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说热就突然热起来。前日曹彬回军涿州时,还是春意融融风和日暖。时隔两日,竟是烈日如蒸酷暑炎天了。涿州城的居民都说,不当这样热。如此气候异常,怕不是吉兆。将士们已由每日三餐减为两餐,又兼头顶烈日守城,心下不满,颇多怨言。粮草眼看用光,曹彬的心如同着火,佇立南城楼上,引颈向北眺望。为了减少粮草消耗,更为了阻挡辽军进攻,前天他在退入涿州同时,派郭守文、范廷召率军两万,抢占了东面六十里的固安,守城三千辽军闻风逃窜,对此他感到欣慰。一则,涿州、固安互为犄角,可以相互支援,不再是孤城独撑。二则,萧太后要犯涿州,必须经过固安,郭守文多谋善战,谅萧太后轻易难下。这样,涿州就多了一道屏障,也就更加保险。三则,分出两万兵,涿州粮草就可多应付一两天。自己已派出李继宣、刘知信两员虎将,领三万骑兵,南下白沟与米信会师,打通粮道,押运接济粮草来涿州,估计今天可以返回了。因此,他不顾下午骄阳的烘烤,一直守候在城楼上等待。

东南方向扬起冲天的尘土,绿树、原野、蓝天都罩进黄色的灰网,遮住了视线,看不清一切,只朦胧辨出是一队骑兵在飞速移动。

护军司徒据情分析:“一定是李继宣将军派人先行报信,肯定会有好消息的。”

曹彬也喜形于色:“三万精骑去运粮,应当是万无一失。”

奔驰的骑兵来近,速度放慢,灰尘散去,曹彬认出为首的竟是大将郭守文,先是大失所望,继而又大吃一惊。郭守文来做甚?莫非固安丢了?!郭守文进城来,刚登上城楼,他劈头就训:“并无军令召调,你擅离职守,有违军纪,该当何罪!”

“元帅恕罪,末将有紧急军情。”

“军情可差信使传递,你身为主将,怎能轻离?万一此刻辽军攻城,岂不群龙无首!”

“实因军情重大,非末将亲来面见元帅不可。”郭守文恳求,“万望容末将一叙。”

“若无必要,定将尔治罪。”曹彬内心亦急于知道情况,“讲。”

“元帅,那日琉璃河边,我们上当了!”

“你来只为这旧话重提?”

“不,但是话要从头说起。”郭守文讲道,“前日轻而易举占领固安,末将心下便有疑虑,萧太后当时若真有十数万援军,怎会不战放弃战略要地固安!今日我派出的探马探明,那日萧太后手下只有八千人马。”

“将军之意是要再次出战北进?”

“咳!晚了。莫说出战,今日我找元帅是建议全军撤退。”

“撤退?向何处退?”

“退守雄州瓦桥关、高阳关和益津关。”

“胡说!我军好端端未打败仗,为何要退逃?”

“元帅有所不知,探马察明,契丹国内援兵已于今日陆续到达,目前已近十万。我军数量上已不占优势,且粮道不通。应趁敌军尚未合围上来,及早退到三关防守,否则恐难免上次失败覆辙。”

“郭守文,你慌慌张张不经宣召擅自跑来,原来就为这个!想不到你竟是贪生怕死之辈。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是何道理!”

“元帅,末将是为全军着想。”

“我军目前虽有困难,但仍有很大希望。三万精骑去押运粮草,谅来不成问题,米信一军很快就会从白沟跟进,使我如虎添翼。而且万岁正加紧选调兵马,不过旬日大批援军即可到达。”曹彬的分析似乎不无道理,“而且我谅萧太后难以从国内征调更多兵马。如其援军果真数至十万,那么就要把驻守平州的精兵调来。而我方高琼指挥的五万大军,早已泛海在平州登陆。萧太后调走平州精兵,那高琼就可攻占平州,进而向纵深推进,威胁辽国腹心。以萧太后之精明,会出此下策行剜肉补疮之举?故尔,你声言辽国已来十万援军,我不能相信。一定是你探马邀功,而故意夸大。”

