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之夜,薄寒料峭。飒飒的北风,吹拂着乍绿的新枝,去年的枯草,在清冷的星光中瑟瑟发抖。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雄州瓦桥关以北,通往涿州的官道上正乘夜疾进。这是宋太宗精心安排的运粮路线。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往往决定战争胜负的一半。试想,如若兵卒全部饿肚皮,又怎能有战斗力。眼下,宋朝十万大军,被阻涿州前线。那契丹重镇幽州已经近在咫尺,可是耶律休哥坚守不战,宋国曹彬十万大军再难前进一步,只能眼望幽州兴叹。两军对峙,士兵还得吃饭,当初宋军为获突击性胜利,轻装推进,所带粮草有限,如今十天过去,军粮所剩无几。前天曹彬下令三餐减为两餐,今日又被迫改为一餐。兵卒饥肠戍守,已经颇多怨言。就地取粮吧,由于宋军已深入辽国,这一地区连年战斗不断,百里不见人烟,哪里有粮可抢。所以,曹彬只有期盼本国援粮早日运到接济。

宋太宗深知军粮重要,为保万无一失,特意布下迷阵,也就是一真二假三支车队同时出发。西路出高阳关,中路出瓦桥关,东路出益津关。这样,万一辽军偷袭,发现粮队行踪,这三支车队齐头并进,扑朔迷离,也叫辽军难辨真伪。同时,宋太宗又特命曹彬部下大将李继宣带五千精锐马军,在中路瓦桥关一线接应。这样的部署照理说是万无一失了,可是宋太宗万万未料到,为了一片小小的“红叶”,竟然招致惨败。

勿答离开澶州后,星夜赶回涿州以南五十里的松林店,萧达凛的一千马军在此隐蔽已经两昼夜了。一千人马蛰伏在荒草丛林中,不能发出一点声响,因为一旦暴露,涿州的宋军就会将他们围歼。白昼日晒,夜吃风寒,不能生火,只能以干粮充饥,这埋伏确也够艰难了。勿答返回,报明情况,萧达凛一扫两日愁云,顿时精神百倍,他对于红叶、白柳之死漠不关心,想的只是自己立功:“好!不枉这两天受罪、总算盼来了!”

勿答提醒他:“将军,胜败只怕还难以预料,宋太宗派三千人马护粮,李继宣的五千接应人马也已出发。如今粮队已过十里铺,等他们进入埋伏区,李继宣人马也该赶到了,我们这一千人马,还不被八千宋军包围吗?”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打退堂鼓吧?”萧达凛不满地抢白他,“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萧达凛又把将士召集起来,做了个简短的战前动员:“各位弟兄,我们面临的是一场恶战。敌军数倍于我,但是两军相逢勇者胜,宋军不明底细,不知我军多寡,中伏后必定慌乱,只要我们勇往直前,一定能够大获全胜。”

辽军士兵怀着建功立业的雄心,离开藏身处,向前隐蔽运动几里路,进入了埋伏地,做好了伏击准备。

雄州通往涿州的官道,早已年久失修,加上两侧沼泽水的侵蚀,路面坑坑洼洼,负重的粮车艰难地行进着。护粮宋军大将,惟恐军粮万一有失,不住催促粮车抓紧赶路。每逢车速过慢,他都命令士兵帮助推过坡坑。车到松林店附近,官道是一个半里路长的上坡,两侧土岗上,没人高的荒草密密层层。宋将心说,这里莫要有伏兵。他见车速明显慢下来,后面的粮车一辆辆拥塞在坡下,命令士兵们下马快把粮车推上去。他由于不放心,决定亲自上土岗查看一下。

宋将驱马登到土岗半途,萧达凛早已张弓搭箭对准他。突然间暗箭飞出,正中宋将面门,宋将翻身落马滚下土岗。宋兵见状大惊乱叫:“不好了!将军中箭身亡。”

萧达凛一声令下,两侧伏兵顿起,乱箭如雨飞向宋军,顿时有百十人中箭。萧达凛、勿答从两侧分领伏兵冲杀下来,黑夜之中只闻呐喊声惊天动地,也不知辽军伏兵有几千几万,宋军立刻溃乱。半数宋军正徒步推车,武器都不在手,欲逃又不及上马,宋将先死,无人指挥,宋军都争相逃命,辽军伏击大获全胜。

这时,北方官道上响起了骤雨般的马蹄声。勿答忙对萧达凛说:“不好!李继宣的援兵到了。将军,若不撤走,只恐全军覆没。”

萧达凛明白,现在走,遁入丛林中还来得及,但是任务呢?他把心一横:“决不能功亏一篑,快,烧粮!”

