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穆门前,秦秾华和少年下了轿子,转乘一辆深黑色的宽阔马车出宫。

离康穆门不远的芷阳宫前,一辆多人簇拥的凤轿停了许久,直到马车完全驶出宫门,凤轿帘子才被揭开,一名明媚张扬的少女从轿子里探出头来。

“……问到了?”

从宫门处气喘吁吁跑回的内侍点头哈腰道:“问到了!问到了!七公主他们是去北郊施粥了——”

“施粥?”少女皱眉道:“她是嫌自己病得不够重吗,去北郊施哪门子粥?”

“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是想为自己祈福吧?毕竟药吃了那么多,也没什么……”

少女冷声道:“你这是在质疑太医院的水平?”

“八公主恕罪,奴婢不敢啊!”

“哼,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就把你送去慎刑司,让那些拿鞭子的人好好教训你!”

“奴婢知错了……”

内侍缩着肩膀退到一旁。

站在轿旁的大宫女轻声问:“八公主,我们是回懿丽宫,还是……”

少女想了想,坐回凤轿里。

黄色轿帘落下,少女娇俏干脆的声音从幕后传来:

“去北郊!”

“八公主!裴淑妃特意嘱咐奴婢……”

“闭嘴!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她秦秾华能出去,为什么我不能出去?”

“八公主……”

“出宫!谁敢向母妃告密,我扒了他的皮!”

……

一辆周身漆黑,毫无纹饰装饰的宽阔马车稳稳走在北郊土路上,拉车的两匹骏马高大威猛,毛发乌黑光亮,一看就是西域良马。

光是这两匹马的身价,便把玉京城中许多鲜衣怒马、自命非凡的纨绔子弟甩出十条街。

驾车的是个独眼男人,黑色的皮革眼罩挡在右眼上,警觉而冷静的左眼不时扫过道路两旁劳作的农民。

马车的格栅窗户向外开了半扇,飘逸的窗纱后,隐隐约约传出少女轻柔耐心的讲解:

“……那是风车,风力发动机的一种,能够替代人力提水,大幅提高劳作的效率。”

“风……也有力?”

“当然。”秦秾华笑道:“世间万物是不断运动的,在物质的一切属性中,运动是最基本的属性,其他属性都是运动的具体表现。”

少年神色茫然。

“不懂?”秦秾华说。

马车里的结绿拿起火箸,挑了挑缠枝莲纹珐琅火盆里燃烧的兽金炭,说:

“九皇子听不懂才正常,结绿服侍公主十几年,现在还是常常听不懂公主说的话。”

“那是因为,你没有用心听。”

“才不是呢。”结绿说:“您就是把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叫过来,他们一样听不懂公主的话。”

“那我们就说些简单的。”

秦秾华拂开窗纱,唇边带着笑意,示意少年去看田坎边歇息的一个老农。

“你看见了什么?”

“人……草……”

“你呢?”秦秾华看向结绿。

结绿瞥了一眼窗外,随口道:“种韭菜的农民。”

“都对。”秦秾华笑道。

兽金炭在火盆里闪着红光,淡淡松枝清香萦绕空中。

结绿突发奇想,停下手中火箸,问:“公主又看见了什么?”

韭菜和老农已落到马车之后,窗外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少女目光望着窗外,纤长苍白的五指抚上温热手炉,乳白窗纱重新落下,为她高挺秀美的鼻梁笼上一层柔和的阴影。

她缓缓道:

“韭菜在方圆之内,韭农,在方圆之外。”

……

“哎哟!”

秦辉仙屁股腾空,一头撞到车厢边上。

“公主!”

两个宫女魂飞魄散,连忙扶住倾倒的主子。

秦辉仙气急败坏道:“外面怎么驾车的?!你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

宫女小锦安慰道:“八公……小姐,现在上了土路,地面不平,您就忍忍吧。”

秦辉仙推开车窗,只看了一眼,就一脸嫌弃地砸上窗门。

“这什么鬼地方,路上都是牛屎!”她揉着撞疼的脑袋,怨声载道:“世上竟然还有一路屎臭的地方,秦秾华居然到这种地方来施粥!她什么毛病?别人都在玉京城里施粥,她偏要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我看她不是身体不好,是身体太好!”

