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丰古城年久失修。

黄色的土墙是这个古城最显著的标志。

大风将黄沙从关外的大漠中吹来。洋洋洒洒地覆盖在拓丰古城上。

这里的居民都围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风沙太大。

皮肤暴露在外面一个时辰。就会被干燥的黄沙吹得失去水分而龟裂出一道道的血口。

这里最贵的不是黄金,不是白玉,不是美人或者夜光杯。

这里最贵的,是最最常见的,水。

一壶水,可以卖到王城中一壶最好的美酒的价格。

水蒸汽浓厚地悬浮在空气里。

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蒸汽凝结在皮肤上,变成大颗大颗的水滴滚下来。

巨大的木桶里盛满了热水。比酒还贵的水。

在拓丰这样水源稀少的地方,能够如此舒服地洗澡的人,除了光明,没有第二个人。

他闭着眼睛,头向后靠着木桶的边缘。像是睡着了。头发上的水顺着他英气逼人的脸流淌下来。

浓黑的眉毛湿漉漉到贴着突出的眉骨。眼睛深邃地陷落下去。

深邃的五官。硬朗的面容。像是有着西域血统的男子。

皮肤在浴室周围的十盏明亮的油灯下泛出小麦色的光辉。健康而有力量的肌肉包裹着这具战神般的躯体。

现在是五月初八的深夜。

光明并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出发。

如果五月初九的近护卫领不需要他出面选择。那么,多等一天就没有任何意义。

何况。蛮人已经突破逼近到拓丰古城。光明不能容忍他们再进一步。

五月初八的早晨。他还在王城中。

五月初八的深夜。他已经在接近大漠的拓丰古城中,享受着这里珍贵的热水。

光明被轻微的脚步声惊醒。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个独眼的男人走到浴池前面。停下来。望着泡在水中的这个强壮的男子。

他叫独眼。是附近七个城市中,专门贩卖奴隶的人。

他说,我就是这里的头儿,我叫独眼。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快说……

还没等他说完,他就硬生生地挨了一下响亮的耳光。可是,眼前池中的那个男人明明就没有动,而且周围也没有人,那个耳光像是被一个透明人打的一样。

光明半眯着眼,转过头来望着他,说,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

光明搭在浴池边缘的手指又轻轻敲了下浴池边缘。然后空气中又是一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

独眼突然脚软,立刻跪了下去。

光明重新闭上眼睛,低沉的声音说,这还差不多。

独眼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突然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鲜红的盔甲。他似乎隐约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了。

光明的声音从水气里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声,他说,你有几个奴隶?

独眼恭敬地回答,回大人,有一百三十二个。

光明说,我全要了。

独眼咬了咬牙,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地说,请问大人……什么价格……

光明眼睛微微睁开来,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水,说,十文钱一个。

独眼感觉背上像是长满了尖锐的刺般难受,他说,将军,这个价格,连死人也买不到啊,可否……

光明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像是寒冰一样冷,让独眼觉得这个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像是下雪般的寒冷。光明说,我买的就是死人,跟我走的,一个都不会活。

独眼刚刚想开口说什么话,突然一个黑色的东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直接塞进了他口里,他吐出口中的东西,一个钱袋掉在手上,还有嘴里打落的两颗牙齿,和吐出来的满手的血。

光明说,一共一千三百三十文。数一数。

独眼忍着痛,含着血模糊地说,谢谢将军十文赏钱。

光明突然笑了,低低的笑声从水雾中传来,感觉也被浸得湿漉漉的。他对着独眼伸出食指,摇了摇,说,那不是赏钱,加上你,正好一百三十三个货。

独眼退出了浴室。

光明继续躺在热水里。

因为离开了王城。所以他在王宫布下的白光结界也因为光明的远离而失去作用。

光明隐约地觉得自己预料到的事情很有可能会发生。可是,这也是一种很飘渺的虚幻的感觉。

何况他自己在王宫入口周围设置的咒术迷宫,除了自己和宫内负责保护帝王的近护卫知道外,别人根本就无法知道每个入口的能量流动,只有在特定的时辰,在特定的入口,才可以进入王宫,否则,只能迷失在咒术的空间里,一直迷失。

就算是有千羽楼或者极乐宫的人进攻王城,那么,在他们被困于迷宫内的时间内,光明就能够赶回去。他有这个自信。毕竟他所设下的迷宫,曾经是自己的父亲传承下来的,曾经将整个南海众岛屿上的虫师困于其中无法突围。

想到这里,他也就稍微安心一点地闭上了眼睛。

画眉跪在台阶下面。等待着台阶上坐在王座上的白翼的命令。

可是,白翼一直没有说话。画眉也就一直等着。

过了很久,白翼才开了口,她问,你是说,沉月轩里的住在别院里的人,除了浮桥外,其他的人都死了?

是。

这和我交给你的任务是一样的。只是……你说你并没有动手?

的确不是属下所为。虽然我已经在每个人的饭菜里下了您交给我的那种毒。可是,在这之前,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确定?

是。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所有别院里的人都死了?