“元帅,探马可靠,决不敢谎报军情。”

“就算萧太后真来了十万援军,亦不足为惧。西路杨业攻势甚猛,耶律斜轸难以抵御,萧太后必然要分兵援助斜轸,这样我方压力就不是很大了。只要我们据城固守十几日,形势就会大变。杨业、田重进逼近幽州,萧太后就要回防,潘美进据驼罗口,就抄了萧太后的后路。高琼在平州向契丹腹部推进,萧太后也得回兵援救。我国内大兵再及时赶到,就可将萧太后并辽军主力围歼于幽燕地区。”

“元帅所说确实有理,”郭守文并未鼓起信心,“就怕事情不按元帅设想的发展。”

“为大将者必须有必胜信念,怎能悲观失望!只要你守住固安,一切都不成问题。”曹彬催促,“立即返回,加固城防,调度好兵马,准备击退辽兵可能发起的进攻。”

郭守文料定曹彬不会认输撤退了,明白固安将首当要冲,遂请求说:“元帅,固安为涿州屏障,辽兵必先犯之,然其城不高池不深,防守兵力又觉不足……”

曹彬不等他说完,就一口回绝:“涿州亦人马有限,难以分兵,你两万人马足以守城,将军谋勇兼备,定可保固安无虞。”

郭守文没奈何,只好带着随从返回固安去了。

曹彬适才对下属那番宏论振振有词雄心勃勃,其实内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现在关键问题还是粮草。兵无粮,马无草,又何谈战斗力!他在城楼上望断关山,真恨不能那粮草车队立刻在天边出现。

护军司徒又跑来报告:“元帅,来了!此番一定不会错。”

果然,又一队骑兵如飞奔驰而来。很快出现在视线内,渐渐认出为首者正是李继宣,曹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待李继宣腾腾腾跑上城楼,他迎上去问:“粮队在后面还有多远?要不要再派兵接应?”

李继宣喘息一下:“元帅,哪里来粮队,我和刘将军苦战两日,尚未到达白沟。”

“什么!”曹彬当时就呆了。

“元帅,元帅。”李继宣忙着解释,“辽军占据有利地形,筹宁、蒲奴里兵力也有两万之众。本来,只要米信趁机率军北上,与我军对辽兵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不只粮道可通,而且可以全歼这股辽军。”

“你为什么不催促米信合击?”

“末将派人设法绕道去白沟面见米信,约定今晨双方从南北两面,同时向辽兵发起猛攻。怎奈米信固执不动,说什么万岁旨意让止兵白沟。”

“他怎能这样曲解圣意!”曹彬气得跺脚,“形势有变,他亦应随机应变嘛。”

“米信名为君命难违。实则是保存实力。”李继宣叹口气,“送信人返回,我知米信按兵不动,也没奈何,这才飞骑回城报知元帅,请令定夺,我和刘知信是否撤回城中?”

“城中粮草堪堪用尽,粮道必须打通,岂有回撤之理。”

“那就请元帅再增派两万人马,方可击败阻路辽军。”

事已至此,曹彬别无选择,只能增兵了。因为两三天内再无接济粮草,全军就将失去战斗力。史珪、田斌领两万人马随李继宣即刻出发了。

三将率领部队急行,大约行出二十里远近,护军司徒从后面飞马追赶上来:“李将军慢走。”

李继宣收住马:“元帅还有何吩咐?”

“命令史、田二位将军,立刻领兵返回涿州。”

李继宣一听就愣了:“元帅为何变卦?粮草不要了?全军吃什么?”

“李将军有所不知,”护军司徒告诉,“你们领兵刚刚离开,耶律休哥就率四万大军猛攻涿州,城内只有不足三万人马,实在抗不住了,元帅不得不调你们回去救急。”

“粮草怎么办?”