“北郊是玉京城最穷的地方,七小姐也是为了方便接济穷人吧……”宫女小萝说。

秦辉仙皱眉,目光不善:“你在给她说好话?”

“不,不……小姐误会了。”小萝忙笑着补救:“奴婢的意思是,七小姐性格软弱,说不定是那些穷人这么要求的……”

秦辉仙更怒了,一巴掌拍到软垫上:“什么刁民给吃的还要蹬鼻子上脸?我定要扒了这群无耻小人的皮!”

驾车的内侍小碗用一句话中止了她越浇越旺的怒火:

“八小姐,我看到七小姐的马车了,我们要过去吗?”

“过过过你个头!”秦辉仙在车厢里焦急斥道:“还不快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要是被发现了,我——”

小碗扯动缰绳,引驾车的黑马往粥棚的反方向走去,低声说:“就扒了奴婢的皮……”

马蹄声踢踢踏踏,还有田野间的风为他遮掩,小内侍借着难得的机会,一个人对背对他抖耳朵的黑马嘀嘀咕咕:

“我这身臭皮一天不蜕个十几次,根本不够公主扒的……”

马车停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开阔处后,小碗拉着缰绳“吁”了一声,跳下马车,道:

“八小姐,咱们到了。”

片刻后,车窗从里谨慎地慢慢推开。

秦辉仙捂着一头的发饰,一边谨防宝钗金簪被窗框撞落,一边瞅着远处人流稠密的地方。

小萝下了车,踮脚望着远方,一脸疑惑:“这么多人,七小姐在哪儿呢……”

“粥棚里呢。”秦辉仙毫不犹豫道:“那么明显,你居然没看见。”

小萝懵逼,遥望着挤满人头的粥棚,不知道八公主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眼力把人一眼找出。

留在马车里的小锦羡慕道:“八小姐眼神真好,学女红,没有一双好眼睛可不行。”

“我才不学女红。”秦辉仙说。

她趴在窗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粥棚里亲自给穷人们施粥的秦秾华。那些人那么脏,那么难看,端碗的手又黑又枯,跟臭鸡爪似的,她却像是看不见一样,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微笑。

毛病。

好好的宫里不待,跑到这种地方来受罪。

“女子都要学女红的,您虽然不像民间女子,需要用绣工来填补家用,但女子不会女红是要遭外人耻笑的,您……”

“谁敢笑我?”秦辉仙勃然大怒:“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就是,谁活腻了敢来耻笑我们小姐?陛……那位的女儿,不学女红又怎么了?”小萝堆上狗腿的笑容:“更何况,我们小姐的女红好着呢,年前我见小姐绣的那幅葡萄小鸡……”

秦辉仙怒道:“那是紫藤鸳鸯!你那只眼睛看见葡萄小鸡了?!那分明是风中的紫藤枝和嬉戏的鸳鸯!”

马车旁热闹非凡,小碗叼着一根捡的麦秆,蹲在田坎边一脸凝重地望着天空。

紫藤枝?

鸳鸯?

小碗不由想起公主那副让他私下里称赞了几句的绣作。

“竟然不是桃花深处见鹿……”

……

虽说是施粥,但善良的穷人每次都不会让秦秾华空手而归。

几个歪瓜裂枣还算好打理,洗干净吃了便是,偶尔她也会收到让人啼笑皆非的礼物。

比方说,一只脾气暴躁的战斗小鹅。

“公主……这鹅要怎么办……这鹅也忒……呸……忒活泼了……”前来康穆门迎接的乌宝怀抱一两月大的小白鹅,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已挨了十几个连环巴掌,打得他一嘴鹅毛,愁眉苦脸。

从马车上走下的秦秾华来到乌宝身前,轻轻抚摸小鹅光滑的羽毛。

原本暴躁的小鹅在少女抚摸下,不再扑腾,反而颇为享受地发出鹅叫。

结绿瞠目结舌道:“公主是会什么仙法吧!”

她微微一笑:“……许多事都变了,它却没有变。”

结绿不明所以:“啊?”

