长和孙鲁生谈谈!现在哪家公司的业绩没水分?有本事让她全去查一遍!还有追查谣言,这哪是谣言啊?您知道的,赵省长是说过给我们政策支持的嘛!”

钱惠人心想,也许事情就坏在这位赵省长手上,嘴上却说:“小许,你放心好了,该和赵省长说的话我都会说。不过,你也要聪明点,这种时候就不要再拿赵省长的话炒来炒去了,以免有人做赵省长的文章!”他又说起了李成文,“现在最大的麻烦还是李成文,你看能不能动员他出去避避风头啊?给他点钱,让他出国!”

许克明迟疑了一下,“可能性不大,这我和他说过,他坚决不干!所以……”

钱惠人没让许克明说下去,“所以,你就看着办好了,反正不能让这家伙咬到崔小柔头上!中国的事情你应该清楚,经济和政治是紧密相连的,崔小柔出了问题,我就说不清,赵省长也说不清,我和赵省长倒了,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许克明点点头,“我知道,钱市长,请您放心,这个枪眼我一定堵住!”

钱惠人亲昵地拍了拍许克明的肩头,“好吧,小许,那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和他们开会。”最后又郑重嘱咐道,“以后不要再和崔小柔谈这些事了,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一切都要由你来负责,她再乱插手,我决不客气!”

许克明走后没几分钟,四家上市公司董事长、老总们陆续来了,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也来了,其中包括外地一家证券报驻文山的记者。钱惠人打量着这帮不请自到的记者,觉得有些奇怪,一问才知道,竟是某老总事先通知的。很明显,有些家伙又想借机在股市上炒作一把了。钱惠人没什么好客气的,让人把记者全赶了出去。

会议开始后,钱惠人阴着脸,发了一通大脾气,“你们当中有些人是不是又看到机会了?是不是又想在二级市场上兴风作浪啊?我提醒你们一下,我有个绰号叫‘钱上市’,股市上的名堂知道得不比你们少,你们少给我来这一手!谁敢借今天这个座谈会发消息、做文章、搞投机,我饶不了他!四家上市公司都戴上了帽子,全军覆没,还有脸在那里乱炒重组概念,你们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今天我先把市委、市政府的态度明确一下:哪家公司真退了市,哪家班子的领导成员就地免职!你该下岗就下岗,该结账回家就结账回家,市委决不再给你安排新工作!”

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退市风险最大山河集团艾总首先汇报了该公司的重组思路:拟以国有股权零转让的形式,请白原崴的伟业国际入驻山河予以重组。并汇报说,此前已和伟业国际进行了初步接触,伟业国际对此表示了浓厚兴趣。

钱惠人耐着性子听完后,马上表示说:“伟业国际有兴趣,我和市里没兴趣!山河公司和下属两个生产营养液的食品厂都在市中心黄金地段,三块地皮就值四五千万,别说还有那么多固定资产!请白原崴他们来重组可以,但零兼并免谈!”

ST光明实业王总的重组设想更奇妙,竟然希望市政府出面,对几家国有债权银行施压做工作,使其积欠银行的近四个亿的债务能一举实现债权转股权。

钱惠人根本不予考虑,“没这个可能,我市四十五家国企历年积欠银行近百亿,行长们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要账,你们还敢做这种好梦?!和你们交个底,就算赖银行,现在也轮不上你们去赖,四十五家市属国企早已经赖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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