“兵力有限,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了。”护军司徒又说,“元帅要你和刘将军以一当十,舍命死战,务必打通粮道。崔副帅说,只要二位尽力,三万精骑完全可以战败筹宁、蒲奴里的两万辽兵。”

李继宣还能说什么呢?他叹口气:“史、田二位快请回兵解围去吧,请转告元帅,李某一定竭尽全力。”

史珪、田斌带兵回到涿州,并不见激烈的战斗场面,四城不见一个辽兵。二人甚觉奇怪,护军司徒也解释不清。见到曹彬后方知,在他们这两万人马回来解围前不久,耶律休哥突然停止进攻把兵撤走了。众人谁也猜不透耶律休哥为何撤军。刘伯勋分析说,可能是杨业、田重进逼近幽州,辽国这座南京城吃紧,所以耶律休哥匆忙撤走人马回援幽州。不论何种原因,大家一致认为,既然涿州已获安全,理应让史珪、田斌再领人马去支援李继宣,于是二人又领兵两万出发。

史珪、田斌恨不能一步赶到李继宣军前,催促部队兼程行进。南下走出约三十里路,护军司徒又飞马赶来:“二位将军,元帅命令马上回师。”

“这却为何?”史珪问。

“耶律休哥又来猛攻涿州,攻势甚于上次,涿州危在旦夕。”护军司徒神色焦急,“元帅要你火速回援解围。”

史珪不敢怠慢,立刻后队变做前队,跑步赶回涿州。令他们大为诧异的是,涿州城静悄悄并无战事,哪有一个辽兵的踪影!

贺令图接他们入城说:“史、田二位将军,就在你们返回之前,耶律休哥又匆匆撤兵退走了。”

史珪见到曹彬,发现他闷闷不乐,关切地问:“元帅为何愁眉不展?”“咳!害你又一次徒劳往返。”

“耶律休哥玩的什么鬼花样?”

“显然辽兵并不急于攻陷涿州。”曹彬已看出端倪,“很清楚,耶律休哥是牵制我军增援李继宣。”

“意在继续阻断粮道!”史珪突然醒悟,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一着好厉害,形同釜底抽薪呀。”曹彬也已看破耶律休哥的战略意图,“我军一旦断粮,辽军再攻涿州,岂不易如反掌。”

“元帅,就该设法对付才是。”贺令图也感到形势不妙。

“咳,兵力就这么多,固安尚嫌不足,处处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呀。米信又不归我节制,偏又按兵不动,实在无计可施。”曹彬看定贺令图,“贺将军,本帅有一事相求。”

“元帅尽管吩咐。”贺令图心中忐忑。

“贺将军,眼下我军处境极为险恶,非将士不能战,而实为粮草难以接济,辽国援军源源到达,我方却无一兵一将补充。我担心万岁只看到杨业连战连捷,我军进据涿州,误以为萧太后已成网中之鱼,实则我军已居劣势。而这种实情,只有将军才能上达帝聪。”

贺令图明白了,不是叫他去冲锋陷阵,心始放宽一些,“元帅之意是叫末将回京报告军情。”

“将军乃先皇后亲侄,有这层关系,定能面见万岁详陈。”

“承蒙元帅厚望,末将敢不效命。”贺令图又问:“但不知该向万岁做何请求?”

“为今之计,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曹彬向贺令图面授机宜,“一是近日内有大兵增援并押运粮草到达涿州,就可改变敌我力量对比,我方仍可大获全胜。不过据我所知,十数日后不可能征集到十万兵马,因此这条路希望甚微。”

“另一条路呢?”

“为保存实力,免遭失败,应退守高阳、瓦桥、益津三关,再图后举。”曹彬又紧接着说,“这番话也只有将军能说清,否则万岁会以为我怯战贪生。”

“末将记下了。”贺令图问,“但不知何时启程?”