辽军纷纷解下腰间的火油葫芦,忙不迭地浇洒在粮车上,又都匆匆忙忙点火。李继宣的五千骑兵已冲杀过来。萧达凛高声命令部下:“快点火,谁敢逃跑,一律砍头!”说着,他纵马迎住李继宣厮杀。

李继宣眼见粮车起火,如同心里着火:“快,快救粮食!”

辽军与宋军在粮车旁展开了血战,辽军意在阻滞宋军灭火。也许是天意,风势突然转劲,粮车火势顿旺。官道上恰似有一条望不断头尾的火龙在滚动。李继宣干着急没办法:“杀呀!杀!把胡贼与我杀光!”

萧达凛乃辽国有名猛将,与李继宣交手渐占上风。

勿答挥刀靠过来:“萧将军,你快离开,我来对付他。”

“不,我定要将他砍落马下。”

“萧将军,我军士兵已伤亡殆尽,你再不走就走不脱了。”勿答不顾一切挥刀与李继宣接战。

萧达凛四外一看,可不,身边不过百十骑了,他见粮车全在熊熊燃烧,大功业已告成,招呼勿答一声:“撤!”一马当先杀出重围。

李继宣垂头丧气地返回涿州,饿得眼睛发蓝的宋军,都如蜂拥蚁聚般围拢过来,而且嚷叫不止:“军粮接回来了!军粮到了!”

秉烛等候佳音的曹彬更是急不可耐:“军粮何在!”

李继宣低下头:“末将有罪,军粮已被辽军伏兵烧毁。”

“啊!”曹彬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众将把曹彬唤醒,他头一句话就是:“把李继宣拉下去斩首。”

“末将无有死罪!”李继宣急叫。

“你失去军粮,十万大军面临绝境,便千刀万剐亦不为过。”曹彬叹口气,“你之死怪不得本帅。接应军粮重任委你,饱含本帅无限信任,为防交战时体力不支,又将全军仅有存粮集中造饭,供你和五千将士饱餐一顿,而你竟……”

“元帅,你实在也怪不得末将呀!”李继宣辩解,“实在是辽寇狡猾,末将到时军粮业已被烧,我与五千将士奋勇杀敌,将敌全歼,并非末将作战不利,叹只叹我们晚到了一步。”

众将纷纷为李继宣求情,曹彬问明情况,觉得李继宣也算尽力了,便收回了斩首命令:“李继宣,你声言全歼辽寇,请献上主将首级。”

“末将已将贼帅生擒。”李继宣命部下将勿答带上。

曹彬与诸将都不信,无不议论说:“此人这身打扮,不过一名小校。”

曹彬责问李继宣:“你用小卒充大将来搪塞本帅,冒领战功吗?”

“元帅,此人确系主将,而且武艺高强,费尽周折方才生擒。元帅不信,一审便知。”

勿答为掩护萧达凛而落入宋军之手,自知必死,不存生望。所以任凭曹彬如何审问,甚至严刑拷打,始终一言不发。曹彬一怒之下发话:“把这胡贼砍头,首级悬挂城门。”

李继宣劝道:“元帅,还是权且关押,万一交战中我方有失陷之将,也好走马交换。”

大将贺令图也说:“擒获辽国大将,乃我军殊勋,有人在方好向万岁请功。”

曹彬感到有理:“好吧,先把胡贼收监。”

勿答被带走了,曹彬对面前十数员将领扫视一眼:“各位将军,粮草已空,援粮被劫烧,我军当如何?请各陈高见。”

说来说去,只能归结出一个办法,请旨定夺。曹彬派飞骑快马,马不停蹄往澶州而去。

萧达凛只带二十余骑返回大营,耶律休哥以为他未能得手且全军覆没,得知已将宋军粮草全部烧毁,真是兴奋异常。一直坐镇督战的萧太后,更是笑逐颜开,当即降旨赏赐萧达凛生金千两。并让敌烈麻都为白柳、红叶设祭。

萧达凛方立大功,锐气正盛,又来请战:“太后,宋军饥疲不堪,粮草被烧,军心已乱,末将愿为先锋,引兵出战。”

萧太后未置可否,而是询问休哥:“贤卿之意如何?”

