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毁坏豆叶的和服,被关在艺馆内五十天不准出去。而且不再让我外出办事了。我虽然非常想去找姐姐,但也只能等五十天的监禁期结束。

一天晚上我熬夜等初桃回家时,电话铃响后,洋子出来把初桃的三味线交给我,让我送到美津木茶屋去。

洋子显然不知道我正在关禁闭,这倒也不奇怪,她一直呆在女仆房接电话。我从她手里接过三味线,在门口穿上鞋子,内心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生怕有人会来阻止我出门。南瓜和女仆们,以及三个老女人都睡着了,洋子几分钟后就要走了。看来寻找我姐姐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到达美津木茶屋时,几乎不敢迈步走进去。门廊里挂的小帘子后面是柔和的橙色墙壁,上面还有黑色的木头装饰。在一条磨光的石头小径的尽头立着一只巨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把弯弯曲曲的枫树枝条,枝条上挂满了灿烂的红色霜叶。花瓶附近,宽敞的大门朝一边开着,里面的地面上铺着略经打磨过的花岗石。我被震住了,因为到此为止我所看见的还不是茶屋的入口,而只是通往入口的小径。美津木茶屋极其雅致,没想到我第一次去茶屋便有幸去了全日本最高级的茶屋之一。茶屋其实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男人们找艺伎寻欢的场所。

那里的女仆看到我,没说一个字,只是把我抱着的三味线盒拿了过去。

“小姐。”我说,“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能告诉我宫川町区在哪里吗?”

“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我必须去拿一些东西。”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接着还是告诉说沿着河边一直走,走过南伊豆剧院后就到宫川町了。

我穿过祇园的富永町区,走过几个街区后,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路灯、也几乎没有人的区域。当时我不知道,街上空无一人主要是由于经济大萧条,在其他时期,宫川町可能比祇园还要热闹。这里建筑物的木质外观跟祇园差不多,但是这个地方没有树,没有可爱的白川溪,也没有漂亮的门径。唯一的光亮来自敞开的门廊里的电灯泡,灯下几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她们身边的街道上常站着两三个我看着像艺伎的女子。她们身上穿的和服,头上戴的发饰都与艺伎类似,但她们的宽腰带是在前面打结,而不是在后面。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腰带系法,也不明白它的含义,但这其实是妓女的标志。要是一个女人整晚都要不时解开又系上腰带,那么再一次次在背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我在一条死胡同里找到了辰义女郎屋。在“辰义”的入口处,一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在跟巷子对面一个女人聊天。

我非常客气地问她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佐津的女孩子。老女人盘问了我几句后,说:“她有一个客人在。等他完事了,有人会叫她下来。”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是我越来越担心艺馆里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终于一个用牙签剔着牙的男人走了出来。老女人站起来鞠躬并感谢他的光临。接着,我听见了自来京都以后最令人高兴的声音。

“您找我吗,夫人?”

那是佐津的声音。

我从地上弹起来,冲到她站着的门廊里。她的皮肤很苍白,嘴唇上涂着鲜亮的口红,就跟妈妈用的那种一样。她的腰带也是在身体前面打结。我看见她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兴奋不已,忍不住冲到她的怀里,佐津也哭了出来,接着她用手捂住了嘴。

我跟着佐津进了“辰义”,站在一个很小的榻榻米房内。黑暗中,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发现自己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怎么变得这么消瘦。她抚摸我头发的方式让我想起了母亲,这引得我泪水涟涟。

“安静点,小千代。”她对我耳语道,“要是女主人发现你在这里,我就会挨一顿打。为什么你过了这么久才来?”

“哦,佐津。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来过我的艺馆……”

“几个月之前。”

“在那里跟你说话的女人是一个怪物。她拖了很久才把你的留言告诉我。”

“我必须逃走,千代。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我跟你一起走!”

“我在楼上的榻榻米垫子下面藏了一份火车时刻表。只要有机会,我就偷一点钱。我再也不能等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决不能留在这样的地方,千代!你现在最好走了。女主人随时都可能来这儿。”

最后我们说好下周二凌晨一点在河对面碰头。

“可是,佐津……要是我脱不开身怎么办?或者我们没碰上怎么办?”

“一定要到那里,千代!我只会有一个机会。趁女主人还没回来,你现在必须走了。要是她在这里抓到你,我可能就再也没办法逃走了。”

我有太多的事情想跟她说,可她把我带到走道上,然后奋力关上我们身后的门。我本想目送她上楼,但刹那间,大门口的老女人便拽着我的胳臂,把我拉到黑暗的街上去了。

我从宫川町跑回来,发现艺馆同我离开时一样平静,才松了一口气。可正在这时,我看见女仆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是老鼠。我刚凑到门口,就看到一堆布料中抬起一个头来,初桃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门外是什么?”我听见她男朋友的声音。“有人在那里吗?”

