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名堂,前往辟雍馆前的最后一天,夫子给了每个孩子一枚青龙石,青龙石上以辽、汉二文,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字,正面汉字印,反面辽文印。

“这是玉衡山产的石头。”夫子坐在厅堂正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不可忘了,这石头从何处来。”

十余个孩童朝着夫子躬身,从今日起,他们便完成了在名堂中的学业,六月里须带着夫子与先生们联名的引荐函,去辟雍馆参加入学考试。

段岭拿着那封书函,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我是汉人吗?”那天段岭忍不住问郎俊侠。

“你自然是汉人。”郎俊侠在厨房里切鱼腴,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你是汉人中的汉人。”

段岭已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孩了,敏锐地察觉到郎俊侠话中带话,问:“什么意思?”

郎俊侠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去读书罢。”

段岭说:“可我姓段,又不是中原四大姓。”

郎俊侠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段岭袖手站在一旁,看郎俊侠切鱼。郎俊侠手指极其灵巧,随手几下就将鱼肉片得犹如薄纸一般,段岭要帮忙,郎俊侠却说:“君子远庖厨,读你的书。”

段岭只觉没劲,但与郎俊侠相处日久,已习惯了听他的话,于是信步走到庭院中,操起一杆长棍,随手舞了几下。

“什么时候教我习武?”段岭又问,“你答应过我的,待我从名堂读完书出来,就教我骑射,练武。”

“侠以武犯禁。”郎俊侠答道,“目不识丁的粗人才习武,有什么好学的?学了武术,便惹得一身麻烦。”

“儒以文乱法。”段岭说,“大家还不是读四书五经吗?”

郎俊侠登时语塞,段岭思辨明晰,头脑聪慧,已不再是郎俊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那个小孩了,辩话时头脑转起来快得很,郎俊侠甚至常常说不过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学武艺,我就会挨揍。”段岭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这一辈子,自然有人保护你。”郎俊侠擦了手出来,说,“放下手中剑,拿起案上笔,王道就是你的剑,人生在世,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你既想学医,又想学武,哪有这么多心神?”

段岭说:“布儿赤金说,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郎俊侠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问:“我也靠不住?”

段岭:“你自然会保护我,可是万一你……也有危险,我怎么保护你?”

“保护不了你。”郎俊侠随口说,“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郎俊侠说到一半,段岭却在他背上蹭了蹭,说:“不会的,我要挡在你前面。”继而转身走了。

天光照入,投在案板上,郎俊侠的手指头不知何时被刀刃轻轻地划了一道,竟是未曾察觉。

段岭在后院将晾衣杆竖起来,挂上两人涤得雪白的单衣薄裤。自住进新家后的时日里,郎俊侠便未请过仆役,起居饮食,俱由他一手包办,段岭在学时,郎俊侠还时不时去看他,捎些东西进名堂里去。

放假时,郎俊侠便打点吃穿,令段岭一应物事,从未有缺。

段岭有时候也奇怪,问郎俊侠的钱从哪儿来的,郎俊侠只答道让他不必担心。

初春时节,段岭读书读得懒洋洋的,郎俊侠跪坐在一旁为他磨墨,点香,准备了热布巾为他擦手。段岭一身慵懒,只觉内心深处有种奇怪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坐立不安,见郎俊侠出去了,便又蹑手蹑脚地出房,拿了铲子去花圃里照料他种的花。

从前在汝南时,段岭常看花匠种花,剪枝,移条,是以爱这行当,郎俊侠劝了几次无果,也只得由得他去,不耽误了读书就行。

读书读书,总是读书……段岭虽不排斥读书,然而读多了,总是气闷。蔡闫大了他两岁,早已去辟雍馆了,拔都则无心向学,从名堂出来后便不知去了何处,连告别也没有,段岭去找他好几次,从未见到过人。拔都的家昏昏暗暗的,阴暗且恐怖,他的父亲则对段岭怒目而视,让他不要再来,只因他是汉人。

赫连博的母亲却十分亲切,兴许是汉人与党项两族交好的缘故,拉着段岭的手问长问短,感谢他照顾自己的结巴儿子。

不去名堂,又未入辟雍馆,段岭便时常在家中种花。

这天他将一株牡丹苗小心地挖出来,挪到另一个坑里去,郎俊侠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改天得请个花匠来照料,也免得分了你心神。”