秦秾华没有解释,转而乘上凤轿,从帘子里说道:“八公主稍后会从康穆门进宫,你把小鹅给她,就说——”

“七姐谢妹妹一路护送,百姓的感谢里,八妹也有一份功劳。”

乌宝垂着头,双手递上在他手里挣扎不已的小白鹅,说:

“……七公主就是这么说的。”

黑色骏马不耐烦地磨着蹄子,响亮地朝着小白鹅喷了一声。

“鹅鹅鹅——”

小白鹅在乌宝手中挣扎,伸长了脖子想要和黑马搏斗,乌宝拼命抓着它,终于等到马车里传出八公主的声音:

“和她同一天出宫就是护送?她也太自恋了!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她说什么,我听不懂!”

“……喏。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乌宝把小白鹅不由分说塞给了一旁拉着缰绳的内侍小碗,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康穆门。

片刻后,小萝推开车门,往外看了几眼。

“八公主,人走了。”小萝回头说道:“把鹅留下了。”

小碗说:“这鹅怎么办……公主要带回懿丽宫吗?裴淑妃……”

“你好没眼力见!”小萝呵斥道:“公主最讨厌这些臭烘烘的玩意了,还不快拿去丢……”

“我说话了吗?”秦辉仙朝她投去冷冷目光。

小萝又一次把马屁拍上马腿,讪讪地笑道:“公主不是最讨厌这些东西的味道吗?奴婢以为……”

“那也轮不到别人为我做主。”

秦辉仙扶着小锦的手下了马车,朝捧着鹅的小碗漫不经心道:

“拿来我瞧瞧。”

“喏。”

小碗捧着鹅靠近。

小鹅只有一两月大,小小一个,洁白的羽毛光鲜亮丽,像绸子一样,黑葡萄似的一对眼珠滴溜溜地和她对望,不再如刚刚那般扑腾。

秦辉仙提起嘴角,伸手想要接过白鹅。

小锦神色担忧:“这鹅烈性,万一伤了您……”

“我是堂堂公主,金枝玉叶,难道还怕这么大点的鹅?”

秦辉仙不以为意,接过小碗抓着的鹅。

扑腾不已的鹅到了她的手上,不仅没有不适应,反而颇为舒服地抖了抖毛茸茸一身羽毛。

“算你还识相。”秦辉仙抬着下巴,神色傲慢地盯着小鹅:“实话告诉你吧,跟着我——比跟着她好多了,我们懿丽宫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你听话,本公主保管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鹅……”

小白鹅似乎也被她的承诺感动,撅起圆滚滚的鹅屁股,噗——

一滩黑青色不明物质从白屁股底下掉落,一部分掉在地上,一部分,沾在了秦辉仙的手指上。

“……”

空气突然寂静。

小萝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小锦急忙找东西想给公主擦手,小碗呢?已经第一时间溜到了马车身后。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皇城:

“不活扒了你的皮,我秦辉仙三个字以后倒过来写!”

梧桐宫中,一只麻雀从光秃秃的泡桐树上起飞,拍翅掠向蓝天。

结绿停下擦拭书柜的动作,抬头朝外看去。

“公主,您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秦秾华只顾着浏览手中信件,头也不抬道:“听见了,今天的风儿有些喧嚣。”

结绿一头雾水:有风吗?

乌宝跛着腿走入殿内,说:“公主,上书房的公公来了,问九皇子何时可以上学。有了准信儿,他们也好着人通知广威将军府开始准备。”

“上官景福的意思呢?”

“上官御医说,九皇子的右手已经大好,上文师傅的课是无碍的,上武师傅的课却要再养一段时日。”

“你去回了上书房,就说九皇子下月起开始上学。”

“喏。”

乌宝低头退了。

“公主已看了多时,歇会吧。”结绿放下抹布,劝道:“窗外的泡桐已经长出了嫩芽,您不妨看看,也好换换眼睛。”

秦秾华眼睛正好有些酸疼,遂采纳她的意见,将手中信件放下,缓步走到窗前。

雕花木窗外,尖顶凉亭空无一人。

冷冰冰的石桌上停着一片枯黄的树叶,几棵光秃秃的紫花泡桐在亭子外张牙舞爪,丝毫不见春夏之际的温婉。

风起,叶动。

她跟着那片回旋的枯叶看向天空,和一双乌黑透紫的眼眸不期而遇。

少年高高坐于泡桐枝头,和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撑在树枝上的双手紧攥了起来,浑身肌肉紧绷,像是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孩子,神色局促,有些不安。

