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宗的心中,有关日后瓜分天下的关原之役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想,而且大纲也已大致完成。

秀吉死后,家康与三成更是形同水火,彼此势不两立。在双方的对抗当中,三成拥有太阁遗孤秀赖及其生母浅井氏(淀君),并联合上杉景胜一起出兵;而家康则除了秀吉的正室北政所之外,还获得反对三成挟秀赖自重的诸将们之支持,共同讨伐三成。

家康以维护天下太平为号召,而三成则以对太阁遗孤秀赖矢志忠诚为诉求重点。

这场胜负之争可谓平分秋色,双方难分轩轾,不过这一切早已在政宗的预料之中。

伊达政宗认为,不论是谁输谁赢,自己的立场都必须保持中立。

(这个中立的立场,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因此,他首先和家康订立婚约,藉此获得了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而且,由于此事乃是由今井宗薰居中撮合,因而政宗的立场丝毫不曾引起他人的怀疑。

这么一来,只要等到秀赖进入大阪,就算大功告成了。事实上,政宗对三成举兵叛变的野心十分了解,所以将来不论其成败如何,他都不会受到影响。

既然家康仍在伏见掌管政治,三成自然不会就这样把秀赖留在其身旁。于是三成率领五奉行带着秀赖回到大阪城,以便隔离家康与秀赖两人,并且指责家康专横、不遵守太阁的遗言,藉此点燃战火。

家康当然了解三成真正的用意,但是他认为:

“没关系,就让他自投罗网吧!”

于是他故意接连与诸侯订立婚约,为对方制造讨伐自己的藉口。

当然,六男松平忠辉和伊达公主五郎八姬的婚事,也是煽动的元素之一。

“是吗?……等待秀赖殿下返回大阪城以后,兵五郎就可以重回我的身边了。如此一来,在下一次的战火点燃之前,我都可以优哉游哉地在此学习能舞、大鼓。好,我就做给他们看吧!让他们知道,我这独眼龙可不是含糊之辈。”

当秀赖移居大阪城后,当地并没有供他居住的房子,如此必然造成极大的不便,因此政宗有意到大阪城视察一番,以便决定其居城究竟该建在何处?……

不久之后,政宗又在大阪出现了。这次他只带着一名家臣微服前来,然后乘着三十石船来到了八轩家。此行的目的,除了查访居城建地之外,同时也是因为他想和经常至其领地贩卖杂粮的淀屋常安闲话家常……因此他通过淀屋桥来到淀屋常安的家中。

“咦?这不是伊达大人吗?”

甫一上岸,就有人出声招呼政宗。

政宗掀起斗笠一看,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对方。由此人的外表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态度谦恭有礼的茶贩。

“你是哪位?”

“哦,对不起,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教授大鼓的保保石见,很久以前曾在箱根和你见过一次面。”

“噢,我想起来了!老实说,我正准备透过今井宗薰的引见,拜在你的门下呢!今日能够在此巧遇,真是太好了。”

“这……这怎么敢当呢?对了,政宗大人是否愿意莅临我的学习场参观一下呢?”

“什么?你的学习场就在这附近吗?”

“是的!事实上,淀屋的主人正是我的门生……所以他把一间附有仓库的屋子借我暂住,并作为练习场之用。你来得很巧,今天正是上课的日子。”

“哦?我也经常在宗薰大人那儿见到常安呢!那么,就打扰你了。”

于是政宗便随着石见来到了淀屋。事实上,由于在淀屋常安家中出入的大名很多,因此政宗此行的名义虽说是闲话家常,但所谈的其实并非真的只是“闲话”而已。

淀屋以贩卖杂粮为主,因此在沿岸建造三十余栋仓库,是邻近地区米产的集散地,交易活动相当热络。

“请随我来,这里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让我们好好谈谈。”

两人通过了两旁种着稀有淡竹的小路,穿过中庭,来到了一栋富丽堂皇的住宅前。

在房子的入口处,并排着几双鞋子。

政宗取下斗笠,来到已有七、八人在座的房内。

就在这时,“啊?这不是伊达大人吗?”

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满身傲骨的侍卫出声问道。

“你是?”

政宗仔细地打量对方。

“你忘了吗?我是内府大人的近侍啊!我是柳生又右卫门,过去我们曾经见过面的呀!”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每次都像座屏风似地坐在内府身后的那个人。”

对方也不甘示弱地说道:

“殿下只有一只眼睛,因此不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立刻认出你来。”

“哦?那么你也戮瞎一只眼睛好了。”

“不,这是伊达的金字招牌,别人是学下来的。俗话不是说吗?想要仿效鹑鸟的乌鸦,最后往往会溺死在水中。”

“是吗?对了,你也来学大鼓吗?”

“不!我是特地在此等候你的。”

“什么?你跟踪我……请问有何贵干呢?”

“我是奉了内府之命而来的。”

“内府……既是如此,那就请你稍等一会吧!”

于是政宗向石见借了一间小室,以便他和又右卫门单独谈谈。

那是一间可以听见淙淙的水流、划桨声,同时也是利休生前最喜欢的小房间。

“内府的命令……这么说来,我得仔细聆听喽?”

事实上,这是政宗首次和家康的近侍柳生又右卫门宗矩面对面地谈话。

宗矩乃当时已经名震天下的家康近臣柳生石舟斋人道宗严之子,因为忠诚、负责而颇受家康信赖。不过,政宗并未因为他是内府的宠臣而心生畏惧,毕竟家康的近侍并非只有宗矩一人。

宗矩的颧骨很高、脸上血色红润,外表看起来很像在朝鲜归途中客死对马的政宗家臣原田宗时。

(这种长相的人多半非常倔强……)

想到这里,政宗不禁更仔细地观察比自己年轻三、四岁的宗矩。就在这时,宗矩突然自怀中掏出一封家康的亲笔函:

“特将所欲交代之事,委由柳生又右卫门详细口述……”

信内只写着寥寥数语。

“是的,内府大人命我必须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宗矩突然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虽然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但是那副失笑的表情,却令政宗觉得神经紧绷。

“有什么好笑的?你都还没有说出内府大人所交代的内容,就笑成这个样子,那是使者应有的态度吗?”

