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妇人是谁呢,就是丁二和的母亲丁老太。月容先是一怔,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了她?扭转身来就要逃走,可是只跑了几步,忽然又省悟过来,丁老太是个瞎子,纵然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知道是谁,又何必跑着躲开呢。因之,索性回转身来,缓缓地行近了丁老太面前来。

那丁老太虽然一点不看见,可是她的嗅觉和听觉,依然是十分灵敏的,立刻把手上的一捧花,向上举了一举,扬着脸道:“先生要花吗?贱卖,一毛钱三朵。”月容伸着手要去抽那花,但是还相差有四五寸路,把手缩了回来,只管在大衣襟上搓着,把两只眼睛,对丁老太周身上下探望了去。丁老太举了那花,继续地道:“先生你不要这花吗?卖完了,我要早点儿回家,你就拿四朵给一毛钱罢。”月容嗓子眼里一句老娘,已是冲到了舌头根上,这却有一个人挤了上前问道:“这姑娘花买好了吗?什么价钱?”月容对那人看看,再向丁老太看看,只见她两只眼睛只管上下闪动,月容心房里卜卜乱跳,实在站立不住,终于是一个字不曾说出,扭过身子来走了。走了约摸五六丈远,回过头来看时,丁老太还是扬着脸的,似乎对于刚才面前站的一个人,没有交代就走了,她是很不解的。这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丁老太,我对你不起,我实在没那胆子敢叫你。”说完了这话,自己是感觉到后面有人追赶一般,放了很快的脚步,就向家里跑了去。

这虽还不过是二更天,但在这寒冷的人家,却像到了深夜一般。站在大门口耳贴了门板向里面听了去,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连地敲了几回门,那个弯腰曲背的老妈子才缓缓的来开门,披了衣服,闪到一连,颤巍巍地问道:“太太,你回来啦,事情办得好吗?”月容听到“太太”这个名词,分外地扎耳,心里就有三分不高兴,哪里还去向她回话。老妈子睡的那间屋子,紧连着厨房,在纸窗户下面,有一点淡黄的光,此外是满院子黑洞洞的。月容摸索着走到屋子里去,问道:“胡妈,怎么也不点盏灯放在我屋子里呢?”胡妈道:“那盏大灯里面没有了煤油,你凑付着用我屋子里这一盏小灯罢。”她说着话,已是捧了一盏高不到七寸小罩子的煤油灯进来了,颤巍巍地放在桌上,把手掩了那灯光,向她脸上望着,问道:“太太,你脸上的颜色不大好,受了谁人的气吧?”月容板脸道:“你不要再叫我太太,你要再叫我太太,我心里难受。”胡妈倒不想恭维人反是恭维坏了,只得搭讪着问道:“你喝茶吗?可是凉的。”她尽管问着,脸子还是朝外,随着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了。

这屋子里是现成的一张土炕,靠墙摆了一张两屉小桌,上面是乱堆了破碎纸片,同些瓶子罐子等类。那盏小的煤油灯,就放在一只破瓦钵上,瓦钵是反盖着的。小桌子头边,放了一只断腿的四方凳子,这土炕又是特别的大,一床单薄棉被和一床夹被单放在黄色的一块芦席上,这是越显着这屋子里空虚与寒酸。月容抱了一条腿,在炕沿上坐着,眼见这绿豆火光之下,这屋子里就有些阴沉沉的,偏是那一点火光,还不肯停止现状,灯芯,却是慢慢的又慢慢的,只管矬了下去。起身到了灯边,低头看看玻璃盏子里的油,却已干到不及五分深,眼见油尽灯灭,这就快到黑暗的时候了,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睡觉罢,还等些什么呢?”说完了这句话,自己爬上炕去,牵着被,就躺下了,在炕上平白地睁着两眼,哪里睡得着呢?桌上的灯光,却是并不等她,逐渐的下沉,以至于屋子漆黑。可是两只眼睛,依然还是合不拢,那胡同里的更锣,敲过了一次,接着又敲过一次,直听到敲过三四次之后,方才没有听到了响声。

次早起来,见天色阴沉沉的,原来以为时间还早,躺在炕上想了一阵心事。因听到院子里有了响声,便隔了窗户叫问道:“胡妈,还早吗?”胡妈道:“您该起来啦,已经半上午了。今天刮风,满天都是黄沙。”月容道:“好,起来,你找点儿热水我洗把脸,洗过脸之后,我要出去。”胡妈摸索着走进屋子来,向她问道:“昨天的事情……”月容淡笑道:“求人哪有这样容易呢,今天还得去。我所求的人,大概比我也好不了多少。”胡妈道:“既是这么着,你还去求人家干什么?”月容道:“我现在并不是为了穿衣吃饭去求人,我是为了寂寞可怜,没有人知道我,去求人。”胡妈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月容道:“你不会知道这个。你不要问,你预备了热水没有?没有热水,凉水也可以。”胡妈见她这样性急,倒真的舀了一盆凉水她洗脸。她洗过之后,在茶壶里倒了一大杯凉茶,漱了漱口,随着咽下去一口,放下茶杯在门框边,人就走出了门。