“涿州只能坚守数日,将军应不辞辛苦立即动身。”

“元帅宽怀,请候佳音。”贺令图领命去了。

曹彬手扶女墙,暮色中直至贺令图的身影消失,心中仍在默念着神佛保佑,让贺令图快去快回。

黄昏的帷幔也笼罩了琉璃河北,萧太后的行宫硬寨,灯火通明,显得异常忙碌。国内已先后有六支援军到达,计达四万人。韩德让逐一接待,安排宿营等事宜。天色渐黑,韩德让起身去后帐,准备向萧太后报告援兵情况。

行军司马喊住他:“韩大人,又有一支人马来到。”

韩德让感到奇怪,国内已无兵可调,自己发出六支令箭,所调六路人马业已到齐,又哪来的援兵呢?他狐疑着走回大帐,传命于行军司马:“带其统兵将领来见。”

少时,一员虎将阔步入帐:“末将参见韩大人。”

“怎么,是你!”灯光下,韩德让不相信面前这位虎背熊腰胡须扎撒的大将,竟是平州辽兴军节度使安臣霸,不禁大吃一惊。

“末将因故来迟,请大人恕罪。”

“大胆!”韩德让一拍书案,怒目而立,“你竟敢擅自勤王。”

“韩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末将是奉召而来。”

“胡说,无有我的将令,何人召你至此?”

“大人请看。”安臣霸呈上金鱼符。

韩德让接过仔细察看,这兵符千真万确。更加疑惑:“莫不是有人窃取了兵符,骗你领兵离开平州?”

“韩卿不必多疑,是哀家派人持兵符召来安将军。”萧太后从后帐步出。

韩德让顾不上施君臣之礼:“哎呀!太后,你怎能出此下策?安臣霸来此,那平州守备空虚,宋将高琼不就乘虚而入?平州一失,宋兵就可向我上京推进,这不等于开门揖盗吗!”

“这些我都心中有数,高琼五万宋军早已在平州沿海登陆,只因安臣霸骁勇善战,高琼才久攻平州不下。如今安臣霸带兵两万来幽燕增援,平州仅剩副节度使和两万兵守城,注定顶不住高琼攻势,平州失守已在意料之中。”

“太后,您既知后果严重,就不该从平州调兵。”

“韩卿,为帅用兵之道,在于敢冒风险,在于出敌不意,在于反其道而行之。”萧太后耐心说:“幽燕之战成败事关全局,只许胜不许败,我倾全国之兵,又有安臣霸这员虎将,断绝了曹彬粮道,不过旬日,定可击败宋军。这期间,即令高琼推进到我国腹地,他孤军深入,又何惧哉。况且十日后我就可以分兵回去,若高琼不敢深入算他便宜。真要进攻到上京附近,他这五万人马也就别想再回宋国了。这是后门,且放狼入室,集中力量先前门打虎,待将虎打死,再关上门打狼,岂不是狼、虎双得!”

韩德让听得啧啧连声:“哎呀太后,为臣甘拜下风,太后用兵出神入化,我等望尘莫及。但不知下步棋怎么走?”

萧太后早有安排:“各军饱餐后休息三更时分以六万兵力猛攻固安,务求一举攻克。”

更鼓三敲,风轻夜暗,月隐星疏,白昼的酷热业已消散,气候分外宜人。六万辽兵从四面悄悄接近了固安城,待守城宋军发现,报告宋将郭守文知道,辽兵已同时从四方发起了猛攻。安臣霸首先突上西城,范廷召接战只数合,就被安臣霸踢落城下。郭守文赶到,意欲堵住西城这个缺口,把攻上来的辽兵压下去。怎奈安臣霸力大无穷,一人守定垛口云梯,后续辽兵源源涌上。郭守文敌不过安臣霸,东、南、北三面,也抵挡不住数倍优势的辽军进攻,纷纷败下城来。郭守文情知大势已去,临危不乱,收集起万余人马,杀出西门,且战且走,终于冲出重围,天亮时逃到涿州,检点一下仅存五千人马。

范廷召看看狼狈不堪的残兵败将,对郭守文说:“丢了固安,折损人马,有何面目再见曹元帅。我们莫如……”他拔剑半出鞘。

“范将军不可有轻生之念。”郭守文对这种结局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心理承受能力较强,“固安失守,非你我不尽力,实因力量对比悬殊,我们当尽快报信与曹元帅,以便早定涿州战守大计。”