“宋军业已断粮,应趁其混乱全力进攻,定能收复涿州,重创宋军。”

萧太后又问韩德让:“你呢?”

“臣以为太后意图已经实现,可以同宋军决战了。”

萧太后盈盈一笑:“哀家又与众卿意见相左。宋军饥疲还不到十分,如果此刻强攻,彼必做困兽之斗,犹如当年项羽破釜沉舟,置于死地而后生。即使我军获胜,也要付出较大代价,这样还不合算。”

“太后,若不抓紧进攻,宋军重新调集来粮草,我们就前功尽弃了。”萧达凛急于建功出战。

“萧达凛莫急,有你的仗打。”萧太后敛容正色说:“诸将听旨。”

众臣齐刷刷在御座前躬身而立:“臣在。”

“耶律休哥,命你带一万人马,到涿州南侧,埋伏于通往雄州瓦桥关的路上。宋军若有后续粮草运到,务必截获或烧毁,不许进入涿州一粒。”萧太后又交待,“倘若宋军回撤,就全力截杀。”

“臣遵旨。”

“奚王筹宁,命你率一万人马,绕到涿州通往高阳关的路上埋伏,任务一如休哥。”

“臣明白。”

“北大王蒲奴里,给你一万人马,埋伏于涿州通往霸州益津关的路上,任务如前。”

萧达凛着急了:“太后,我干什么呀?”

“莫急,有个最重要的差事留给你。”萧太后又向他做了布置。

萧达凛一听就泄气了:“太后,这叫我有劲使不上。”

“旨意不得违抗。”萧太后怕他接受不了,又耐下心来细说道理,“昔年魏武曹操骗士兵望梅止渴,堪称把兵用活,哀家如今反其道而行之,想来亦能奏效。”

君命难违,萧达凛还能说什么!只得遵旨行事。

初升的太阳明亮而不耀眼,悬浮在湛蓝的天空,显得有几分温柔。照耀得旌旗如云、刀枪如林的辽军营寨,也如同一幅水墨画,少了几分杀气。寨栅外新绿的草坪上,连夜垒起来的十多个锅灶,炉火熊熊,蒸气袅袅,炸麻花、烙馅饼、炖肉的香味,特别是油、盐、酱、葱、姜、蒜炸锅时的香味,都随着徐徐的北风,向着涿州城内飘散。

饥肠辘辘戍守城头的宋军兵将,馋得直咽口水,空空的胃肠急速蠕动起来,搅得酸水直冲喉咙。在南城当值负责守卫的大将史珪,虽然有特殊待遇,早晨喝了一碗稀饭,但此刻早已消耗净光,也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腔。他竭力合上双眼,不看那辽军的烹饪表演,甚至背过身躯,以躲避那扑面的香气,好抑制腹中活跃的馋虫。

士兵可就没有史珪这个觉悟了,手扒垛口的黑大个,探出半截身子,使劲抽着鼻子:“奶奶的,馋死了!这会老子能一口气吃下十斤肉。”

“看人家吃吧。”小白脸有气无力地靠在女墙上,“咱们,只能喝西北风喽。”

“他妈的!当兵吃粮,饿着肚子怎么打仗?”有人不顾一切,公开口吐怨言。

“当心被听见。”有人手指史珪。

“怕什么!”更有人不听邪,“接连三天了,一天一碗稀粥,一泡尿就没了,照这样,饿死也是死,反正是一死,谁让我吃饱饭,我就跟谁干。”

“住口!”一直故作不闻的史珪,听士兵越说越严重,再不能无动于衷了。他怒目横眉拔出佩剑,按军律说这些话都可就地斩首,可他看看手下士兵那一个个茶色的面容,虚弱的身体,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只叹口气,又把剑刃送回鞘中。