“对不起,我太无礼了。不过你放心,内府大人毕竟有两个眼睛。”

“什么两个眼睛!”

“内府大人看人很准,如果不是适合担任使者的人,他是绝对不会派出来的。”

“哦?看来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喽?”

“真不愧是伊达殿下,果然具有惊人的领悟力。事实上,这正是我今天的任务之一。”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被你激怒的。你想,我怎么可能自动跳入柳生所布的陷阱里呢?”

“将军特别吩咐我,今天纵使不能令你暴跳如雷,至少也要让你微微动怒才行。”

“哦?内府竟然这么说……这倒是颇值得玩味喔!敢问又右卫门,为什么内府大人非要叫我生气不可呢?”

“因为内府认为目前你的思绪太过复杂,而且很多重点都忽视不顾,使得大人极为困扰,所以他想若是能让你生一场气,那么或许就能重新镇定心神,仔细地加以考虑。”

这番话着实令政宗吃惊不已。

政宗一向对自己的智略充满自信,然而如今从柳生又右卫门的话意听起来,却好像他只是一个不中用的笨桶罢了。

但是,如果因而动怒的话,则必将使自己立于必败之地。

(柳生那家伙又在笑了!)

“将军认为你深谙兵法,懂得运筹帷幄之道,但是我却不以为然,因为你的计划并非无懈可击。”

“哦……请问你指的是哪一方面呢?”

“你的计划已经出现破绽,然而你却固执地不去设法补救。像你这种坚持己见、不肯认错的人……最后只会使自己吃亏。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哑然失笑,真是太失礼了。”

政宗无言以对。

(这个家伙到底是指什么……?)

“你学过禅道吗?”

对于政宗突如其来的询问,对方毫不惊讶地脱口答道:

“是的,我曾跟随大德寺的三玄院学习禅道。虽然此人的个性相当高傲,但在兵法方面却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是吗?这么说来,他也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喽?好了,内府大人到底要你告诉我这个不中用的男人什么事呢?”

“据我所知,伊达家中有两位忠臣。”

“这是内府告诉你的吗?”

“是的!其中一位是片仓景纲,另一位则是伊达成实。”

“正是因为有他们两人,我才得以顺利地控制奥羽之地。”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赶走成实大人呢?你知道成实大人目前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吗?将军所交代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向你问明此事。”

“原来是这件事!我想你也知道,成实是我同族的亲戚。”

“是的……”

“事实上,我并不想赶他走。但是在我离家上京的这段期间,他却逐渐变得骄傲、蛮横,因而招致了家人的埋怨。或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吧?在尚未获得我的同意之前,他就擅自离开伏见前往高野山过起隐居的生活来了。”

“这件事内府大人已经知道了。不过,敢问伊达大人,为什么你要命岩出山的屋代景赖将成实所在之角田城的家士全部遣散呢?”

“这就是我的计划啊!由于家士之中必然有人对我的作法感到不服,因此我才不得不遣散他们。”

宗矩闻言不禁露出了怜悯的笑容。

“这么做固然保全了伊达家的颜面,但是你又置成实大人的尊严于何地呢?”

“这句话也是出自内府之口吗?”

“是的!据内府大人表示,成实大人之父实元公年轻时曾经当过越后国主上杉定实的嗣子。”

“确有此事!不过,内府大人所谓的上杉,并非目前的上杉家。根据各种资料显示,现在的上杉家是家老长尾冒用旧主之姓而建立的。”

“这么说来,上杉家的光荣也留存在伊达家喽?可惜的是,政宗公却未能好好地加以运用。试问伊达大人,你知道与你因缘颇深的成实大人目前身在何处、正在做些什么吗?”

说到这里,宗矩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责难的表情。

“嗯!”

对于家康的用意何在,政宗至此总算了解了。原来他是为了成实的出走,特地派人来对政宗提出忠告。

关于成实的事情,政宗本身也相当在意。他待藤五郎一向有如亲兄弟,两人不论是在战场上或日常生活方面,都培养了很好的默契,而且往来之密切,几乎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诅料世事变幻莫测,如今两人居然形同陌路了。更令政宗感到痛心的是,过去的种种经常萦绕心中,即便想忘也忘不掉。

或许是因为两人的年龄相近、又是亲戚,因此每当政宗斥责他时,成实总是表现出十分傲慢的态度,坚持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

(真没办法,谁叫他是我的同宗呢?)

除了任性、傲慢之外,成实最大的毛病就是感情冲动,经常轻易地相信他人,并且毫不考虑地便予以任用。在乱世之中,能多收几个家臣当然很好:但是一旦天下太平,则光是豢养家臣及其眷属,就需要一笔庞大的经费了。

这种坏毛病如果只是表现于领内倒还无所谓,但是成实到了伏见以后却依然故我,因此政宗当然不得不加以制止。

“在自己领国的时候,你爱送钱给人我不管,但是如今伏见城内到处都有专门卖弄智巧的囚犯,所以我要你睁开眼睛仔细地看一看,不要再犯轻易信人的毛病了。”

听到政宗的指责之后,成实自然十分愤怒。

“两眼健全的我,再也不想侍候你这独眼瞎子了。既然我们双方都无法再忍受对方,那么我立刻就到高野山去,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政宗原以为这只是一时的气话,想不到成实居然真的离开了伏见城。

如果是在平时,政宗一定会耐心地等他自动归来,然而由于此时成实的家臣在角田城发起叛变,以致政宗不得不命屋代景赖以武力降服该城。

此外,政宗还将家臣中比较顽固的三十余名男女处死。

(家康到底由何人口中得知此事呢?)

“柳生大人!当初既是成实背叛了我,怎么可能由我这个主人去找他呢?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去管它了吧!不过,内府大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难道成实曾经跑到他的面前去哭诉吗?”

这时,宗矩脸上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总之,你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实在是太大意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掉以轻心?”

“正是如此!你想,成实大人是个遇到困难就向他人哭诉的懦夫吗?”