“没事。”初桃小声答道。

我毫不怀疑初桃看见我了。但她显然不想让她的男朋友知道。我赶紧回到门厅里跪下,整个人抖得厉害,仿佛刚才差点被一辆车子压到似的。女仆房里的噪音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才停止。最后当初桃和她的男朋友步出房间来到走廊里时,她的男朋友直盯着我看。

“那个前厅里的女孩子。”他说,“我进来的时候,她不在那里。”

“哦,别去管她。”

“那么确实有人在那里偷看我们喽。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

“康一君。”她说,“您今晚的情绪真是糟糕!”

“你看见她一点儿也不惊讶。你知道她整晚都在那儿。”

初桃的男朋友大步走到前面的门厅,走到大门口前他停下来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初桃急急地越过我跑去帮他穿鞋子。我听见她用一种几近哀求的声音恳求他,我之前从未听她这样对别人说过话。

“请不要生我的气,康一君。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您还会再来。”

“总有一天我将不会再来。”他说。

过了一会儿,初桃回到前厅,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走廊。最后,她转向我,擦擦潮湿的眼睛。

“好吧,小千代。”她说,“你去见了你那个丑姐姐,是吗?”

“请原谅,初桃小姐。”我说。

“之后你又回到这里偷看我!”

“请饶恕我。”我说,“我不知道您在那里!”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当她再度下楼来时,手里攥着某些东西。

“你想和你姐姐一起逃跑,是不是?”她说,“我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你越快离开艺馆,对我越有好处。”

“瞧。”她说着摊开手掌。原来她手里握着若干张叠起来的钞票——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我从房间里拿了这些来给你。你不需要感谢我。就拿着吧。你离开京都就算是报答我了,那样我就再也不用看见你了。”

她将手伸进我的袍子里,把钞票塞到腰带下面,我站在那儿没有动。我感觉到她光滑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她把我转过去,替我重新绑紧腰带,这样钱就不会滑出来了,然后她做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她又把我转过去面朝她,开始用手抚摸我脑袋的一边,她看我的眼神几乎就像一个母亲。我还没弄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又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碰到了我的头皮;突然她愤怒地咬紧了牙关,抓住我的一把头发,把它往一边猛拉,我痛得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我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可初桃很快又把我拉了起来,开始乱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上楼。她愤怒地冲我大喊,我拼命高声尖叫。

妈妈很快打开了门,看上去非常生气。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她说。

“我的珠宝!”初桃说,“这个蠢丫头!”说到这里,她就开始打我。我只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哭叫着求她停手,最后妈妈还是想办法制止了她。这时,阿姨也赶到了楼梯口。

“哦,妈妈。”初桃说,“今天晚上我在回艺馆的路上,我想我是看见了小千代在巷子的尽头和一个男人说话。我没当回事,因为我还以为不可能是她。她根本是不准离开艺馆的。可当我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发现我的首饰盒里面乱七八糟,我又冲下楼,恰好看见千代把什么东西交给那个男人。她想逃跑,但被我抓住了。”

妈妈一言不发盯着我看,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个男人逃走了。”初桃继续说,“但我认为千代可能把我的一些首饰卖了筹钱。她正打算从艺馆逃走,妈妈,这是我的看法……可我们一直对她是那么好!”

“行了,初桃。”妈妈说,“这就足够了。你和阿姨去你的房间查清楚少了什么。”

一旦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我就跪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她,小声说道:“妈妈,那不是真的……初桃刚才和她的男朋友在女仆房里。她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于是将火发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从她那里拿过任何东西!”

妈妈没有说话。很快初桃就从房间里出来说她少了一只装饰腰带正面用的别针。

“我的翡翠别针,妈妈!”她反复说这句话,还边说边哭,就像一个好演员。“她把我的翡翠别针卖给那个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翡翠别针!她以为她是谁啊,竟然从我那里偷了这样一件东西!”

“搜这个姑娘的身。”妈妈说。

我无法解释自己腰带下面的现金的来源。当她把钱抽出来时,妈妈从她手里接过钱点了一下数目。

“你这个蠢货,一只翡翠别针才卖了这点钱。”她对我说,“何况你将要还的钱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把钱塞进她的睡袍,然后对初桃说:

“今晚你把一个男朋友带到艺馆了。”

这话让初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否认。

妈妈对阿姨说:“握住她的胳膊。”

阿姨握住初桃的胳膊并从后面抱住她,妈妈则掀开了初桃大腿处的和服。我以为初桃会反抗,可她没有那么做。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妈妈翻开她的裹布,将她的双膝分开,然后把手伸进了她的两腿之间,当妈妈把手拿出来时,她的指尖是湿的。她把手指相互搓了一会儿,接着又用鼻子闻闻它们。这之后,她把手缩回来,给了初桃一记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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