大个子士兵见状反倒来劲了:“史将军,你杀我们是死,不杀也是饿死,还不如成全我们,一剑一个杀掉算了。”

“别说了!”史珪怒吼一声,用力过大,他感到一阵头晕恶心。他明白这是饥饿过甚的缘故,手扶城墙稳定一下,想了想,不言不语地下城去了。

少时,曹彬领几员大将,跟随史珪登上涿州南门楼。此刻辽军在营栅外的演出正进入高潮。萧达凛和百余名兵卒,席地而坐正开怀畅饮。草地上摆满了烤鸡,大块猪、牛、羊肉和成坛的美酒。他们高举海碗,频频碰杯,抱着熟鸡大啃,吆五喝六,吃得满嘴流油,美得不亦乐乎。

曹彬强忍着不嗅那风送的肉香:“这是攻心战术。”

大将贺令图说:“这不亚于当年楚汉相争,霸王被十面埋伏,张良吹萧,汉军唱楚国小调,堪可涣散军心哪!”

“正是如此。”史珪深有感受。“元帅不可轻视。”

“胡贼欺人太甚!”大将刘知信站出来,“元帅,末将带兵出城,煞煞辽军气焰。”

“对!”大将田斌支持,“贺将军适才之言欠妥,我们有十万雄兵,杀得辽军闭门不敢迎战,不是兵败被困的项羽。”

李继宣已经有了教训:“诸位不可轻敌,辽军不战并非怯战,实是另有图谋,如今断我粮草,只怕激战在即。”

曹彬眼望萧达凛领人大吃大喝的情景,佇立沉思。

萧达凛等领士兵又走近一些,遥望城楼指手划脚,虽然说什么听不太真切,但那神态分明是讥笑。

刘知信怒火心中烧:“元帅,让我出去教训一下胡贼。”

曹彬终于下了决心:“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刘知信,命你领一千马军冲杀一下,但切记不可恋战。”

刘知信领军令奔下城楼。

大将郭守文忍不住说:“元帅,为将者决不意气用事,怎可赌气斗气呢?据传萧太后已到休哥军中,辽军此举难道不是萧太后的阴谋?”

“我担心刘知信中计。”李继宣未能保住粮草,仍心有余悸。

曹彬一笑:“我派刘知信出战,就是要试探一下辽军虚实。你们看辽军会不会出战呢?”

郭守文想了一下:“辽军坚守不战,为的消磨我军斗志,如今我军断粮,将士饥疲,按理说辽军应当反守为攻了。”

贺令图分析说:“只怕刘知信这一千人马是回不来了。”

田斌不服气地把拳头一挥:“辽军若出来包围刘将军,我就领兵接应。”

“如果辽军再增加兵力呢?”贺令图问。

“我城中这十万大军难道是看热闹的!”

“如此双方循环增兵,岂不就是两军决战吗?”

郭守文再次提醒曹彬:“我方人饥马饿,军无斗志,如若决战,只恐必败无疑。”

“郭将军,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曹彬不悦地白他一眼,“刘知信和一千人马我认了。”

刘知信并不知主帅是把他做为问路石打出去的,带一千人马呐喊着杀出南门。萧达凛和部下一见调头就跑,而辽军并无人马出战接应,仍一如过去,只是强弓硬驽施放乱箭。刘知信也不回头撤兵,相反带部下奋勇冲杀过去。由于手持盾牌,所以伤亡不大。萧达凛和百余名兵士,跑回炉灶边,将麻花、烧饼等统统卷起,慌慌张张逃进了寨门。刘知信欲再前进,箭飞如雨,伤亡过大,而且凭他这一千人,就是冲进辽军营寨,还不是送死!他见有八大锅炖肉,辽军未及收走,仍在腾腾冒着热气。而他饥不可耐的部下,都把目光射向了香气扑鼻的肉锅。刘知信决心获取这份战利品:“来呀,把肉锅抬走。”

四人一组,八口肉锅被抬起。当刘知信抬着肉锅平安撤回城内时,曹彬还难相信这是真的。他连连自言自语:“太不可思议了,奇怪!”