“这也是内府所说的话?”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要深入调查成实大人之所以到高野山去的原因吗?”

“坦白说,这是伊达家的耻辱。”

“对,这正是你的第二个疏忽之处。”

宗矩的话已经非常清楚了。由于他对自己颇具自信,因此表现出毫无所惧的态度。

“是吗十这也是我的疏忽之处吗?”

“坦白告诉你吧!内府大人正派人四处寻访成实的下落,并答应他能拥有两百人的俸禄。”

“什么?内府要聘用成实?这怎么可以呢?不,我绝对不许任何人这么做!”

“你先耐心地听我说下去嘛!内府大人认为成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更何况他只是接纳成实而已,绝对不会令其做出任何不利于你的行动。因此,与其平白错失英才,倒不如好好地加以运用。”

“柳生,有时候你说的话根本教人摸不着边际。”

“所以才要你耐心地听啊!像你这样老是掉以轻心,怎么能把事件前后的脉络连贯起来呢?”

“好,那么我就静静地听你说吧!”

“事实上,除了将军之外,有意争取成实大人者大有人在。”

“哦,是谁?”

“是上杉家的家老,拥有米泽三十万石的直江山城守。”

“你说什么?直江山城守也有意争取成实?”

“是的!据说直江以五万石的厚禄为代价,企图诱使成实加入上杉家,双方联手讨伐政宗大人。”

“哦?”

“成实大人离开了伊达家后……会使伊达家实力平白削弱了三成半左右……这是将军粗略的计算。万一成实真的为上杉家的五万石所收买,则伊达家的势力便要大打折扣了,但是你却不曾注意到这一点,这不正好证明了你的无用吗?”

“嗯!”

“这是将军所说的话,希望你下要生气。”

“我知道,我不会生气的。”

“由于你们是同宗兄弟,因此内府希望你能说服他一起上京朝拜,这就是大人所交代的第一项任务。”

“怎么?难道还有第二项任务不成?”

“正是如此!总之,凡事不经大脑思考是年轻人常有的毛病,所以大人也不忍苛责。不过,他还是希望你能深入调查促使汝家重要支柱离开你的原因。”

“请你代我转告将军,成实之所以离开伊达家,是因为他太任性了。”

“事实并非如此,我认为其中必有陷阱!”

“陷阱……?”

“是的!你想,如何才能打败伊达家呢?那就是离间成实与政宗。一旦迫使成实离开政宗以后,接着再派人暗杀片仓,如此便可使伊达的实力由七成遽减为三成。为了削弱伊达家的实力,对方特别授意大阪的河内屋与兵卫借了五百两给成实。”

“什么?成实向人告贷?”

“是的!由于他经常接济自己所欣赏的囚犯们,以致经济拮据,不得不靠借贷度日。再加上河内屋不断地怂恿他借钱,因此成实也就不及细想,就糊里糊涂地踏进别人为他设好的陷阱里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河内屋所借给他的钱,是来自他人之手。你也知道町人借贷有计算利息的规矩,因而五百两很快地就变成了一千两……被庞大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成实大人,原本想把全部的事实都告诉你……”

“可是我却不容分辨地厉声斥责成实……是吗?”

“正是如此!将军认为你虽居于上位,却没有顾及在下位者所遭遇的困难,以致顶尖人才平白流失,真是令人惋惜。”

“柳生,方才我听你提到,真正诱使成实向人借钱的并不是河内屋,是吗?……”

“的确另有其人!”

“此人究竟是谁?”

“我告诉过你了,是上杉家的直江山城守。”

一曰甫毕,宗矩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凌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政宗,似乎想知道他会有何反应。

正当两人寂然互望时,政宗突然若有所悟地笑了起来。

“是吗?真是这样吗?哈哈哈……”

对政宗而言,家康特地派遣柳生又右卫门前来对自己提出忠告的举动,着实令他十分吃惊。

直江山城守的智慧固然可怕,但是能够洞悉其计谋的家康之智慧,却更加可怕。家康那无所不在的情报网,使政宗觉得有如当头棒喝一般。

当然,家康之所以对政宗提出忠告,主要是希望他能尽快找回成实,以免成实被上杉家的五万石所收买,否则将会对伊达家产生不良的影响。

不过,政宗对于家康认为一旦成实背离伊达,则伊达的实力会减少三成半,一旦敌人暗杀了片仓景纲,则伊达氏的实力又削弱了三成半的计算方法颇不以为然。原来在家康的心目中,政宗本身的实力只有三成而已。

(混蛋!我能这么轻易让那家伙回去吗?)

想到这儿,政宗只好让宗矩留在小房间里,自己一人前去与淀屋常安见面。

有“商人太阁”之称的淀屋,建有几栋专门用来招待大名的住宅,而淀屋就在其中的一栋里接待政宗。

在前往会见淀屋的途中,政宗暗暗决定要先吓破宗矩的胆子之后,才放他回去。

虽然家康比政宗年长,但是如果就这么让宗炬回去的话,则所有德川家的家臣,都会认为政宗是一个凡事不经大脑、懦弱无能的饭桶大名……一旦这项传闻散布开来,则对拥有一百万石的政宗而言,将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柳生,趁此机会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过去我在德川府中多次蒙你照顾,因此这次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喝酒。”

主意既定,政宗也不管主人淀屋是否答应,就下容分说地拉着柳生的衣袖来到一间豪华的客室里。

“近侍,快取酒来!”

虽然是在别人的家中,但由于主客身份上的差异,因此政宗反倒喧宾夺主,肆无忌惮地差遣淀屋家中的仆役。

“既然是在淀屋的家中,我们也就不必过于拘束。来,有两个眼睛的内府使者,我先敬你一杯。”

“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呢?柳生,你也是深谙兵法的人,因此你想我真的是一个经常掉以轻心的人吗?”

“我倒希望你真的如此!”

“你认为我是一个饭桶大名吗?”