固安丢失,对曹彬无异于当头一棒。这说明辽兵势大已非昔比,要守住涿州也决非易事。用人之际,他当然不会将郭守文、范廷召治罪,而是让郭守文同他一起重新部署城防。

崔彦进获悉辽军重兵即将来攻,唯恐涿州有失,自己性命不保,吩咐护军司徒:“快,你快去召回李继宣三万人马。”

“小人遵令。”

“站住!”曹彬喊住护军司徒。

“曹帅,城内兵又不足,李继宣反正打不通粮道,何不调回加强守城力量。”

“不妥。”曹彬重做吩咐,“传令于李继宣、刘知信,命他二人引兵返回,在涿州南门外驻扎,以涿州为依托,确保北门至瓦桥关的官道通畅。”

“小人明白。”护军司徒领将令去了。

崔彦进却不明白:“曹元帅,你这样分散兵力,若辽兵先全力聚歼李继宣所部怎么办?”

“李部背依涿州,可进可退。有他们在城外,可以使涿州免遭四面包围。”曹彬犹豫一下还是说出关键一点,“而且一旦我们守不住时,可以从南门退走,不至于困死涿州。”

“啊,我懂了。”但是崔彦进竟以监军身份责难起曹彬,“想不到你身为元帅,大战在即,不思如何战胜敌人,却先想到逃跑,这不是有负皇恩吗!”

“崔副帅,孔明用兵先思退路,难道就是贪生怕死不成?我军堪堪断粮,怎能不对撤退预有准备。贺令图已回京请旨,是进是守是退,到时按万岁旨意行事,就不消你再唠唠叨叨了!哼!”曹彬拂袖而去,不再理睬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监军。

李继宣、刘知信的三万马军连夜撤回,在涿州城南安营扎寨,城内宋军也严阵以待,做好了大战的准备。

辽军攻占固安之后,萧太后、辽圣宗銮驾进城。萧太后满心欢喜,奖赏了有功将领,特别是重奖了安臣霸。论功行赏之后,耶律休哥提议,大军稍事休息,应火速进军涿州,乘势攻占之。

萧太后对此未置可否,而是询问韩德让:“你以为如何?”

韩德让表示赞同:“乘胜进军,攻下涿州,早日打败曹彬,扭转幽燕战局后,也好尽快分兵回援平州,以增加对付高琼的力量。”

“二卿之言,都有一定道理,但哀家却不采纳,而是另有主张。”

“乞太后明示。”休哥、韩德让通过几次战役,对萧太后的用兵之道已心悦诚服。

“我要安臣霸引兵一万去增援耶律斜轸,他的对手杨业太强大了。大鹏翼战亡后,只有安臣霸能与杨延昭战平。派他去顶住杨业父子进攻,耶律斜轸则可分兵一万去阻击潘美。只要潘美十天内推进不到驼罗口,杨业、田重进到不了幽州,我军后背就可无虞。”萧太后说,“这是一。第二步棋是,耶律休哥引马军两万,南下到拒马河沿岸埋伏,准备截击曹彬南撤的大军。”

休哥不解地问:“太后焉知曹彬会南撤?”

“因为我有第三步棋配合。”萧太后接下去说,“我亲自统率剩余七万人马,明日早饭后进抵涿州,围而不攻。”

韩德让问:“这却为何?”

“宋军十万之众,我军在数量上处于劣势,且曹彬已做好应战准备,涿州又城高池深,若强攻,三五日内很难奏效。即使勉强取胜,也要付出较大代价。因此我陈兵城下,并不急于进攻。”

“难道敌人会不战自退吗?”韩德让又问。

“差不多。”萧太后信心十足,“我要坐以待变。涿州城存粮最多不过能支撑四五日,而宋军粮道又被筹宁、蒲奴里封锁。曹彬断粮,只有南撤而别无出路。那时我们以养精蓄锐之军,追击弃城而逃、斗志全无、饥疲力尽之军,岂不远远强似进攻以城凭险据守、会做困兽之斗的敌军吗?”