在午饭之前,我还在庭院里见过其中七牧察、怒莽和流光。而当仆人开始送饭菜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全部都死了。我先是看到蓝矶鸫死了。然后才察觉到每一个别院的人可能都遇到了危险。所以我停止了行动。

你没在浮桥的饭菜里下毒吧?

属下不敢。

那就好。你继续呆在沉月轩。不要让浮桥觉察出你对他有敌意。而且……尽你所能帮助他。明天就是王宫来人选近护卫领的日子。现在只剩浮桥一个人了,没有意外的话,就是他。你要确保没有这种意外。

是。

回去吧。

周围的黑暗像烟雾般消失。光线旋转着充满周围的空间。一瞬间又重新回到天光大亮的庭院。

画眉擦了擦手里的汗。闭上眼睛又看到刚刚的画面。

在画眉召唤来飞鸟迅速清理了那些送饭的仆人的尸体之后,她走向了每一间别院。

不出所料,每一个人都死在房间里面。

房间里看不出任何激烈打斗的痕迹。似乎被杀害的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当她从最后一间虫师流光的沧海院退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抱有“也许会有人活着”的残留的希望了。

每一个人都死得很惨烈。

如果真的他们都是被浮桥所杀,那么,浮桥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呢。

想到这里,画眉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

从千羽楼第一楼回来,她匆忙地穿过庭院,准备走到大厅去。

在经过一座小桥的时候,突然被一声充满磁性的“老板娘”叫得停住了脚步。

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浮桥已经座在了桥的栏杆上。嘴里含着一根草茎。头发随意地在头上扎起来。嘴角边是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

“嘿,老板娘,去哪儿啊?”

画眉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笑脸如花地说,“你管我,你做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去吧。”

“嘿嘿,我啊”,浮桥挠了挠头发,咧着嘴坏笑着说,“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啦,别院里的人死得一个都不剩。本来以为要费点力气呢,可是,没想到这么容易。”

若无其事的口气。亲切的笑容。

可是,却像是五雷轰顶般地响在画眉耳边上。

画眉抬起头望着浮桥,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紧张。她声音颤抖着问,他们……都是你杀的?

浮桥跳下来,站在老板娘面前,挺拔的身材,因为年轻而显得格外矫健。他说,嗯。是我杀的。老板娘不是正应该感谢我吗?

为……什么……

你以为你在饭菜里下的毒可以轻易地杀死他们吗?就算你下的那些毒勉强可以蒙混过西北的那些愚蠢游牧巫师和那个游散在中土的空有一身力气却没有头脑的蛮人,可是,对于南疆的降头师蓝矶鸫,还有星罗群岛的虫师流光,这两个擅长用毒的高手来说,别说他们看都不看就能察觉出你下的毒,我甚至可以说,他们两个可以直接把你的那些精心准备的饭菜统统吃掉,也不会掉一根头发。所以……你不觉得你应该感谢我吗?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

画眉强压着心中的恐惧,说,你别小看那些毒,不信你可以试试,那是……

浮桥“啊啊啊”地怪叫了两声,挥了挥手打断她,他说,我不管那些毒到底有没有用,反正……人是我帮你杀的。对吧?说完露出个邪邪的笑容。

画眉说不出话来,眼前的这个昨天还一脸痞子游手好闲样的男子,今天,却让人心生敬畏,甚至连在他面前站立的勇气都没有,内心一直有种声音在说着“跪下去跪下去”,画眉几乎都要站立不稳了。

我……我没有想要……杀你……

画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像是求饶般地,丧失了尊严。

浮桥的脸突然变得格外生动,笑容像白色的明亮光线般绽放在脸上,周围莫名地出现了温柔的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飘渺而又遥远,像是整个人都要消失融化到空气里去了。不知来处的白光笼罩着他,让他在光线里显得像神一般的遥远,他说,你应该庆幸自己并没有对我下毒,否则,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去见你的主子白翼么!

画眉觉得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这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她问,你……是枯叶吧?你真的是……他么?

浮桥突然笑了,像是荒原上突然盛放的花朵。

他慢慢地俯下身,晚腰在瘫坐在地上的画眉耳边轻轻地说,枯叶在我眼里算个屁。

画眉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那些柔软的银丝般的光芒,像是游荡在水中的银色水草,一圈一圈地在他眼中荡漾开透明的涟漪。

浮桥转过身,慢慢地朝庭院那一面的飞鸟院走去。走了两步,他停了下来。没有转过身,背对着画眉说,我帮你除去了那么多的障碍,那么,你也应该帮我一个忙吧?