段岭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根部弄断,说:“我自己能照看。”

“六月里就得考试了。”郎俊侠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说,“看你心神不定的模样。”

段岭伸了个懒腰,说:“待会儿就读书。”

郎俊侠又说:“我也得整根戒尺来,否则出了学堂,便没人打你手心,管不住你。”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郎俊侠从不打他,哪怕责怪,也不带多少情绪,未有大喜大悲,就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静静立着。

“要么带你去琼花院住一晚上?”郎俊侠问。

段岭的脸顿时红了,名堂里不少孩童已半大,平日里提及男女之事毫不含糊。拔都与赫连博还有一次带着他从花园的篱笆下钻出去,偷偷混进了琼花院,恰好看到丁芝在伺候蔡闫的兄长喝酒。

琼花院是什么地方,段岭已约略知道了不少,便红着脸,进房中去。

郎俊侠反而道:“脸红什么?”

段岭回到房中,见郎俊侠影子在廊下来来去去,春日里犯乏,不禁趴在桌上睡了起来,一觉便睡到天黑,夜里又睡得甚不踏实,翻来翻去。他已多年不与郎俊侠同睡了,只能偶尔听到隔壁的少许响动声。

“喝水么?”郎俊侠隔着门问道。

段岭“嗳”了声,也不回应,感觉到郎俊侠似乎在外头坐着,并没有走。

“你不睡觉吗?”段岭翻了个身,半睡半醒地问。

“睡不着。”郎俊侠说,“我坐会儿。”

翌日天气晴好,晨起时郎俊侠在外头说:“段岭,我出门办点事,白天不在,傍晚回来。”

段岭迷迷糊糊地应了,还在榻上犯困,煦暖阳光从窗格上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段岭便把脑袋挪开点儿,避开阳光。

阳光又转过来些许,段岭又挪开点儿,随着阳光挪来挪去,躲避脸上的日晒。

李渐鸿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着段岭,一身风尘仆仆,身穿麻衣,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是我儿。”李渐鸿说。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生辰纸,双手恭敬呈予李渐鸿。

李渐鸿没有接,甚至没有看生辰纸一眼,郎俊侠低声说:“当年王妃沿玉璧关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沦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时难产……唯一保住的,便只有这孩子。”

李渐鸿□□着的手腕上满是刀痕,耳下更有一道伤疤,数年前踏上逃亡之路,在南陈刺客大举追杀下,孑然一人,吃尽常人不能受之苦,更恐怕连累了这唯一的儿子,不敢贸然北上。

他养好伤后,在鲜卑人的神山,郎俊侠的故乡中销声匿迹,再进入高丽,混进客商队中,前往西羌,直到确认南陈朝廷中人都以为他死了,方从西羌国辗转到上京。

这一路足足花了他太长的时间,最后仅剩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念支撑着他。来到与郎俊侠约定之处,他不敢举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测等候着他的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一旦叩响那一扇门,他便将迎来那彻底的、永恒的孤独命运。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给他留了一盏灯。

在这苍茫的生死之河中,为他留了一条船。

那盏灯虽昏暗飘摇,却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

看见段岭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某种救赎。

他的双目犹如一泓秋水,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势,此时双目中却带着温柔之色。

“我儿的眉眼是他娘的眉眼。”李渐鸿说,“唇长得像我父皇,是我李家的唇。”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

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段岭,五年里段岭长大了不少,嘴唇温润,轮廓很好看,鼻梁高挺,与李渐鸿如出一辙。

“今年十三岁。”郎俊侠双手依旧捧着纸,说,“十二月初六的生辰。”

“是,不错,正是那年二月。”李渐鸿喃喃道,“小婉离我回南方去。”

“属下无能。”郎俊侠道,“一错再错,既没有保护好王妃,亦未能接应殿下。那夜属下前往胡昌寻找殿下,却被武独阻截……”

“不。”李渐鸿一字一句道,“郎俊侠,你犯的错,从此一笔勾销。”

段岭转了个身,阳光照在他仍充满稚气的脸上,李渐鸿不禁朝前走了一步,险些撞上窗格。

他看着段岭,仿佛烈日万丈下沙漠的旅人筋疲力尽,在那弥留之际发现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

——既充满渴望又畏惧不前,生怕他只是咫尺天涯尽头,风烟滚滚的一座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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