“不……”

宗矩不加思索地举杯说道:

“你并未真的掉以轻心,只是太容易忽略某些细节了。不过,一旦有多重束缚加在身上,则任谁也动弹不得。”

“哈哈哈……”

政宗的内心怵然一惊。

(这家伙原来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要角呢!虽然他只是三玄院的弟子,但是言谈举止却颇有禅味。)

“在我尚未喝醉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请你回去之后代我转告内府大人。如果他能完全了解我的作法,那么我一定会制止成实出卖自己。”

“你真的会出面制止?”

“是的!如果让成实为了五万石而投向上杉家,则不论是对会津或米泽而言,都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所以请你放心,我一定会阻止这件事的。”

“的确如此……”

“问题是,既然内府大人能看透这些事情,则直江山城守当然也下例外。一旦他也知道的话,那么成实的下场就非常可怜了,所以我还是出面制止他较好,对不对?柳生大人?”

刹时宗矩的眼中闪现复杂的神色,不过并未露出吃惊的模样。他默默地凝视政宗好一会儿,然后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我就以这杯酒来敬你吧!”

“哦,你不再喝了吗?”

“不了,我想伊达大人对于兵法更有兴趣。”

“的确如此,不过我有自创的独眼流。”

“话虽如此,但是我还是要推荐一个人当你的老师。”

“什么?你要为我介绍老师……此人是谁呢?”

“事实上,此人和你及成实大人之间……有一点亲戚关系存在,那就是大和的狭川新三郎。此人乃日本国内唯一敢在诸大名面前吹嘘的人,想必伊达大人已经听说才对。”

“你的意思是说,在吹嘘方面还有人比我更强喽?……”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挥手说道:

“哎,算了!你的好意叫我十分感激,但是我又担心你派一个间谍潜伏在我的身边:如此一来,岂不是反而增加了我的负担吗?”

“哈哈哈……”

宗矩毫不掩饰地爆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你说不想增加负担……但是我并不认为他是你的负担。其实人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伊达大人固然足智多谋,但是我总能以独创的柳生新阴法掌握你所有的变化。当然,如果对手换成是上越的达人,那么我就必须多费点功夫才行了。”

“什么?这就是你对兵法的解释吗?不论如何,你的说法非常有趣。”

“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会毫不考虑地接纳狭川新三郎。”

“假若我不接纳他的话,会有什么损失呢?”

“所谓的得失,往往因人而异。据我猜测,狭川新三郎或许能告诉你成实的藏身之处。”

“哦!”

“目前你并不知道成实大人身在何处……如此一来,你如何带他上京参拜内府大人呢?……”

“我知道了!”

政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柳生的话。由对方的谈话来看,似乎早已掌握了成实的行踪。

如果政宗能从对方的谈话当中得知此事,那么其故弄玄虚的作法,就好像在沙滩上钉木桩一样,纯属多余。

“好吧!那么从今天开始,狭川就跟着我吧!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和成实取得联络了。”

“在此深表谢意,这样我也就能够顺利地向内府大人交差了。”

“的确如此!”

“是啊!我把间谍送到伊达家,结果这个间谍却帮助伊达家找回他们的支柱,并且使上杉家心生警惕。”

“真是有趣啊!”

“如果你能和挟川新三郎好好相处,那么将会发现此人的才能十分惊人。在当今世上,除了宗矩和家父石舟斋之外,唯一能够和你充份配合的,就只有他了……”

“我知道!他会在诸大名面前大肆吹嘘。柳生,我们再乾一杯吧,希望你不要拒绝。既然上天安排我们在此相会,怎么可以轻易度过呢?”

“好吧!那么我就再喝一杯……你也知道,宗矩对酒一向……”

“你的酒量不好吗?”

“不!事实上,我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因此我认为多喝也没有什么用处。”

“你这家伙,又在吹牛了。哈哈哈……我觉得你的禅道与我颇为相近,真是有趣极了!柳生大人……”

如果家康是政宗在踏入后半生之际,挡在其面前的一片巨大石壁,那么柳生宗矩就是在其晚年之后,所遭遇到的强劲对手。而对秀忠及家光而言,宗矩则是一个不论是智慧或才干都远胜于他们的可怕敌人。

当然,此时两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不过,凭着敏锐的直觉,两人都已察觉到对方是不可忽视的人物,并且彼此怀着警戒之心。

关于关原之役前夕双方的计划,从政宗的立场来看,就好像画有图案的彩色屏风一般,令人眼花撩乱。

石田三成与秀赖一起移往大阪城,是在庆长四年的正月十日。

移居大阪之后,三成立即煽动五奉行点燃攻击前去拜访前田利家的家康之火苗,并列举其罪状如下:

一、伊达政宗之女与其六男忠辉缔结婚约。

二、以异父弟松平康元之女为养女,嫁与福岛正则之男正之为妻。

三、以外甥小笠原秀政之女为养女,并嫁给蜂须贺家政之男丰雄(至镇)为妻。

四、以从弟水野忠重之女为养女,并嫁与加藤清正为妻。

奉行们列举上述四点,指家康违反禁止私婚的禁令,并以此为藉口,准备兴兵讨伐家康。

来到家康处的使者,是安国寺惠琼及三中老之一的生驹亲正。

家康故意回避两人的指责:

“如果各位这么介意的话,那么婚期可以延期。”

家康认为只要不触怒对方,彼此就可以达成和解,并得以进入伏见城。

纵然如今所有的反感都集中在家康一人身上,但是这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却仍然巧妙地利用各种藉口,如为顾及殿下的安全、推行政务等,企图进入伏见城……由于他将这些理由藉黑田长政之口对外散播,因而听起来并无牵强之处,于是乎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

家康进入伏见城内不久,向来被三成视为对抗家康之有力筹码前田利家终告死亡二早年六十二岁。

当利家于闰三月三日死亡之际,朝鲜之役的七将对于三成的反感,也终于爆发了。

“杀死三成!”

“绝对不能饶了治部!”

“不能让这种小人继续为祸人间。”

利家死去的翌日,也就是四日当天,包括加藤、福岛在内的七将,终于举兵攻打当时正在大阪的三成。虽然事先已经预知会遭到袭击,但是事到临头三成仍然吓得肝胆俱裂,连夜逃往伏见去了。

然而七将却仍在其身后紧追不舍,眼见已经无路可逃的三成,只好逃往家康位于向岛的家中。

对于三成的作法,甚至连政宗也不禁哑然失笑。

(这件事真是有趣极了!被同伴追得无处可去的老鼠,居然向猫求助?)