“太后谋略,我等不及。”韩德让佩服外还有担心,“只是这样做需费时日,我恐平州那里高琼过于猖狂。”

“不必多虑。”萧太后胸有成竹,“漫说高琼未必敢孤军深入,就算他推进到上京城下,也难免被我回头吃掉。”

休哥还有不解之处:“可是太后怎知曹彬南撤一定要经拒马河呢?我去彼处埋伏不会落空吗?”

“这就叫神机妙算。”萧太后倩笑一下加以解释,“白沟方向,有我军筹宁、蒲奴里二部阻路,曹彬定要避开。而岐沟关虽远却路途平坦无险,只要渡过拒马河就安全了,所以宋军非走此路不可。”

众将再无话可说,都按萧太后的分派领本部人马部署去了。

这样一来,涿州城内的宋军可就难熬了。曹彬本已做好准备,宋军人人斗志旺盛,要给进犯的辽军以迎头痛击。岂料辽军围而不打,宋军有劲使不上。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宋军拼死一搏的劲头,如皮球慢慢泄气,渐渐消磨殆尽。起初为应付恶战,鼓舞士气,曾给兵士们吃两餐饱饭,这样一来存粮就几乎耗尽。如今无仗可打,每天只能吃到一顿稀粥,兵士们都有气无力,口出怨言。为了防止不满情绪扩散,曹彬下令严肃军纪。有几十名抢饭吃和散布串连投敌的兵士,被斩首示众号令全城。天气越来越热,人头在高杆上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滴下气味熏人的脓血。守城兵士在城头上,强忍着烈日灼烤和臭味的侵袭,大都无精打采,不断有人昏厥过去,有的甚至昏过去后就再未醒转过来。

在北城上负责防守的田斌,也热得实在受不住了,取下了头盔拿在手中。一名小校调侃他:“将军,你可是带头违犯军纪呀。”

“辽军未来攻城,何必死守军纪,天气这样热,只要不被元帅看到,大家都马马虎虎吧。”

小校感到田斌通情达理,就进一步说:“将军,我们难道在这等死呀?既无粮草,又无救兵,不进不退,不死不活,这样下去,涿州城就是十万大军的坟墓呀!”

“咳!”田斌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也不知元帅是怎么想的。辽军终日饱食,我们耗不过人家呀。”

“将军!”小校突然叫起来,“你看,又有几个弟兄不行了。”

“快,抬到城下阴凉处。”

众人七手八脚,将四个已失去知觉的兵士抬到城门洞,有人取来备用的救命米汤,逐一给灌下去。

田斌立在一旁说:“不要紧的,他们是又饿又热,很快就会恢复过来。”

可是,过了一刻钟,这四名士兵仍不见动弹,小校一试鼻息,又叫起来:“不好!他们死了。”

说着,适才抬人的兵士又有两人倒地气绝。田斌俯身仔细查看一下,见死者身上都起了红点子,不禁惊讶地说:“糟了!怕是染上了瘟疫。”

“啊!”在场的士兵们都慌神了,“那我们岂不都难逃活命吗!”

“不行!我就去面见元帅。”田斌直奔州衙。走进大堂,看见崔彦进、刘伯勋、郭守文等人全在,而且显然是在为什么争论不休。田斌也顾不得礼节了:“元帅,我部下发生瘟疫,已死亡数人,且有蔓延趋势,请速做定夺。”

“元帅,怎么样,不是我危言耸听吧?”范廷召刚刚禀报过类似情况,“我们不能坐城等死了,干脆拉出去和萧太后拼个你死我活。”

“以饥病交加之军前去进攻,无异以卵击石,决不可以。”曹彬断然拒绝。

“曹帅,粮草已尽,瘟疫又起,迁延下去,只怕损失更大。”崔彦进很想保住性命,“我们不若撤离吧?”

