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独也震惊了,问:“昌流君,你是哪里人?”

“我本是巴南人。”昌流君答道,“入门前姓孙,草字‘祁钊’。祖上乃是西川孙家,俱是读书人。虞时被成祖抄家后,族人迁至巴南散居,孝帝年间举士,族中出了个状元。为官多年,我祖父卷入科举舞弊一案,全族流放。那年我还未开蒙,便被公孙夫人带走,入了白虎堂中。”

“年少时,我娘与汀州盐商赵家赵夫人情同姐妹,我与赵家小姐,也有指腹为婚之约。”昌流君又说,“后来祖父犯了事,赵家为避牵连,自然也不再提。三年后恩科,牧旷达自西川平邑往上梓应考,途经赵家,借宿后与赵小姐相识,更得她父亲赏识,便将女儿许配给他。”

再后来,段岭都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昌流君的身世,居然还有这么多隐情!

“她就是牧磬的娘。”段岭颤声道。

昌流君点点头,说:“牧旷达只想要她家提携,成亲后,牧锦之甚为排挤她,她终日在牧府中郁郁寡欢。来到牧相身边时,我遵照师父命令,始终以布蒙面,这些年里,见过我长相之人,大多成了剑下亡魂。

可她依旧记得我,只因四岁那年,她推了我一跤,我在额角上磕了个疤,被她认了出来。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我这件事……我一时按捺不住,想带她离开,但牧家如日中天,我又有师门交代在身,怎么能一走了之?

生下磬儿不久后,她便一病不起,我还在外头办事,竟来不及回来,见她一面。”

“牧磬是你的儿子吗?”段岭的声音发着抖。

昌流君没有回答,眼睛望向别处,蒙面巾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带着笑意。

“反正,都告诉你们了。”昌流君起身道,“也罢,这些年里,总想着找个人说说话,可谁也不敢说,更不能说。”

段岭没有问为什么昌流君不现在就回去,带着牧磬走。李衍秋一旦动怒,手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牧磬与昌流君,他不愿带着这唯一的儿子,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所以我没想过杀你。”昌流君说,“只想把你从这件事里择出来,因为磬儿喜欢你,我若杀了你,他知道了,定会难过得很。是我太笨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从你自请来河北当太守,便早该知道的,你从来就不是牧相的人。”

段岭一时心潮起伏,本想告诉他真相。武独却终于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说:“先这样吧,你我都需仔细想想,容后再议。”

昌流君点点头,天已大亮,段岭这夜实在是筋疲力尽,回房躺下,脑海中仍是一片混沌。

“妈的。”武独仍充满诧异,说,“昌流君这小子,居然还有个儿子?胆子不小啊!”

段岭无力道:“你也想要?”

“有你就够了。”武独一脸恐惧,说,“把你当儿子养都养不过来。”

怎么办呢?相信他吗?段岭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信了昌流君所言,必须先调查清楚,否则万一是牧旷达编了个故事,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但如果昌流君所说是真的,一切就有了解释——他的忠心是有原因的。起初也许确实因为牧旷达以上宾之礼待他,但牧磬出生之后,他就不会走了。

回想过往,昌流君也是陪着牧磬的时候多,但凡无事交代他去办,他们就总是在一起。牧磬说什么,昌流君就做什么,百依百顺,从无违拗,两人在一起时,昌流君便变了个人似的,一身杀气俱敛了起来,不见任何踪迹。

那夜牧磬被绑架时,昌流君的焦虑也终于有了解释。

段岭想来想去,决定先证实昌流君的身世,再决定下一步。这下他也不想杀昌流君了,不得不承认,这番求情很有用。

“昌流君多大了?”段岭又朝武独问道。

“三十多了。”武独说,“平日都蒙着脸,看不出年纪。”

好多年了,段岭依稀能想象出那年上梓城破,刺客们各自下山时,都是一副少年模样。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眨眼就是十余年。

翌日醒时,段岭出外,府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武独正在亲自贴门外的对联,昌流君在一旁看着,他换了身衣服,也不穿刺客装,蒙面巾也收了起来,就像个府里的寻常武士,见段岭时还有点尴尬,点了点头。

“昨夜睡得好么?”段岭问。

“还行。”昌流君说,“就是有点不放心。”

段岭答道:“不会有什么事的,今天我就写信回江州。”