政宗心想猫一定不会答应其请求的。

虽然古人有言穷寇莫追……但这次的情形却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如果猫想要吃到老鼠的话,就必须把它赶到明处,然后才能张口大啖。

即使自己不想吃,猫也应该把它让给在后追赶的七将,如此一来,三成必定难逃被大卸八块的命运。

(这是在《太平记》和《平家物语》等书中均不曾出现过的场面……)

就在政宗拭目以待之际,家康突然做出了出人意表的决定——他厉声叱退了紧追不舍的七将,对陷于困境的老鼠伸出援手。

(我实在不懂!如果让七将一举歼灭了他,则一切不都结束了吗?)

当时政宗与家康在思想上的差异,即表现于此。当然,年龄的差异及成熟程度各有不同,乃是导致此一差异的主因。

这时的家康,早已在胸中描绘出一幅“道义立国”的幕府政治蓝图。

家康认为,光靠阴险、尔虞我诈的政策,是无法统治天下的。换言之,他的施政态度便是合理地处理事情。

“真不愧是内府大人,处事方法果然与众不同……”

他的作法当然也必须获得世人的认同。

“我不想因为私怨,而引发了足以破坏太平世界之秩序的暴力。换言之,凡事均必须据法而行。”

因此,当五奉行指责家康的私婚是违反禁令之行为时,他也立即从善如流地答应延期。

“我不会让你们把三成带走的。”

他疾言厉色地斥退诸将,之后又把三成自五奉行当中除名。

“在引起这场大骚动后,怎么还能让他继续留在大阪城呢?因此我准备把他送到佐和山城(彦根),然后再仔细想想善后之策。”

此一制裁看似合理,但其实却已将三成的势力连根拔起。

这么一来,三成再也不能留在秀赖身边,同时争夺天下的美梦也就此宣告破灭。

主意既定,家康立即派遣已经成为太阁养子的结城秀康率领数千名士兵,护送三成到佐和山城去。

在第一回合当中,家康获得完全的胜利。于是,家康终于在北政所高台院的召请之下,来到了大阪城。

石田三成正式迁往佐和山城,是在三月七日,而家康进入大阪城则是在九月七日。

“大阪的年轻侍女均不听管教,因此希望内府大人到大阪来严加整饬一番。”

事实上,风纪紊乱是有原因的。在伏见大地震时,由于侍女死亡过半,以致宫中人手严重不足,因此秀吉只好徵召三条柳马场附近素行不良的女子担任临时侍女。由于这些女子性格剽悍、刚烈,因此管教起来相当困难。

“但是我在大阪并无居所……”

家康以此为藉口婉拒北政所的邀请,诅料高台院居然将其居住的西之丸让给他,而自己则隐居于京城里的三本木。

当时由于城内盛传淀君与大野治长私通,因此长州的内藤隆春特地修书告知夫户元家此事……当然高台院也听到了这个传闻。

当此之际,一切的情势发展正如政宗所预料的一般顺利开展。

上杉景胜并未应家康之召上京。拒绝上京即意味着有意开战,因此有关上杉势准备兴兵作乱的消息,不断地传进政宗的耳中。

庆长四年就在一片鹤唳声中过去了。到了庆长五年,上杉景胜在屡次拒绝上京之后,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三月十三日当天,上杉景胜以为谦信举行第二十三次法事为由,召集领内的白石城主甘糟景继、小峰城主安田顺易、福岛城主岩井信能、森山城主本庄繁长、染川城主德田长义、猪苗代城主杉原亲宪、二本松城主下条骏河等人,于会津的若松城召开军事会议。”

此次会议的总参谋长,当然是米泽的直江山城守兼续。

当正在学习大鼓和能舞的政宗听到此一消息时,内心不禁沸腾起来。

不论如何,若松城毕竟是其父祖流血流汗所建立起来的古战场,然而如今自己非但不能保有它,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来自越后、实力不及伊达家的上杉家臣手中。

(有史以来最惊天动地的一场暴动,很快就要展开了……)

就在这时,上杉家臣藤田信吉突然来到大阪,公开指责景胜的背叛行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家康仍然表现得相当悠闲。虽然明知家康必然已有万全之策,但是年轻的政宗仍然急躁地想要知道真正的答案。

由于藤田信吉指证历历,家康这才展开了行动。

首先,家康命侩承兑带着他的亲笔函去见上杉景胜,令其立刻上京,然而直江兼续却悍然拒绝。

更叫人意外的是,直江兼续居然还寄来了一封拒绝信。

政宗所期待的讨伐上杉景胜之进击令,终于在五月七日发出。

决定讨伐上杉之后,原已逐渐缓和的大阪气氛,又再度进入了紧张状态。

所有大阪的奉行都知道,此次上杉势的叛变,完全是由于蛰居于佐和山的石田三成在背后教唆所致。虽然目前三成被软禁于佐和山城,但是他和上杉之间仍然时有往来。了解到这一点后,中老生驹亲正及奉行增田长盛乃建议家康:

“千万不要中了他们的诡计。一旦我军为了征伐上杉而离开大阪,则治部必然立刻引兵来袭。”

“不!不能因为治部可能来袭,就不去讨伐上杉啊!”

直到此时,家康仍然佯装不知三成之计划似地坚持己见。

“总之,上杉如此藐视代替太阁殿下的我,是绝对不被容许的,我也不会平白忍受这种侮辱,否则又如何治理天下呢?所以不论如何都要去讨伐他。”

家康故意表现出盛怒的态度,但是并未表示要让政宗重返自己的领国。

此外,在六月六日的军事会议之中,也故意避而不谈此事。到了六月八日当天,政宗终于在今井宗薰的陪伴之下,以献上茶器为名,来到西之丸拜访家康。

当时家康有意征伐上杉之事,早已传逼日本国内。在政宗拜访家康的这一天,正好是使者奉天皇之命赐给家康饯别宴结束,正准备返回皇居之时。

“哦?是宗薰和伊达少将来了!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们呢!”