郭守文有同感。“辽军出击明明可以吃掉这一千人马,而偏偏闭门不出,萧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刘知信不愿多想:“别管那些,这八大锅肉可是又烂又香,元帅,你先吃个饱吧。”

“不行!”曹彬断然拒绝,“说不定这肉里有毒”。

李继宣有同感:“这肉锅似乎是辽军故意丢下的。”

田斌直咽口水:“若是没毒,这八锅肉不吃可就亏了。”

“挖坑倒掉,用土掩埋。”曹彬下令。

士兵黑大个与小白脸均已饿得眼睛发蓝,二人上前跪倒:“元帅,我二人愿以身试毒,便毒死亦心甘情愿。”

“大胆!拿下。”曹彬要处罚他们。

史珪劝道:“元帅,万一肉中无毒,埋掉实在可惜,他二人既情愿试毒,何妨成全他们,也好弄个明白。”

曹彬一听也是道理:“好吧,快些试来。”

黑大个与小白脸比听到赏赐万两黄金还要高兴,二人操起两个海碗,哪管油汤滚烫,狼吞虎咽,各自狠狠咽下三大碗,直撑得抻脖瞪眼肚皮溜圆,站在锅边难以动弹。

刘知信使劲咽下口水,忌妒地骂一句:“看你俩的损样,纯粹是饿死鬼。”

一刻钟过去,二人仍无中毒迹象;两刻钟过去,二人还无中毒反应。刘知信忍不住了:“元帅,没事,你先来一碗吧。”他盛了满满干干一碗,讨好地送过去。

“无知!”曹彬劈手夺下,连碗扔进肉锅里,“若是慢性毒药呢?”

刘知信不满,低声嘟囔几句:“慢性,要是两年才发作,吃了也值得。”

田斌有些忍不住了:“元帅小心也有道理,不过看光景不像有毒。”

俗话说眼不见,嘴不馋,贺令图也倾向吃肉了:“元帅,看来吃下无妨。”

“是呀,不吃怪可惜的。”李继宣亦加入了赞同吃的行列。

曹彬开始动摇,但尚在犹豫不决。

“圣旨到!”中军官呼呼带喘地跑上城头。

“怎么!报马这样快就转回来?”曹彬感到奇怪。

“元帅,万岁获悉粮草被烧,就连夜派人传旨。”中军告诉,“钦差已到城下。”

曹彬领人把钦差太监迎上,听罢太宗旨意,不禁一喜一忧。喜的是宋太宗考虑到短期很难筹措到足够军粮运来,命曹彬全军回撤到雄州就粮。忧的是并无部队接应,他担心辽军尾随追击。喜也罢,忧也罢,不能也不敢不听皇帝的话,他要立刻着手撤军准备。

刘知信见曹彬接待了钦差之后,仍不提这八锅肉,就提醒一句:“元帅,肉都要凉了,你快趁热吃吧。”

“不吃,副将以上谁也不许吃。”曹彬吩咐,“史珪,全都分给你的部下。”

田斌很不情愿:“元帅,我们留下一锅食用也不为过。”

“混帐!你懂得什么。”曹彬厉声训斥,“今夜我军就要回师雄州,辽军十有八九会趁机追杀,万一肉中有鬼,你们吃后发作,谁来领兵杀敌?”

刘知信显然不满:“夺来的肉不许吃,我们总不能饿肚子作战呀。”

曹彬做出个大胆的决策:“杀一批战马,让将士饱餐。”

“这万万不可。”郭守文急忙劝阻,“没有战马,我军战斗力将大大减弱。辽兵马军原本就比我们强大,这样做恐怕万岁也要怪罪。”

“杀掉千把匹马,总比十万大军陷没值得。为统帅者在于敢做决断。”曹彬义无反顾,“就这样,杀马饱餐之后,天黑撤离涿州。”

“哎哟哟!哎哟哟!”饱餐牛肉后的士兵黑大个突然叫唤起来。

小白脸几乎同时捂住了肚子:“疼!疼死了”!史珪过去询问:“你们莫不是吃多了撑坏了?”