“副帅,没有万岁旨意,你竟敢轻言放弃涿州,难道不怕犯欺君之罪吗?”

崔彦进被曹彬问住了,哑口无言。

“无论怎么说,不能坐以待毙。以下官之见,”刘伯勋对于幽州赴任仍存希望,“十万大军全速向北推进,哀兵必胜,将士们置死地而求生,必然舍命死战,说不定就可大败辽军直捣幽州。”

“我决不会为刘大人能走马上任而孤注一掷。”曹彬语气决绝,“飞蛾扑火的军事行动,只有傻瓜才会干。”

享有足智多谋声誉的郭守文开口了:“元帅看来一定要等贺令图的消息。”

曹彬未言语,等于默认了。

郭守文接下去说:“贺将军四月二十四离开,今天已是四月三十,整整六天不见回转,只怕路上出差了。”

“不会的,”曹彬很自信,“贺令图武艺超群,断不会有闪失。”

“可是他已过期两天了,至迟四天就当返回呀。元帅,不能死等圣旨了,应该当机立断了。”

曹彬又没言语,显然不反对他说下去。

郭守文明白曹彬的意思:“元帅,末将以为,万岁得知我军处境,也一定要做出撤退决定。如今,我军战斗力日渐减弱,为保存实力,减少损失,晚退不如早退,再耽误两天,全军饿得爬不动,想退都退不走了。”

“依将军之见,应该从哪条路退兵呢?”曹彬这样问,分明是动心了。

郭守文对此早已认真思考过:“米信大军现在白沟,我们全速向他靠拢。纵有伏击或追兵,有米信接应,谅无大碍。”

这和曹彬所想不谋而合:“好吧,众将各回本营,做好撤退准备,等待本帅命令。”

众将未及散去,护军司徒跑来报告:“元帅,贺将军回来了。”

“快,叫他即刻来见。”曹彬传令,众将自然也都不走了。

贺令图风尘仆仆快步踏入大堂:“元帅,一定等急了,请恕末将迟归。”

“可有圣上旨意?”曹彬最关心的是这个。

“好不容易呀,起先无论如何总管不肯通报。后来还是搬动姑妈,闯宫骂门,才得以带我入内面圣……。”

曹彬不悦地打断他:“别再絮叨了,我问你圣上旨意如何?”

“元帅,我当面奏明涿州战局,万岁恩准我军退兵。”

“好!”崔彦进放心了,“万岁圣明,这下十万大军就得以保存了。”

“贺将军,万岁可有具体旨意?”

“有。”贺令图递上圣旨,“元帅请看。”

曹彬接过圣旨后,展开细看:

幽州路兵马都部署曹彬,副都部署崔彦进,敌军势盛,且粮草无继,宜暂避其锋。接旨后,大军可径直退往岐沟关,不日将有粮草运抵彼处,以接济全军之用。朕已同时晓喻米信,命他向白沟发起猛攻,牵制辽军主力,使你部大军顺利撤返……

曹彬把宋太宗旨意公开,立刻引起两种不同反响。

崔彦进连连说:“万岁英明,如此撤军,万无一失。”

郭守文持反对意见:“去岐沟关,要过拒马河,倘若辽军重兵埋伏,我军就要吃亏。”

曹彬犹豫:“贺将军,你往返俱走的岐沟关,路上如何?”

“不见一兵一卒,一路坦途,敌军无处埋伏。”贺令图又补充一句:“元帅,君命不可违呀。”

崔彦进适时地警告一句:“曹彬,万岁已指定退军路线,你若改弦更辙,一旦招致失败,可就是难逃罪责呀!”