五十九岁的家康仍然秉持着一贯悠闲的态度。

“敌我之势已经大致明朗化了,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所以还是慢慢地进行为宜。宗薰大人,明天你就到奥羽去吧!”

“宗薰……不是政宗大人吗?”

“不,是你,宗薰!对少将而言,现在回去稍嫌太早。如果太早让他回去,则头脑必会使用过度,以致在必要时反因过于疲惫而无法发挥效用。”

政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宗薰是我预先埋伏的奇兵。我之所以要他尽早踏上奥羽之地,是希望他隐身于民众当中,以便查出在幕后煽动此次暴乱的元凶。不论对方是伊达、上杉或最上,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必须立刻把消息传进我的耳中。这次扫平上杉之举,将是改写日本地图及改变诸侯间势力分布图的重要战役,因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我有责任杜绝战争、维持国家安定,为了让百姓们享有太平,我必须趁着这次的行动,将那些无视于和平之可贵的人完全扫除。正因为我有这个打算,所以才决定因才适用,你们懂了吧?不论如何,明天你就出发去吧!宗薰。”

宗薰有如坠入五里雾中,只觉眼前一片茫然。

“遵……遵命!”

就在这时,他才领悟到自己所担负的重责大任,于是连忙低下头来。

“至于少将嘛!就在十四日出发好了。”

“十四日……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呢?”

“等待好时机呀!你没听人说吗?不到涨潮之时,是看不到鱼的。更何况,我所率领的不是贼军,而少将也不是一个背有贼名的人。”

“那倒是真的。”

“你也看到天皇所派来的钦差了吧?天皇已经赐下饯别宴了呀!”

“那么明天出发有何不可呢?”

“你的想法仍未成熟。虽然这是来自大内的饯别宴,但是我却不能贸然接受。”

“不能贸然接受……内府大人的意思是说,必须先等本丸……”

“是的,我必须等到秀赖殿下亲口告诉我,此次攻打上杉之役非常辛苦……如果他还没这么说我就立刻出兵,那么在名义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要知道,没有适当的名义而出兵,是不成熟而愚蠢的行为。以少将的智慧,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呢?所以我要你等到十四日……据我估计,在这一天之前,秀赖殿下必定会和我打声招呼:如此一来,不但我具有正当的名义,而且伊达大将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奉旨自大阪城出发,不是吗?”

“原来如此!”

“至于我则会比你晚两天出发。在此我要提醒你的是,一旦出发以后,就必须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才行,否则如何能画出一幅新的太平世界之地图呢?总之,一切都拜托你了,少将!”

政宗突觉一股寒气袭上心头。

(这位老太爷真是心细如丝,任何一个小细节都不肯放过。)

即使有了天皇所赐的饯别宴,他都还不肯出发,非要等到秀赖也为他饯别不可……

家康的计算果然十分正确。

事实正如他所预料的一般,秀赖果真在十四日离开了本丸,来到西之丸拜访家康。

伴其同来的,还有淀君及其舅父织田有乐斋、家老片桐市正且元。

“江户爷爷,您辛苦了!”

“哪里、哪里……”

家康眯起眼睛摸着秀赖的头。

“上杉军队根本不足为惧,我有自信能够将其讨平。你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回来,不必担心任何事情。”

“嗯!爷爷,您的势力很强呢!”

“是的,当今日本国内以我的实力最强,因此只要有我在,你什么事都不必担心。”

“嗯,我会乖乖地等爷爷凯旋归来。”

“很好,很好!”

这时,片桐且元态度恭谨地献上饯别目录供家康过目,其中包括米粮一万石及黄金一万两。

至此家康终于得到了大义名份。

(至于可能趁着家康率兵出征而崛起的石田三成,又该如何对付呢?)

当家康于十六日自大阪城出发时,秀赖曾亲自送到大玄关,然而政宗并未在场。

至于对手的上杉军,则早在一年以前就在领国之内准备各项作战事宜了。

事实上,当秀赖于十四日进入西之丸时,政宗也按照原定的计划由大阪出发了。

十五日他来到伏见,与妻子商量回国事宜,接着十六日便朝着领国直奔而去。

伴随在其身边的侍卫,约有五十骑。

为了探访各地民心,政宗特别选择中山道,然后越过碓冰岭来到高崎,在此特地避开上杉的领土,自江户经常陆的滨街道抵达磐城,这时已是七月十一日。

常陆的磐城,是政宗的宿敌相马义胤之居城,但由于唯有经由此地才能越过国境驹峰回到自己的领地,因此政宗也只好勉强设法通过。

“殿下,我们是不是需要运用一点小技巧呢?如果在此交兵,你有致胜的把握吗?”

留守政景问道。

“交兵?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你先把甲斐找来。”

当一行人停在磐城之前的松原共商大计时,政宗特地把原田甲斐宗资叫来,并且取出纸笔写了一封信。

“甲斐,义胤那家伙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根本不想见他。现在你大摇大摆地走到城门处,把这封信交给对方,并且一直等在那儿,直到对方回信为止。”

甲斐将政宗递给他的信打开一看:

“如今天色已晚,而大军又已疲惫不堪,因此希望能在贵城之旅舍暂住一宿,待明日一早再行返国……”

由字里行间看来,这封信像是写给肝胆相照的亲友一般,而不像是写给世仇之信。

甲斐显得非常不安。

“如果对方既不答应,而且派兵来围攻我们,那该怎么办呢?”

“那就随他去喽!”

“哦!”

“你只要堂堂正正地去做就行。”

“我知道了!我会遵照你的吩咐去做。”

于是甲斐单枪匹马来到了磐城的大门前,不断地挥舞着要给义胤的信并高声叫道:

“有事要请求贵府帮忙。现有数千名伊达士兵已在野外扎营,因此贵府只要提供一处可以容纳我家殿下和五十名侍从的住处即可,其余皆不劳费心。”

说完他便持枪昂然站着。

而在若松城内,家臣们则围绕着城主义胤展开了一场激辩。

首先对此消息表示兴奋的是义胤。

“真是有趣啊!既然政宗自动送上门来,那么我们就让他住在夏井川的小馆里,然后趁夜包围其住处,一举把他消灭掉。”

“可是,现在时刻似乎还太早了?”