画眉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咬着牙,点了点头说,好。

因为,她除了说好,没有其他的办法。并且,白翼也告诉过她,要尽所有的力量完成浮桥的任何要求。

虽然她并不知道白翼为什么要帮助极乐宫的人。

五月初八。深夜。

沉月轩已经像是一座坟墓般的寂静。画眉打开窗户,只能看见庭院深处飞鸟院的灯火。

而其他的院落,就像是曾经居住在里面的主人一般,陷入了死亡庞大的黑暗里面。

头顶依然有不知疲倦的飞鸟在浓厚的夜色里穿梭。

大朵大朵的浮云疾走而过。大风在屋顶刮出巨大的声响。

画眉不敢去想之后的任何的事情。

她只想五月初九,也就是明天,早点到来,然后,早点结束。

她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帮浮桥做完他要求的事情,然后完成白翼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

而其他,她已经不想去想了。

谁都不能猜测这个世界会如何的变化。

高原变为沟壑。深海变为山脉。

亿万年的时间凝固为岁月的刻刀,在地表上切割出不可改变的痕迹。

曾经平整的荒原被切割出无数塔状的石林,中间沟壑交错,光线错落地照射着峡谷的深处。

一条狭长的峡谷。两边已经埋伏了光明的部队。只有八百人而已。可是昨天探子回报,蛮人有两万。

只是,谁都没有害怕,因为他们知道,害怕的应该是蛮人,因为带领这八百人的,是天下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光明。

暗云在天上急速地掠过。厚重的乌云隔绝光线,只剩下一条一条的乌云缝隙中像利剑般照射而下的光芒,八百将士的黄金铠甲辉映出一片耀目的金色光辉,而其中,最夺目的,是从光明身上反射出的朝阳一般的红光。

大红的鲜花盔甲,反射出神秘而充满力量的红光。在黑暗的周围,显出血液般神秘而诡异的光芒来。

大将军光明身后,是一辆一辆的囚车。里面关押着一百三十二个奴隶。

独眼把囚门打开,甩着鞭子将里面的奴隶驱赶出来。

惊慌的奴隶像是兽类一般地闪烁着惊恐的目光。他们互相拥挤在一起,像是天生具有的本能一般可以感知危险的来临。

光明的嘴角轻轻地上扬。然后转身策马而去。

然后他的部队迅速地跟随着他,朝着谷林深处驰去。

独眼站在原地,还没有搞清怎么回事。

直到光明的副将也力走到他的面前。

也力对他说,往西,你领着所有的奴隶一直往西。然后也力突然很神秘地低下头,在独眼的耳边说了一句很轻很轻的话,然后独眼的脸一瞬间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

因为也力说,大将军有令:不许回头。回头者,杀无赦。

峡谷深处。

光线像是被狂风吹散般地消失在这里。

耳边只剩下怒吼的风声。以及暗淡的光线中巨石的形状。

一百多个奴隶爬行在峡谷的底部。锁链互相撞击出声响,空旷地被风卷着朝峡谷外扩散开去,然后遥远地传递回回声。

光明站在峡谷的高处,俯视着峡谷深处的那些缓缓前进的奴隶们。

他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奴隶吸引住了。他微微地皱起了眉毛。

那个奴隶突然停住了,像是雕塑般地停在原地,周围的奴隶茫然地前行着,从他身边麻木地爬过去。

独眼看着这个突然停下来的奴隶,心里掠过一丝无法形容的感觉。

他问他,你为什么停下来?

奴隶摇了摇头。依然将目光盯着前方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奴隶触及地面的掌心微微传来震动。像是几米之下的土壤里萌发出了几粒种子般的,微小的动静。如果不是很仔细,几乎察觉不到。他的眼睛慢慢地亮起来,耳朵从贴着的头两侧朝两边伸开来,然后,他慢慢地回过头,用惊恐的眼神望着独眼。

独眼突然觉得心脏一阵收缩,他问:什么?

那个奴隶张了张口,很不容易地说了一个字,听。

显然,作为奴隶的他,是不太习惯说话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像野兽一般地生活着。

独眼心里很慌,急躁而恐惧的情绪在心中骤然膨胀开来,于是他狠狠地把一鞭子抽在了那个奴隶身上。

可是,那个奴隶却顺势伏在地上,把耳朵紧贴地面。

一只红色的甲虫轻轻地落到光明大将军的鲜花盔甲上。

才刚刚碰及到盔甲,就突然掉落到地上,死了。

他看着那个奴隶,眼睛像是被刺眼的光线照耀般地紧紧地眯着。他突然动了动手指,迅速地做了个复杂的姿势,然后,一道急速的白光突然朝那个奴隶射去,在触碰到那个奴隶裸露的肌肤的瞬间,那道光芒像是突然化成了水银般地紧紧裹住了奴隶的身体,然后又瞬间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觉察到。独眼没有。奴隶自己也没有。

只有光明的副将也力看到了。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光明会在一个死不足惜的身上浪费他的白光结界,要知道,这一直是用来保护帝王用的咒术。

而这个时候,也力突然听到峡谷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音在寂静的峡谷中被山壁来回反射,被呼啸的风声卷带着在一整片荒原上扩音,像是来自云朵上空的雷霆的怒吼。

那一声吼叫只有一个字,是:“逃!”

所有将士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

谁都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场景。

所有的士兵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咬着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像是人间地狱般的,飞溅着鲜血的场景。

而此时的光明,慢慢地在峡谷的最高处盘腿坐下来,膝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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