今天是特别的兴奋,下了极大的决心,向二和家走去。这时,天空里的大风,挟着飞沙,呼呼乱吼,在街巷上空,布满了烟雾,那街上的电线,被风吹着,奏出了凄厉可怕的嘘嘘之声。月容正是对了风走去,身上的衣服穿得又单薄得很,风把这件棉袍子吹得只管飘荡起来,衣襟鼓住了风,人有些走不动,只管要向后退。但是月容也不管这些,两手放下来,按住了胸襟,只管低了头朝前钻了走着。有时风太大了,就地卷起一阵尘土,向人头上脸上扑了来,月容索性闭着眼睛扶了人家的墙壁走。终于她的毅力战胜了环境,在风沙围困了身子的当儿,走到了目的地。二和那个跨院子,那是自己走熟了的道路,再也不用顾忌着什么,故意开着快步,就向那院子门里冲了去。自己心里也就估计着,这样大风沙天,也许他母子两个人都在家里。见了二和,不要弄成这鬼样,把身上头上的土,都挥挥罢。站在那跨院门下,抽出身上的手绢来,将身上脸上的灰,着实的挥了一阵,然后牵牵衣襟向院子里走去。

自然,那一颗心房,差不多要跳到嗓子眼里来。因为自己要极力的压制住,这就在院子里先高声叫了一声:“老太。”屋子里有人答应了一声:“谁呀?”挡住风沙的门,顿时打开了,出来一人,彼此见着,都不免一怔。月容认得那个人是田二姑娘。怕碰见人,偏偏是碰见了人,只得放出了笑容,向她一点头道:“二姑娘,好久不见啦,丁老太在家里吧?”二姑娘当看到月容的时候,也说不上是像什么东西在心上撞了一下子似的,手扶了门框,倒是呆呆的站着望了她,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还在门槛里呢。这时月容开口了,她倒不得不答话,也微笑道:“哟,我说是谁,是杨老板,这儿丁老太搬家了,我家搬到这屋子里来了。”月容道:“哦,他们搬家了?什么时候搬的?”二姑娘道:“搬了日子不少了。”月容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在这儿住着,不是很好的吗?”二姑娘顿了一顿点着头道:“外面风大,你请进来坐一会子吧。”月容站着对那屋子窗户凝神了一会,也就随了她进去。

田二姑娘已是高声叫道:“大嫂,咱们家来了稀客了。”田大嫂由屋子里迎出来,连点了几下头笑道:“这是杨老板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了来?你瞧,我这人太糊涂,这不是正在刮大风吗?”说着,还用两手一拍。月容见她穿一件青布旗袍,卷了两只袖子,头左边插了一把月牙梳,压住了头发,像是正在做事的样子,便道:“我来打搅你了吧?”田大嫂道:“你干吗说这样的客气话?假如不是你走错了大门,请也不能把你请到的吧?请坐请坐。”她倒是透着很亲热,牵住了月容的手,拉了她在椅子上坐着。自己搬张方凳子挨了月容坐下,偏了头向她脸上望着笑问道:“杨老板,听说你这一程子没有唱戏了,怎么啦?在家里作活吗?”月容听说,不由得脸上就是一红,把头低下去,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田大嫂倒是很体贴她,向她微笑道:“不忙,你慢慢地说。”月容低下头,对地面上很注意了一会子,低声道:“据我想,大嫂你也应该知道的。我自己失脚作错了一点儿事,这时你教我说,我可真有点不好意思。”