武独瞥了段岭一眼,说:“贴好了,你看看。”

“不错。”段岭看过后赞许道。

武独给昌流君下了另一种毒,倒是没有像对郎俊侠一般,废去他的功夫,但这种毒|药需要每月初一、十五服下解药,方能活下来。

段岭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回江州去,请李衍秋帮他调查先前昌流君所说之事。虽然他心里已有定论,牧磬的性格确实不像牧旷达,长得也不大像。可怜牧旷达处心积虑,想借牧锦之的肚子来夺李氏的江山,自己家的后院却被乘虚而入,当真是讽刺至极。

兴许冥冥之中,一报还有一报,也是命运使然。

这夜便过年了,昌流君自己在门房里与侍卫们小酌。段岭先是与武独换上正装,拜祭过李渐鸿与段小婉,又拜了武独的师父师娘。

直到此时,段岭方有种与武独成家的感觉,他们没有拜天地,也没有拜双亲,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已不知不觉成了一家人,彼此陪伴。

“老爷先吃点什么?”段岭问。

平时都是武独安排,今天武独却有点心不在焉,想起白虎堂往事,便换了段岭来伺候他。

“随便吧。”武独说,“开口笑来点,早上刚炸出来的。”

段岭便去厨房里拿了点心,分给侍卫们一些。回到厅堂中,与武独在一起小声说话,聊起过往一年,武独既要穿上盔甲去行军打仗,又要提着剑去杀人下毒,出门奔波赚钱,回家洗手做饭,段岭只负责在旁边问“怎么办”,想到时,段岭也觉得好笑。

难怪都想成家,成了家,便仿佛有了倚靠。

段岭提着壶,与武独说:“我敬老爷一杯,老爷辛苦了。”

武独饶有趣味地看着段岭,眉毛动了动,说:“为了你,再辛苦也是值的。”

两人互敬一杯,又各自喝了一杯,这夜里他们没有提多少烦心事,只是想起过往,末了武独喝得有点醉,又起来教段岭跳男子的胡旋舞。武独身材高大,踏起步时袍襟飘开,英姿飒爽,非常好看。

到得后来,武独又背持忽必烈的金剑,玩起旋腕剑法来。段岭则拿着烈光剑,跟着他玩。末了武独顺手把段岭抱在怀里,两人哈哈大笑。

江州,年夜。

牧府内如同往年一般排开年夜的筵席,今年却少了两人。

一是长聘,二是昌流君。

牧相又有什么事要办了,来赴宴者纷纷猜测,每当长聘不在身边时,朝廷中就会多多少少,发生一些事。

牧旷达却神色如常,如沐春风,说说笑笑,只有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一点憔悴。牧相的两名门生,王山在河北,黄坚便独自前来,朝牧旷达贺年。所谈之话,无非是关于师弟在河北的政绩。

牧旷达显然对黄坚的话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开春之时,巡盐官的委任就要下来了。”牧旷达说,“你更不可输给了王山。”

黄坚忙道是,又朝一旁的牧磬说:“你也别太累了。”

“不会。”牧磬说,“我都是睡得多,写得少。”

众人一阵尴尬,牧磬便哈哈笑了起来,殿试后他入了文台阁,协助大学士们修史,读得倒是很多,写得少。

“待会儿你记得入宫去。”牧旷达说,“今年皇宫只摆了家宴,未知陛下身体如何。”

黄坚点头,说:“陛下的吩咐,说不必铺张浪费了,清静一年,也是好的。”

师徒正说话间,忽听外面通传。

“太子殿下到访——”

席间牧府家人忙起身,屏风后女眷退避。牧旷达有不少堂兄弟、表亲、远方亲戚都在朝中为官,听闻太子前来,忙准备跪拜。

蔡闫来了,一样是满面春风,一样也是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憔悴,到了先说:“众卿平身。”

得了这句话,众人才纷纷起来,各自坐下,不敢动筷子。

“哟。”蔡闫笑道,“总算找到个热闹地方了,来,冯铎,乌洛侯穆,咱们正好蹭几杯酒喝。”

冯铎与郎俊侠跟在蔡闫身后,冯铎说:“太子殿下这么一路走来,就数丞相大人府上亮堂了。”

“不敢不敢。”牧旷达忙道,“殿下请。”

牧旷达让蔡闫坐了上座,冯铎便去安排赏单,与席之人,按官职不一俱有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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