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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卿当真有点恼。起初听她敲门,他道她是想通了,来与他坦白元家和郑濯的事的,故才兴致勃勃-起身开门,不想却是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但他恼的不是元赐娴,而是如此沉不住气的自己。

因此脱口而出这一句后,他便后悔了。被她一次次轻易撩拨得心思浮动,已然够叫他不甘和难堪,倘使心思外露,岂不叫她嘚瑟,叫她误以为他已被彻底攻陷了。

美色当前,身是堂堂正正儿郎,心非岿然不动木石,一时被迷惑再寻常不过,等几日,等他忘了那个疯癫的梦就好了。

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见元赐娴显然非常吃惊,他当即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将槅扇大敞开来,然后朝里道:“朱县令方才说,有桩天大的要紧事,须得澜沧县主帮忙才可办妥,是吧?”

他说完,再扭头跟元赐娴解释:“我已跟朱县令应下此事,所以你暂时不能回长安。”

元赐娴恍然大悟。她就说嘛,陆时卿一向很烦她在他跟前晃,怎会不肯放行。

她问:“有何要紧事?能帮的我一定帮。”

陆时卿怎么知道有哪门子要紧事。他看向坐在书房下首位置,瞧上去又憨又胖,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道:“这个,还是请朱县令与你说吧。”他说完便事不关己一般,负了手背过身去。

朱县令两撇黑黝的胡须一抖,乌溜溜的眼珠子一遍一遍来回滚,万分紧张地盯着陆钦差的背影:哎呀,怎么个情况,天地良心,他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陆时卿却丝毫没有回头解释的意思,仿佛他不现编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出来,改日就扒了他的皮。

大人物一个转身,考验小人物的时刻就到了。

朱县令脑袋里一刹间山崩海啸,风雨大作,在陆时卿的背脊越来越僵硬时,一个踉跄,慌手慌脚奔上来,到得元赐娴跟前,点头哈腰一阵,拱手道:“是这样,是这样的……县主,咱们唐河县吧,它……它出了个贪官!对对,贪官。这个贪官吧……他特别贪!不仅贪财,还贪色!”

元赐娴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朱县令在陆时卿八月飞雪一般寒凉的背影里,终于编出个说辞:“可偏偏此人十分狡猾,竟叫下官无论如何也捉不着他的把柄。下官就想啊,县主您玉貌仙姿,是不是能够诱他露出马脚……”

陆时卿蓦然回首,瞧着滔滔不绝的朱县令,先是惊诧,后是震怒。

元赐娴也是猛一偏头,看的却是陆时卿。他这是叫她去色-诱一个贪官?

她难以置信地问:“陆侍郎……您竟答应了朱县令这样的事?”

陆时卿也没料到小人物被逼急了,竟如此口不择言,挑了碰不得的刀口上。他矢口否认:“不是,他起初并非这样与我说的。”

朱县令真想抽自己三百个大耳刮子。他怎说出了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就他这脑子,恐怕永远都是个县令了!

不,眼下得罪了贵人,还是在人家陆钦差的生辰得罪的,他大概连县令都做不成了。

他忙接连抽了左右脸俩耳刮子,道:“下官僭越,下官僭越了!”

元赐娴管他僭越不僭越。便是一百个朱县令叫她去色-诱别人又如何,她不高兴的是,陆时卿答应了如此提议。

他这是将她当成什么人了。

她一时气恼,冲他道:“陆侍郎,我知道我在外边风评不好,许多人提到我,都得喊我一声祸水。可南诏太子也好,九皇子也罢,我从未主动招惹他们,也就对您做过些没脸没皮的事。”她说着说着,大约委屈上了,见陆时卿微微错愕,却毫无辩驳,便更是生气,“您想色-诱贪官,上什么醉红楼醉黄楼醉青楼找漂亮的小娘子去,她们可比我精通!”

她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说完扭头就跑。

陆时卿似是想去追,脚步一移复又顿住,到底抿了唇默在原地。

朱县令浑然是被吓傻了,屁滚尿流告了退,回去后一心想着该如何弥补这桩过失,百思不得其解,便去寻素来聪慧的县令夫人说明了此事。

听他将事情始末讲完,县令夫人一眼参透其中玄机:“这事根本不是你的过失,陆钦差与澜沧县主谁也没气你。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俩的心结,旁人哪里解得了?你想将功赎罪,莫不如给他们制造个解铃的机会……”

朱县令猛点几下头。

*

今日八月二十二,的确是陆时卿的生辰。往年这天,总是宣氏替他大肆操办,如今恰好撞上公差在外,自然就省了,哪怕前头朱县令一见他便献殷勤,问他可要设个宴,他也是一口回绝。

但晚膳时,虽菜色一切如常从简,他却在桌几正中瞧见了一碗长寿面。

陆时卿瞥瞥恭候在旁的朱县令,目光质疑。

朱县令腆着脸笑:“陆钦差,您不许下官设宴,可这长寿面还是该有的,否则便是下官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呵呵,他若懂人情世故,至于给他捅出个大篓子吗?元赐娴可在屋里闷了一下午,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陆时卿也懒得与他计较了,问:“县主呢?”