田二姑娘没坐下,靠了房门站着,还将一个食指,在旧门帘子上画着,她那样子倒是很自在。月容讲到这里,大嫂向二姑娘看看,二姑娘微笑,月容抬起头来,恰是看到了。但觉自己脊梁骨上,都向外冒着汗,立刻站起来道:“我不在这里打搅了,改日见罢。”说毕,已起身走到了院子里。田大嫂又走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丁老太虽然不在这儿,咱们也是熟人啦,干吗茶不喝一口你就走?”月容道:“改日见罢,我短不了来的。”田大嫂还牵住她的手送到大门口,笑道:“王大傻子还住在这里面呢。”月容道:“他大概知道丁老太搬到哪儿去了吧?”田大嫂笑道:“二和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有点脸薄,这回搬家,倒像有什么不好意思似的。到底搬到哪儿去了,对谁都瞒着。你别急,你不找他,他还找你呢,只要戏报上有了你的名字,他有个不追了去的吗?女人就是这一样好。”月容对她看了一眼,抽回手去,点个头说声再见,立刻走了。天空里的风,还是大得紧,所幸刚才是逆风走来,现在是顺风走去,沙子不至于向脸上扑,风也不会堵住了鼻子透不出气。顺着风势,挨了人家的墙脚下走去,走到一条大胡同口上,只见地面被风吹得精光,像打扫夫扫过了一样。很长很长的胡同,由这头看到那头,没有一个影子,仅仅是零落的几块洋铁片,和几块碎瓦在精光的地面上点缀着,这全是人家屋头上刮下来的。月容由小胡同里走出来,刚一伸头,呜的一阵狂吼,风在屋檐上直卷下来,有一团宝塔式的黑沙,在空中打胡旋,这可以象征风势是怎么一种情形。月容定了一定神,心想:迟早总是要回去,站在这里算什么?于是,牵牵衣服,冲了出去,但是越走风越大,这一截胡同还没有走完,有人叫道:“喂,这位姑娘到哪里去?”月容看时,一个警察,脸上架着风镜,闪在人家大门洞子里,向自己招手。因道:“我回家呀,不能走吗?”警察招着手道:“你快到这儿来说话,风头上站得住吗?”月容依他到了门洞子里。他问道:“你家在哪里?”月容道:“在东城。”警察道:“在东城?你回去得了吗?你先在这儿避避风,等风小一点,你再走。”月容道:“我回家有事。”警察道:“你什么大事,还比性命要紧吗?”月容不用看,只听到半空里惊天动地的呼呼之声,实在也移不动脚,只好听了警察的命令,在这里站着。

约摸有二三十分钟之久,那狂风算是过去,虽然风还吹着,已不是先前那样猛烈,便向警察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吧?”警察将手横着一拦道:“你忙什么的?这风刚定,能保不再起吗?”正说话时,这大门边的汽车门开了,立刻有辆汽车拦门停住,随着大门也开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尖尖的白脸,鼻子下养了一撮小胡子,后面一个空灰色短衣的人,夹了个大皮包,一同走了出来。警察举着手,先行了一个礼,向那小胡子赔笑道:“这位姑娘是过路的,刚才风大,我没有让她走的。”小胡子道:“她家在哪里?”警察道:“她只说住在东城。”小胡子对她望望道:“你家住在哪儿?我也是到东城去,你顺便搭我的车走一截路好不好?”警察道:“这是郎司令,你赶快谢谢罢。”月容心里在想着,人实在是疲劳了,坐一截车也好,有警察介绍过了,大概不要紧。便向郎司令微鞠了一个躬道:“可是不敢当。”郎司令笑道:“倒很懂礼。这没什么,谁没有个遇着灾难的时候,你上车罢。”月容又向他看了一看,还透着踌躇的样子。郎司令笑道:“别怯场,上去就是了。要不是大风天,我不能停着车子满市拉人同坐。这也无非救济的意思,不分什么司令百姓。”

那个夹皮包的人,比司令的性子还要透着急,已是走到汽车边,开了车门,让月容上去。月容不能再客气,就上车去,扶起倒座上的活动椅子,侧坐下去。郎司令上了车子,拍着坐的弹簧椅垫道:“为什么不坐正面?”月容道:“我刮了一身的土,别蹭着了司令的衣服。这样好。”说着话,车子已是开了,郎司令道:“你家住在哪儿?我的车子可以送到你门口。”月容道:“不用,我在青年会门口下车得了。”郎司令对她打量了一下,因道:“姑娘,我听你说话,很有道理,你念过书吧?”月容也没正脸对他,侧了脸坐着,只是摇摇头。车子里默然了一会,郎司令道:“很奇怪,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似的,你认得我吗?”月容忽然一笑道:“我一个穷人家孩子怎么会认得司令?”郎司令虽然不能把她拖扯过来,对她身上,倒是仔细地看了几遍。笑道:“我想起来了。”说着,将手在大腿上一拍。