曹彬当然明白这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退走岐沟关有个闪失还有情可原,他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传令:“诸将各回本营,将存粮悉数造饭,整备好弓马器械,今夜三更准时南撤,退往岐沟关。”

田斌禀报说:“元帅,我部已粒米皆无。”

“可向民间借取。”曹彬这一回答,显然是批准了向居民抢粮。

炊烟夕照中,宋军打点行装和到百姓家“借”粮,引起了全城居民的极大恐慌,公推各界人士组成的十老代表,面见曹彬。

十老代表为首的百岁翁,曾在宋太祖朝中官居吏部员外郎,他对曹彬一揖到地:“元帅,我全城居民百姓,生是大宋人,死做大宋鬼,决不在契丹铁蹄下苟延残喘,愿随大军撤离涿州,给胡虏留下一座空城。”

“这如何使得?军队行动迅速,百姓扶老携幼,与兵马混杂,遇到辽兵阻截,如何御敌。”曹彬摇头,“这实在做不到。”

百岁翁振振有词:“元帅此言差矣,百姓心向大宋,其情不可移,以元帅之英威,岂有丢下百姓不管之理。”

刘伯勋接话道:“我们不能将大宋百姓推向契丹,难得百姓心随我朝,理当成全大众忠心。”

“有理。”崔彦进也开了口,“昔年刘皇叔败走新野,在千难万险下带百姓同行,最终得民心成大业。”

“好吧,既然崔副帅、刘大人都认为可行,那就准予百姓同行。”曹彬心情急躁,不愿多纠缠,但他自有一番打算,“请崔副帅、刘大人统率全城百姓先行一步,天黑以前离城,傍西山南下。”

崔彦进觉得有些不妥:“我们和百姓同行,遭遇敌人该如何是好?”

“其实先走一步最安全。既然副帅有顾虑,我派副将卢汉贝领兵五千随行保护。”

崔彦进思忖一下:“曹帅,万岁要我不离你之左右,危难时也好帮助出谋划策。君命不可违,我怎能避重就轻先趋安全呢。”

曹彬暗骂一声老狐狸:“对了,副帅身系监军要职,还是随大军夜半出发吧。”

红日隐入西山,卢汉贝、刘伯勋领五千步军,夹护着全城百姓出涿州南门,贴西山脚而下向南。暮色掩映,队伍如一条黑色巨蟒缓缓蠕动,刘伯勋唯恐遭遇辽兵,不断催促百姓快行。值得庆幸的是,走出几十里路了也未遭阻截。不知是辽兵未发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午夜,曹彬统领大军也列队撤出了涿州城。刘知信为先锋,史珪、田斌、贺令图、范廷召等各队排好顺序,依次出城。殿后的李继宣尚未动身,辽军马队突然横冲过来。黑夜中,也分辨不清辽军来了多少。后走的各队宋军本来就有怨气,此刻谁还肯卖命拼杀,都自顾争相逃命。曹彬被人潮冲得东奔西走,根本无力节制诸将,撤退队伍顿时大乱,韩德让挥军引大队骑兵往来冲击,宋军兵将无人恋战,只是一味南逃。黎明前溃军到达拒马河北岸,先行的刘伯勋与涿州百姓并五千步军刚好渡河,在二十里外埋伏等候的耶律休哥率数万马军杀来。宋军又是大乱,曹彬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各队争先抢渡拒马河。被辽军杀死,自相践踏和溺死河中的宋军达数万人。百姓死伤更众,刘伯勋这位未能上任的幽州刺史,连同妻子一起为辽兵乱箭射中,死在了河内。

天明以后,曹彬渡河到达岐沟。恰好兵部运的粮草刚刚到达。曹彬召集残兵败将,提出要坚守岐沟关,以便待援反击。可是,耶律休哥大军已追过河来,当时,拒马河已为尸体塞满,辽兵已无须涉渡。布置在岐沟关外拒敌的宋军田斌、史珪及其部下,已无斗志,与辽兵稍一接触,即迅速溃逃,绕过岐沟关向南狂跑。城内的范廷召见状弃关先逃,各路将领又相继争先逃命,曹彬难以约束,溃兵裹着他也逃离岐沟关,又遭辽军肆意砍杀。至此,宋太宗伐辽主力曹彬这十万大军已损失殆尽,岐沟关遗弃下山积般的粮草与军械。曹彬全军覆没,实际上已敲响了宋太宗这次北伐彻底失败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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