朱县令忙答:“下官已差人好生去请了。”

他话音刚落,果见元赐娴来了,穿了身瞧上去过分厚实的男袍,头发束得一干二净。

今早她与陆时卿在唐河县落脚后,原本是换回了女装的,眼下摆明了对下午的事心有芥蒂,才故意如此。

陆时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元赐娴却看也没看他,坐下后就低着头自顾自动筷了。没毛病,反正她最大。

她不是风月话本里,一点点委屈就绝食的小娘子,再生气也得吃饭,不吃饭,吃亏的是自己。

所以哪怕她脸很臭,却也吃得很香。

朱县令继续腆着脸笑,站在一旁给她介绍席间菜色,一盘一盘指点,眼见得那手势都是绕着正中那碗长寿面走的。

等他说得口干舌燥,快接不上气的时候,元赐娴终于开口问他:“这怎么像是长寿面,朱县令府上有人过生辰?”

机会来了!把陆钦差今日生辰的真相告诉澜沧县主,叫俩人亲近一下的机会来了!

陆时卿听见这一问,夹菜的筷子一顿。

朱县令心中大喜,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的……!”

元赐娴却只是“哦”了一声,然后便重新低头吃饭了。她心绪不佳,不欲多言,原也不过随口一问,既然不是就算了。

朱县令张着个嘴愣在原地。这就完了?正常人下一句不该是继续追问的吗?

他刚欲出言将话茬绕回去,却突然觉得有点冷——席间气氛好像有点凝固。低头一瞧,原是陆钦差的筷子和澜沧县主的筷子夹着了同一根秋葵。

两双筷子一双夹了一头,两人都顿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那绿油油的秋葵看,像是谁也不肯相让。

一晌过去,两人齐齐松筷,去拣别的菜,下一瞬却又夹着了同一块童子鹅肉。

好家伙。朱县令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见陆钦差这次很快收回了筷子,像是想将鹅肉让给县主,可县主却也跟在他后边搁下了筷子,面无表情地说:“我吃饱了。”然后起身就走。

朱县令脸都苦绿了,正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见陆钦差也撑案站起,一句话未留回房去了。

*

陆时卿回房后歇了一晌便去沐浴了,等拾掇完毕,翻读了几本公文,召来曹暗询问刺客案的进展。

曹暗回禀道:“郎君,照长安现今的动静瞧,凶手应该找好了替罪羊。此人知道圣人多疑,遇事必要弯绕思虑,一层布置是不够的,故而先嫁祸给了韶和公主。圣人一定与您及县主一样,不会轻易接受这个结果,而一旦他往里深入查探,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另一个替罪羊,也就是凶手真正欲意栽赃的人。但小人想不通,这个即将倒大霉的人是谁?”

陆时卿略一思索:“二皇子。”

曹暗一惊:“二皇子如今已然日落西山,谁还不肯放过他?”

他摇摇头:“表面看来是在嫁祸二皇子,最终目的却是阿濯乃至元家。上回盂兰盆法会,虽未有证据直接证明是二皇子陷害了阿濯,但依照当时的利益关系看,圣人心中多半已认定是如此。也就是说,在圣人看来,他的二郎近来是在针对六郎的,而如今,一个针对六郎的人却向元家下了毒手……你以为,这将给圣人提供一条怎样的思路?”

“圣人会觉得,元家兴许与六皇子有牵扯。”曹暗霎时下了层冷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此人心思高妙,一石二鸟之计着实狡诈!郎君,咱们该如何应对?”

陆时卿笑了笑:“计策虽妙,却可叫他未成先夭。你想想,圣人既要顺藤摸瓜,该从谁查起?”

“刘少尹。想来刘少尹已被凶手收买,到时指不定在御前供出什么来。”

他冷笑一声:“那就叫他永远也没这个机会开口。”

曹暗颔首应是,正欲告退去办,突然想起桩旁事,踌躇道:“郎君,县主似乎心情不好,您是否该去与她解释几句?”

陆时卿默了默没说话。

他继续小心翼翼道:“小人知道您顾虑什么,您无非是担心,她别有用心地接近你,万一晓得了您暗藏多年的幕僚身份,令您无法再站在绝佳的位置操控朝局,从而耽搁了大事。但照小人看,县主哪怕并非绝对的真心实意,也必然不是想害您。您可晓得,她遇刺当日,缘何回头中了埋伏?”

陆时卿这下抬起眼来,眼色疑问。

他便将刺客令元赐娴误会陆时卿遇险的经过讲了,然后道:“县主若一点不在乎您,彼时怎会心急忙慌走回头路去救您?今日也是,那不上道的话是朱县令讲的,可她偏偏生了您的气,可不正是因了她无所谓朱县令如何看她,却在意您吗?左右都是误会一场,您与她解释几句也不花多少力气……”

未听他将话说完,陆时卿便已接连变幻了神色,到得最后倏尔起身,一阵风似的走没了影,不料方至月门,就见门槛对头来了个人,正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往这儿走。

是元赐娴。

两人倏尔齐齐停步,惊讶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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