月容被他这一声喝着,倒有些儿吃惊,猛回头向他看了一眼,郎司令又拍了一下腿道:“对了,对了!一点不错,你不是杨月容老板吗?”月容禁不住微微一笑。郎司令道:“你也是很红的角儿呀,怎么落到这样一种情形了?”月容低下头去,没有答复,可是她的耳朵根上,已是有一圈红晕了。郎司令道:“你倒了嗓子了吗?不能吧?你还没有唱多久呀。实在不相瞒,我偶然看过你一回戏,觉得你的扮相太好,后来就连接听了一个礼拜的戏。隔了两天没去,听说是你停演了,我正纳闷,原来你还在北京。”月容道:“我不愿唱戏,并非是倒了嗓子。”郎司令道:“那为什么呢?”月容道:“不为什么,我不愿唱戏。”郎司令听她又说了一句不愿唱戏,虽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但是看她那脸上懊丧的样子,便道:“杨老板,你有什么事伤了心吗?”月容道:“伤心也不算伤心,可是……对不起,我不愿说。”郎司令看她这样子,少不得更要端详一番。汽车跑得很快,不多大一会就到了东单大街。月容不住的把眼睛朝前看着,看到青年会的房屋,就请郎司令停车。郎司令笑道:“风还大着呢,我送到你门口不好吗?”月容摇摇头苦笑着道:“有些儿不便,请你原谅。”他微笑着,就让车夫停车。月容下得车来,把车门关了,隔了玻璃,向车子里点了个头,道声“劳驾”,自走开了。

回得家来,但见那屋子里,阴沉沉的,增加了一分不快,随身躺在炕上,闭了眼,一言不发。耳边是听到胡妈跟着进了房,也不去理会她。胡妈道:“家里还没有了吃的呢,去买米呢?还是去买面呢?”月容道:“我不吃晚饭了。你把墙钉子上挂的那件长夹袍拿了去当,当了钱,你买点现成的东西吃罢。”胡妈道:“不是我多嘴,你尽靠了当当过日子,也不是办法,你要快快的去想一点法子才好。”月容道:“这不用你说,再过两三天,我总得想法子。”胡妈道:“别个女人穷,想不出法子来,那是没法。你学了那一身玩艺,有的是吃饭的本身,你干吗这样在家里待着?”月容也没有答复,翻个身向里睡着。胡妈道:“那末,我去当当,你听着一点儿门。”月容道:“咱家里有什么给人偷,除非是厨房里那口破铁锅。贼要到咱们家里来偷东西,那也是两只眼睛瞎了二只半。”胡妈在炕面前呆站了一会子,也就只好走了出去。

到这天晚上,月容因为白天已经睡了一觉,反是清醒白醒的,人躺在炕上,前前后后,什么事情都想到了。直到天色快亮,方才入睡,耳朵边一阵喧哗的声音,把自己惊醒过来。睁眼看时,窗户外太阳照得通红。把自己惊醒的,那是一阵马车轮子在地面上的摩擦声,接着是哗哗的马叫。马车这样东西,给予月容的印象也很深,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向院子外望着。事情是非常凑巧,接着就有人打了门环啪啪地响,月容失声叫起来道:“他找我来了,他,丁二哥来了。”口里说着,伸脚到地上来踏鞋子,偏是过于急了,鞋子捞不着,光了袜底子就向外面跑,所幸胡妈已是出去开大门,月容只是站在屋门口,没到院子里去。听到有个男子问道:“这里住着有姓杨的吗?”月容高声笑道:“对了,对了,这里就是。丁二哥!”随着那句话,人是进来了,月容倒是一愣,一个不认识的人,蓄有八字胡须,长袍马褂的,夹了一只大皮包进来。

那人老远的取下了帽子,点着头叫了一声杨老板,看他圆脸大耳,面皮作黄黑色,并不像个斯文人。在他后面,跟了一个穿短衣的人,大一包小一包的,提了一大串东西进来。月容见他快要进屋,这才想到自己没有穿鞋子,赶快地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把鞋子穿上。那人在外面叫道:“杨老板,请出来。这里有点儿东西,请你检点收下。”月容心里想着:这一定是宋信生的父亲派人来运动我的。这得先想好了几句对付的话,口里说是“请坐”,心里头在打主意,牵牵衣服,走了出来。便见那人在桌上打开了皮包,取出两截白晃晃的银元,放在桌子角上,短衣人已是退出去了,那些大小纸包,却堆满桌。月容道:“啊,又要老掌柜送了这么些个东西来,其实我不在这上面着想的,只求求老掌柜同我想个出路。”那人笑问道:“哪个老掌柜?”月容道:“你不是东海轩老东家请你来的吗?”那人且不答复,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你是杨老板,我们没有找错。”月容道:“我姓杨,你没有找错,你是坐马车来的吗?”那人道:“对的。”月容笑道:“哦!二哥引你来的?他干吗不进来?我听到马车轮子响,我就知道是他来了。”那人听说,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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