“你说什么?还太早了?”

“伊达政宗之所以敢向我方借宿,必然早已有所打算,但是我们却还不甚了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事情真的非常急迫的话,那么他大可以连夜策马越过国境驹峰呀!”

“嗯,的确如此!”

“而且来使的神态傲然,一点也没有旅途劳顿的样子。”

“这么说来,政宗是故意这么做的喽?”

“也许是吧?虽然我们以逸待劳在此等候对方,但是政宗很可能会联合埋伏在驹峰的大军,以里应外合的方式夹击我军……到时我们可就措手不及了。”

这时家老水谷三郎兵卫建议:

“那么就请殿下本着武士道的精神,答应让他入城借住一晚吧!”

“嗯,言之有理!”

“如果真想一决胜负,那就等到战场上再说吧!对于已经疲惫不堪的敌人,我们应该让他好好地休息,然后让他平安离去……假若趁人之危加以讨伐的话,则必引人非议,结果对我方反而不利。”

“是吗?时间真的还太早了?好,就让他暂住一宿吧!不过,命令所有士兵加强守卫,绝对不可掉以轻心,以防对方在半夜里蠢动。”

讨论出结果以后,水谷三郎兵卫很快地来到城外,但却发现原田甲斐早已昏昏欲睡。

“你就是伊达家的使者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

“敝主人相马义胤非常高兴地把夏井川畔的小馆借给各位,并特地命我前来带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地休息一晚。”

“真是不胜感激。噢,对了……我是原田甲斐宗资。”

“我是水谷三郎兵卫!好了,现在就请你带我去看伊达殿下吧!”

政宗的家臣原以为必须奋力一战才能通过此地,未料情势急转直上,如今他们居然成为相马氏的座上客。

“怎么样?政景!我早就说过,凡事不宜太早下断言。事实上,人类根本没有技穷这回事,但是因为人们心里自觉技穷,所以反而真的技穷了。这次的事便是最好的证明,你要好奸地记住。”

平常政宗是绝不轻易说出这番话的。

但由于近来家康老是把他当自己孩子看待,使得政宗相当懊恼,因而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反叛的心理。

(那位老太爷……)

家康凡事都计划得十分周密,以致政宗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这场战争事实上并非和上杉之战,而是和那位老太爷之间的作战。)

当天夜里,相马义胤特地下令加强警戒。除了在滨街道的出入口加派人手守卫之外,城内更是灯火通明,而且终夜不熄。

反之,政宗下榻之处却没有半点灯火,似乎每个人都已安心地入睡了。

不久之后义胤终于按捺不住,于是特地命人放出两匹骏马,在政宗的住处不断地来回奔驰。

政宗终于不堪其扰而披衣起身,并且命小童点上灯火。

“是相马家的人吗?”

他对着闻暗的屋外淡然问道。

“请不要在此制造噪音,我和侍从们都已经疲惫不堪,请给我们适度的安静,让我们好好地休息一晚。”

话刚说完,他又立刻转身入睡了。

由此看来,政宗对于上杉家的势力根本毫不畏惧。更何况他连直江山城守的诡计都能一眼看清,遑论是小小的相马义胤了。

真正令他介意的,是家康的存在。想到他那张无比丑陋的脸孔、长而肥厚的大耳、四周满布皱纹的巨眼……政宗就觉得心情非常沉重。当然,最令政宗无法释怀的,还是在于他根本无法洞悉家康的想法。

(这位老太爷究竟准备花几天的时间来处理石田三成呢?)

事实上,这将是政宗在明日进入领国后的计划基准……

成为宿敌相马义胤之座上客的伊达政宗,躺在床上不停地思索着……

人类只要一出现弱点,往往就会被他人乘虚而入。

以秀吉为例,也不可避免地在晚年出现了弱点,那就是关白秀次与秀赖的对立。有了这次致命的打击之后,丰家当然不可能继续掌握天下。

政宗对此非常了解。

不论是家康或三成、上杉获胜,秀赖及其身边的人都不可能再维持一年的。

三成的忠诚只是一种假象,事实上他是假借秀吉的恩义来哄骗这对母子:至于上杉,则是利用其被赶出越后的愤怒。

翌日(十二日)一早,政宗终于优哉游哉地进入了名取郡的北目城。

北目距今仙台不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此政宗有意将根据地由不远处的岩出山移到此地。

“这次的战争就由此地开始吧!”

于是他召集重臣来到北目城,展开归国以后的第一次作战会议。

“怎么样?上杉领内的百姓们是否都拥有火枪呢?”

“是的,他们拥有为数众多的火枪,而且非常小心地不被上杉势察觉。事实上,各个重要地点的指挥者,都拥有三~五梃火枪,并负责暗中分发出去。”

“很好!费尽心力买回来的火枪,绝对下能轻易地浪费掉。我想,刚到这个领地不久的上杉军,可能还不知道此地的土民兵持有火枪一事。总之,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战役。我们必须在最初的一战就让家康吓破胆,否则往后根本不可能成功。”

“殿下!”

片仓景纲在一旁扯扯政宗的衣袖。

“不是家康,是景胜!”

“噢,对,对!”

政宗不禁摇头苦笑。

“你瞧,我都忘了家康是内府的名字,而我们的对手是景胜、景胜!为了吓破景胜的胆子,我决定首先攻打白石城。有关白石城的事,你们都调查过了吗?”

“是的!由于城主甘糟备后景继已被召往米泽,因此目前城中由大畑吉兵卫负责守城。”

“管他是大畑或小畑,总之这次就以白石为主要目标,快把我的意思告诉那些土民吧!”