“哎呀!痛煞人也!”黑大个躺在地上打个滚,便一命呜呼了。小白脸叫了几声也倒地气绝。

郭守文完全明白了,急忙吩咐:“快到茅厕中取粪汤来。”

“对!”曹彬与郭守文不谋而合,“凡吃肉者每人灌下一勺粪汤,只要他们呕吐出来就或许有救。”

然而来不及了,食肉的士兵腹中毒性相继发作,一个接一个在痛苦挣扎中死去。

目睹这幕惨景,贺令图折服了:“还是大帅英明,我们险些中了萧太后奸计。”

“真是好险哪!”李继宣和众将都觉后怕,曹彬与众将真要都吃肉中毒,这十万大军就会不战而败。

曹彬忍住眼中泪:“史珪,找人把死去的弟兄抓紧掩埋。”然后,他命令诸将:“此次撤退,决不会轻松,辽军定会围追堵截。无论如何,我军决不恋战,也就是说全速退回雄州,以图再举。”

昏鸦归巢,皓月初升,涿州城同往常一样亮起了万家灯火,城头更是灯火通明,守城士兵往来走动,与往常无任何异样。南门内,宋军已做好撤离准备,曹彬把十万大军分成十队,分由十员上将指挥,又重新交待一番,要求各队必须紧密连接,不得断条,也就是说要边走边战,不能被辽军插入将队伍斩断。他特意安排李继宣、贺令图两员大将与一万马军断后。

涿州南门悄悄洞开,郭守文、史珪为前锋的一万铁骑当先涌出,紧随其后各队军马鱼贯撤离。辽军未能发觉,一切都按曹彬设想的进行。行进出数十里后,曹彬心内犯核计了。奇怪呀,辽军不可能毫无防备呀?难道真就平安无事兵不血刃地撤回雄州?“嗵!”随着一声炮响,夜空中腾起一团火光。耶律休哥等待已久的一万伏兵如风暴突然卷来,截断了通往雄州的道路。郭守文、史珪早有准备,也不出声更不答话,一万铁骑向前猛插。宋军第二队步军并不稍有停留,反而奔跑向前,如山洪暴发猛冲辽军筑成的堤坝。双方展开一场恶战,堵截者发誓拦截,寸步不让;撤退者急于逃命,以死相拼。辽军防线被撕开无数个口子,宋军踏着死尸和鲜血滚滚向前。

筹宁和蒲奴里,看见号炮升空,分带各自人马,飞速向耶律休哥增援。辽军大营看见号炮,知道宋军已经南逃,立即出兵杀向涿州。萧达凛一马当先冲到城下,才知涿州已是一座空城,宋军后卫人马刚刚撤离。萧达凛率军穿城而过,沿官道追赶。出城不数里,便与李继宣、贺令图交手开打。李贺二人且战且退,并不与萧达凛死战,但他们走不快,因为前面宋军步兵行动不及马军,他们要负责保护。这样一来,在交战中宋军死伤显然多于进攻方面的辽军。

曹彬带领宋军大约突过去五万人马,筹宁、蒲奴里分别从左右两翼杀到,这就对后半部宋军形成了三面合击之势。再加上背后萧达凛的追兵,实际上已是四面包围。而且随着萧达凛不断向前推进,这张包围网已越收越紧。

突过去的刘知信问曹彬:“元帅,后面部队有陷入包围的可能,我们是否回头解救?”

曹彬无声地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

“元帅!”刘知信不相信曹彬会置后部弟兄不顾,“还有五万人马呀!我们不能只为自己逃命,而丢下他们不管哪!元帅不肯回救,末将愿带本队人马回援。”

“放肆!”曹彬本想痛骂他一顿,但想到刘知信能不避生死,敢于回兵,忠勇可嘉,就压下火气,“五万弟兄犹如我的一只手,你以为我就不心痛吗?可是,如若回兵救援,岂不全都重陷罗网,不能把这一半人马再搭进去。”

刘知信无话可说了。曹彬下令全速前进,尽快脱离战场,回到雄州。好在李继宣、贺令图等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一见队伍被斩成数段,彼此已不能照应,就带领各自部队,往不同方向突围。这样,辽军便被分散了,包围网被扯开无数口子。被围的五万宋军损失了大半,剩下两万败残人马,陆续逃回了雄州。

辽军大获全胜,萧达凛就要乘胜进击攻占雄州。他急切地向萧太后提出:“一鼓作气,定能奏捷。”

蒲奴里也赞同:“宋军奔溃败逃,应趁其立足未稳,速战胜之。”