“再过两月,春天就来了,到时候泡桐花一开,窗外的风景便好看了。上官御医说泡桐果实有止咳平喘的功效,奴婢现在天天就盼着它结果子,到时候叫宫人们打下来,奴婢给公主泡水喝……”结绿擦着桌子,一边说,一边高兴地抬头看向公主。

少女站在窗前,绛紫色大袖在风中轻舞。

太阳的余晖给她的侧影描上一条温柔金边,三月未到,和煦春色却出现在她勾起的半边唇角里。

她望着窗外某处,微笑道:

“我也期待……他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

十几日后,少年的伤已大好,可以上书房蒙学了。

秦秾华特意起了个大早,陪着他用完早膳,又亲自送他出发。

二月的天还亮得较迟,寅正已过,一台二人座的步舆在黑灰色天幕下摇晃着前进。

“还记得阿姊昨日叮嘱你的话吗?”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秦秾华笑着伸手,轻轻抚平少年衣领,补完他漏掉的一点:

“还有,不要欺负你的伴读。”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毫不在意。

“无视也不行。”

他立即看了过来。

“武岳是你的伴读,是读书生涯里最亲近的同窗,说不定,还能成为你的第一个朋友。”秦秾华笑道:“渊儿,阿姊希望你能走出去,看看这广阔的世界……那一定比树上见到的皇城更辽阔。”

“……”

“好吗?”秦秾华柔声道。

少年迟疑了好一会,总算点了头。

“多听,多看,少和别人起争斗,这些话阿姊在宫里已经说过,便不再多说了。上书房里读书的都是皇子,他们的伴读也都出身簪缨世家,你初来乍到,他们或许会故意刁难,你能忍就忍。你是皇子,他们不敢真的对你做什么。”

少年沉默听着,不知听进了多少。

步舆在上书房外停下,一个局促不安的身影走出殿檐,冲秦秾华二人不自然地行礼问安。

来人浓眉大眼,五官稚嫩。年纪虽小,却自有一股少年英气,此人正是秦秾华钦点的伴读,广威将军的第四子武岳。

“武岳见过九皇子、玉京公主……”

秦秾华亲自扶起武岳,笑道:“武四公子既然做了渊儿的伴读,日后见面的机会就还多着。渊儿涉世未深,很多地方还要靠你点醒,要是有何难处,不必见外,自可来寻我。”

武岳脸上一红,眉飞色舞刚要张口,却像是想起什么,无精打采地垂下眉毛。

“谢玉京公主赏识,武岳不敢放肆……一定以勤补拙,慎始慎终,绝不辜负天家的期待……”

愣头青干巴巴地背着一看就是家里要求的稿子,秦秾华也不打断,笑着听他说完后,温柔看向身旁的少年。

“记住阿姊和你说的话……去罢。”

她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上了步舆。

直到玉京公主的步舆消失在宫道尽头,武岳才收回巴巴的眼神,他看向旁边,九皇子依然盯着宫道,好像下一秒玉京公主又会从那里出现似的。

那双黑紫色的眼眸,武岳每看一次都心梗一次。

听说和实际见到是不一样的,此刻他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给一个流有异族皇室血统的皇子做伴读。

武家打了一辈子的异族,他一个如假包换的武家人,怎么就给一个混血皇子当伴读了呢?

他给自己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总算逼着自己递出友善的话头:“九皇子,我们进去吧,快卯初了,师傅也该来了。”

九皇子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那双像蛇一样冰冷的眸子无端让他感到一阵心慌。

就在武岳以为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时,一声含糊不清的“嗯”,从九皇子鼻腔里发出。

……这是热脸贴了个温屁股吗?

武岳忐忑地跟上九皇子走向上书房的脚步。

因火盆而显得有些闷热的上书房里,少年们正聚在一堆,说得热火朝天。

秦曜渊踏入房门后,高涨的气氛瞬间跌入冰点,全场有两个瞩目焦点,一个是秦曜渊,一个则是默默坐在座位上的秦曜安。

一个接一个的少年离开原本的位置,他们各自散去后,被簇拥的六皇子从人群后显露出来。

六皇子穿着一件香色的纱绣圆领袍,胸口处一只金线织绣的四趾团蟒,和他本人一样威风凛凛。

他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右手把玩着一个玉狮镇纸,不怀好意的眼睛把秦曜渊上下打量了个遍。

“哟,这不是我们深居简出的九弟么?今儿怎么舍得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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