政宗对于煽动和驱使土民兵的技巧十分高超,当世可谓无人能出其右。

在决定以白石城作为第一攻击目标之后,政宗即刻下令士兵们加强守城的工作。当然,他知道上杉势在得知此一消息之后,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自米泽派兵来此支援。

流传于街头巷尾之间的传闻,必然会传进直江山城守的耳中。

如此一来,便产生了出乎政宗意料之外的效果。

奉命自米泽率领两百多名援军前往白石城的将领鹿木田助右卫门,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突然在五贺村遭到伏兵袭击,结果不但全军覆没,甚至连其首级也被割下。

根据事后的调查,发起这次袭击行动的是刈田郡小原的土民兵,总数只有二十余人,只拥有两梃火枪。在政宗所散布的谣言之驱使下,他们终于挺身与上杉军对抗到底。

“怎么可以让援军进入城中呢?”

于是他们仗着熟悉地理位置之便,事先在途中设下埋伏,等着对当地地形并不熟悉的上杉势自投罗网。

当时响应政宗的呼吁,争相前来请命杀敌的土民兵很多,其中以伊贺、甲贺、吉野及梆生谷等地的势力较为强大,不过奥州的土民兵实力并不输给他们。

战火尚未正式点燃,就已取得敌将的首级送往北目城去。稍息传出之后,城内的士气为之大振。

于是政宗当即决定多给他们六梃火枪,然后命其固守城堡。不久之后,渡濑村的百姓们也割下了二十几名上杉士兵的首级送到政宗面前来。

当政宗的士兵了解到在敌军领内的土民大半是伊达的同志后,信心也就相对地增加了。

这时的家康,正默默地在江户城内观察近畿及会津情势的发展。

七月二十一日,家康终于由江户城出发前往会津,当晚并在武藏的鸠谷住了一夜。

就在这时,响应呼吁而崛起的毛利辉元,也率兵攻进了大阪城的西之丸。至于西军,则配合其行动包围了留守的鸟居元忠,而战争的火苗乃就此点燃。不过,此一消息尚未传到家康的耳中。

事实上,家康本身并不希望率领大军前往会津。而他所担心的,则是伏见陷落后诸将的向背。

一旦伏见城陷落了,则随着家康出征的诸大名之妻孥,必将沦为敌军的人质。当出征的大名们得知妻子成为敌军的人质之后,会有多少人叛离德川而投向三成的阵营呢?

家康深知事情的严重性,因此有意率兵回去攻打敌人。至于上杉的事情,则只要交由伊达政宗和自己的儿子结城秀康就可以了。

家康认为,政宗可以负责攻打上杉的北翼,而秀康则在宇都宫压制南方的势力。更何况,征伐石田比征伐上杉重要……

正因为心中有此打算,因此家康于二十二日早晨在鸠谷醒来时,今井宗薰早已奉召前来。

“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不必客套!快告诉我奥州的情势如何……”

“我正准备告诉你呢!伊达家的势力根深柢固,着实令人感到吃惊。”

“哦?政宗的势力还是很强大吗?”

“他的势力不但强大,而且领民们都对他十分信服。如今白石城已经攻陷,并取得敌军的首级七百个。这个消息一旦传出之后,直江山城一定会非常惊讶!因此,当他知道将军也亲自率兵出征时,必然会将主力沿着街道布置……”

“哦,这么说来宇都宫可以交给秀康喽?……”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连忙命柳生又右卫门取来纸笔。

“宗薰!这次不是口头约定,你把这个交给政宗。”

“为什么要写信呢……?”

“不用白纸黑字写清楚,政宗会听我的话吗?而且这封信一定会令他非常高兴。”

“啊!这是赠给他一百万石的文件。”

“是的。我要让他知道,我已经承认了我们之间的口头约定,将刈田、伊达、信夫、二本松、盐田、田村、长井……等旧领地还给他,总共约一百万石。但是,我要你转告他,这次的事情还要请他多多帮忙。”

“遵命!”

宗薰低下头来。他知道政宗即使得知此事,也不会表示感谢。

“宗薰,这次我肯立下文件,就可证明我并不是在说谎。我相信这么一来,政宗必然会乖乖地为我卖命了。”

“你想我能平安无事地潜入北目城吗?”

“那当然!我们有船、有盐,必要时甚至还可以使用火枪,更何况商人的智慧是敌人所无法预知的。现在你赶快把这个带回去,让少将高兴一下吧!”

在当时,奥州之地仍未学得制盐法。至于政宗由赤穗处学得此法,则是在这次战役之后,也就是移居仙台时学得的。

宗薰用船将盐运至石卷,克尽其神出鬼没的军监之职。

然而,所谓让政宗高兴的二百万石之领地文件,在战后并未依约实现。

政宗的懊恼可想而知。事实上,这也是导致政宗始终无法与家康相处融洽的原因。

对政宗而言,这是一次大失败……

宗薰自家康的营地告退之后,随即来到白石城见政宗。

“你不觉得我们太早获胜了吗?小十郎。”

政宗一边用早餐,一边对陪在身旁的片仓景纲说道。

“此话怎讲?”

“如今老太爷一定会认为我军的势力太强,因而担心一待这里的战事平定之后,我军会转而朝西进发。”

“那有什么不好吗?”

“不!实在可恨!内府大人居然把我视为一般的年轻人,殊不知我对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一清二楚呢!”

“的确如此!”

“你知道吗?小十郎!内府大人的肚子里装的可全都是作战的计划喔!”

“他的年纪比殿下还大,而且大势已定,天下肯定非他莫属,为什么他还要如此急躁呢?事实上,他应该担心的,是可能由其背后发动奇袭的上杉才对!”

政宗默默地放下碗筷,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不论自己如何努力,获得收获的永远都是家康一人……想到这里,政宗内心的护恨又再度兴起。

总之,两雄对抗的形式早巳在此时默默形成。

正当政宗为家康的作风感到生气时,原田甲斐进来了。

“殿下,你认识狭川新三郎这个人吗?他说他带来一个殿下正在等待的人前来,你要立刻见他吗?”

“什么?狭川新三郎……”政宗侧头想了好一会儿,“笨蛋!他是带藤五郎……不,成实来了,还不快点请他进来!不、不、不!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政宗兴奋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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