“太后,”筹宁更加积极,“臣愿为前部先锋,连夜出兵。”

萧太后笑了:“你们所议不妥。”

“太后难道要罢兵休战不成?”萧达凛恨不能立刻进攻雄州。

“非也。”萧太后把想法讲出,“宋军虽败,尚有六七万兵力,且战将未失,实力仍在,难以速胜,此其一。雄州瓦桥关为宋国军事重镇,号称京都屏障,城高池深,守军善战,兵精粮足,两侧水沼连绵,地势复杂,本就易守难攻,且又有曹彬大军退守,更难攻占,此其二。如今西线两个战场,我朝均处于劣势,潘美、杨业,已从西京云州出兵,意在配合曹彬夺取幽州。田重进一军正猛攻蔚州,倘蔚州一失,西线门户洞开,我军若南下雄州,潘美、杨业、田重进两军从我侧后包抄过来,岂不断了我军后路,此其三。有此三点,故而不能轻率南进。”

韩德让、耶律休哥等齐声称赞:“太后所论极是,臣等折服。”

萧达凛亦承认萧太后有道理,但他仍然发问:“照太后所说,我们就坐在这涿州静以待变吗?”

“当然不会,我们要煞一煞西线宋军的气焰!”

“太后英明!”韩德让所想又与萧太后合拍。

萧太后很诚恳地向韩德让问询:“西线两个战场,你看应先解决哪个?”

“先易后难。”韩德让果有见解,“潘美兵力强大,杨业又谋勇超人,一时很难战胜。太后宜派精兵快速奔赴蔚州前线,一可确保蔚州万无一失,二可合兵歼灭田重进部宋军。若能如愿,就等于断去宋王一个指头。”

“好极,甚合吾意。”萧太后传旨,“萧达凛、耶律偕里、耶律奴哥三将听旨。”

三人上前跪倒。

“命你三人领三万马军,即刻驰赴耶律斜轸军前效力,与蔚州我军一起,全歼田重进的人马,哀家当厚加封赏。”

“臣等定拼死效命!”三人叩头谢恩领兵而去。

紧张的军情连续多日,压得萧太后几乎喘不过气来。如今总算告一段落,可以放松一下了。宫女、太监侍候她沐浴之后,连日的征尘连同疲劳都一洗而尽,萧太后蓬松着秀发,对镜顾盼。是谁在镜中?是自己吗?那芙蓉一般娇嫩的面孔,依然散发出诱人的青春光彩。这是三十四岁的她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入宫以来十几年的明争暗斗,并未能明显地消磨她的青春。啊!原来自己依然这般美丽动人。她忽发奇想,竟然翻箱倒柜找出了闺中女儿装。重施粉面,再试闺衣,一个活脱脱的萧燕燕又玉立在镜中。她仿佛回到了十八芳龄的如花岁月,不免想起那白马银枪风流倜傥的青年韩德让。一种渴慕感伴着惆怅袭上芳心,忍不住传出口谕,宣韩德让进见有要事商议。

如今这涿州府衙,变成了萧太后的行宫。虽不宽宏富丽,倒还洁雅清幽。说不清为什么,萧太后心绪很乱,她踱到碧纱窗前,俯视户外那一丛丛盛开的梅花,一缕缕淡淡的花香,如丝如线沁入鼻管,令她心脾俱醉。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扭转香躯,面前正是奉召进见的韩德让。萧太后倩笑盈盈,莲步缓缓走过去。

韩德让后退半步:“太后,这?”他对萧太后这身装束甚觉意外。

“韩将军,我是燕燕哪。”萧太后靠近了,声音是那么温情脉脉。

“不,不!太后……”韩德让有些惊慌失措。

萧太后一双玉臂,轻轻揽住他的脖颈:“人哪!为什么总要给旁人以假象呢?一顶太后的金冠,压得我只能以皇家的威严面目出现,而把火一般的爱,海一样的情,都深深埋在心底,连同埋葬了欢乐。我多么想和你纵情山水之间,我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再没有宫规国律的约束。”

“太后,万岁尚未成年,军国大事系于你一身,还当以国事为重呀。”

“难道我不曾为国事操碎这颗心吗?”萧太后满腔幽怨要倾诉,“我是太后,我也是女人,我需要男人的爱抚与温存,我生活中不能总是剑拔弩张,刀光血影,我也应该得到花前月下儿女情长。我!”她把头靠住韩德让的胸膛,柔软的身躯依偎在韩德让那宽广的怀抱里,秀发撩拨着韩德让发烫的五官。

“燕燕!”韩德让热血奔涌,把她抱得很紧很紧,两个人几乎融为了一体。

“蹬蹬蹬,”十六岁的辽圣宗耶律隆绪一头闯了进来,见此情景,立刻惊呆,在门口木然而立。

萧太后与韩德让赶紧分开,韩德让吓得面无血色,“扑通”跪倒在圣宗面前:“罪臣该死!”

鬓发花白的总管太监踉跄步入,双膝跪倒:“太后,奴才死罪。”事前,萧太后已吩咐过他,要与韩德让商议机密军情,任何人不得入内。可是圣宗跑来,他不及拦阻。室内几人神态,已使他明白几分,造成这种尴尬局面,他注定自己已是九死一生。

萧太后对总管恨得咬牙:“该领个什么罪,你自己心里很清楚,毒酒,白绫,钢刀,凭你任选其一。”

“太后赐死,奴才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总管叩一下头,“愿以七蛇涎自裁。”

“准奏。”萧太后银牙中挤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母后,”辽圣宗躬身一礼,“请容许儿臣对总管太监重新发落。”

萧太后被儿子撞见私情总是心虚,见圣宗如此彬彬有礼,心中宽释许多,当然乐于应允“我儿渐及长成,应当逐渐参与国事,准你再做处置。”

圣宗心中略加盘算:“总管,你已犯死罪本该处斩,念你在宫中一场,往昔并无大的过错,免饮七蛇涎毒酒,赐你哑酒一杯,逐出皇宫。再赐你生金千两,足够你颐养天年。”

总管连连叩头:“谢太后,万岁天恩!奴才感恩不尽。”

萧太后嘴角现出一丝笑容,看得出她对儿子的做法十分满意。这不仅可免总管太监含冤而死,又免却了她的后顾之忧,因为哑人是不能讲话的。

总管太监被带下去之后,辽圣宗又对韩德让伸手相搀:“韩卿,请起身回话。”

韩德让战兢兢起立,依旧不敢抬头。萧太后怕圣宗难为他,便大度爽朗地说:“皇儿,这件事你先听为娘一言。”

“母后之心,儿臣尽知。”辽圣宗左右手分别抓起萧太后、韩德让衣袖,“儿臣此刻要设下酒宴,为母后与韩卿压惊。”

萧太后万万没想到儿子会这样明白孝顺,眼角沁出欢喜的泪水,发自内心地称赞了一句:“我的好皇儿!”

聪明的辽圣宗,以政治家的博大胸怀,涵容了在平民百姓和封建卫道者看来不可容忍的事情。他理解母后的苦衷,也认识到韩德让在辽国生存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而且无条件支持母后全力依靠韩德让辅政的策略,使得韩德让在辽国的地位不断上升,作用举足轻重。988年,被封为楚王。999年,耶律斜轸病故,他又以南院枢密使之身,兼任北院枢密使,总知契丹、汉人两院事。不久又拜为大丞相,晋封为齐王。使他位兼将相,总揽了辽国军政大权。1001年,又赐其名为德昌,这也是后来有关杨家将演义小说或戏曲中,辽国元帅韩昌其人的由来。萧太后和辽圣宗,感到他对辽国的功绩太大了,封赏可谓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1004年,又赐姓耶律,再封晋王。1010年,又赐名隆运,这样他就和圣宗隆绪一起排名了。因而得以出宫籍,列于皇族横帐季父房,特置左右护卫百人,这也是皇帝才能有的待遇。韩德让地位在诸亲王之上,权势仅次于帝后。他的才能得以充分发挥,以毕生心血为辽国的强盛竭尽忠贞,在敌国宋朝都赢得了极高声望。这主要是萧太后知人善任的结果,当然同辽圣宗的豁达明智也是分不开的。当然,以上这段都是后话。如今宋辽双方的胜负还没有结局,规模更大更激烈更残酷的血战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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