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庄重的瑞曦宫门前, 聚满了从内阁办事处文渊阁匆匆赶来的文武官员, 他们没有资格像阁老们一般入殿, 只能留在外面神色凝重地交头接耳。

瑞曦宫前挤了一大堆人,宫内的东配殿同样人满为患, 太医院周院使坐在龙床前, 收回给天寿帝诊脉的右手。

“……陛下身体康健,只是有些气血不稳,微臣给陛下开个安眠的方子,陛下睡上几晚, 想必就好了。”

天寿帝无精打采地半坐着,无力说话, 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内阁几位阁老都在殿内, 裴回揖手, 深信不疑道:“陛下乃真龙天子,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 故此才能在此劫中全身而退。天子有德, 是我大朔万民的福气啊!”

“裴阁老的意思是, 如果陛下在此次地震里伤到一根毫毛,便是无德之君了?”穆得和冷笑道:“陛下如何, 岂是你我臣子能够评判的?”

裴回神色淡定:“穆侍郎勿要以己度人, 如今特殊时期,我们还应团结起来,好好辅助陛下才是。”

“好一个以己度人, 你……”

作为唯一一个非内阁大学士的官员,穆得和因着父亲的缘故能够站在这里。

穆氏和裴氏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无论是阁老还是侍立的宫人都见怪不怪。天寿帝活了几十年,头回亲身经历如此声势浩大的地龙翻身,现在像根霜打的茄子,虚弱地瘫在榻上,更是无心制止二人的明争暗斗。

还未开府出宫的皇子都在殿里,燕王刚从宫外赶来,正在向天寿帝吹嘘他第一个赶进宫探望父皇的孝心,四皇子特意站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一边看戏一边偷偷抠着发痒的尻子,疑心是否昨日吃了火锅,痔疮发作。

东配殿里,各人做各事,众人心思各异。

穆得和和裴回打口水战的时候,穆世章悄悄跟上了提着药箱往外走的周院使。

“周大人请留步。”

穆世章在踏出配殿门槛后,叫住了白发苍苍的院使。

“穆首辅……可是震后有所不适?”周院使停下脚步,脸色疑惑地向他揖手行礼。

穆世章颔首回礼,缓缓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医院倾力以助。”

“首辅请说……”

“周大人也看见了,朔明宫并无贵人受伤。燕王仁德,挂念京中受灾百姓,老夫想借太医院得空的御医,去玉京城为受伤平民诊治,不知院使意下如何?”

周院使一怔,面露为难:“这……”

“可是哪里不便?”穆世章问:“若有需要,内阁一定尽力配合。”

“非是不便……而是……”周院使犹豫道:“在一炷香之前,玉京公主已经借走了太医院中全部空闲御医,如今还在太医院的,只有老臣和几名当值御医而已……”

穆世章难以置信:“什么?”

恰在此时,从三品京兆府尹从日升门方向急匆匆而来,他向门前的穆世章和周院使拱了拱手,顾不上客套几句,快步走入配殿跪倒。

“臣宋彰参见陛下——”

天寿帝无精打采地朝他瞥了一眼。

“陛下龙体不适,宋大人有何要事,快些禀报吧。”高大全说。

“玉京城中,玉京公主已率太医院和金吾卫展开救灾工作,粥棚和义诊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行,民心尚且安定,百姓称赞皇室仁德,只是……”

“只是什么?”天寿帝抬起眼皮,一脸虚弱。

府尹神色纠结,吞吞吐吐,一反常态的言行让众人都意识到恐怕祸不单行。

“别只是了,赶紧说……”天寿帝有气无力道。

“只是……地龙翻身后……”京兆尹低眉敛目,衣服底下冷汗直流:“九曲溪中冲出一块龙形石板,上面写着……”

天寿帝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发展。

“不不不,朕不想听,等会,等会,朕突然头疼,哎周院使你在哪儿啊——”

京兆尹颤声道:“石板上写着‘朔天子,深也’——”

天寿帝慌忙召唤周院使的手停了,眼珠子也不转了,额头上一滴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

寝殿内落针可闻,无数双眼睛,一齐望向正在角落里的四皇子。

秦曜深的手卡在尻子缝里,缩也不是,放也不是。

“误会,一定是什么误会……”他挤出干笑,笑得像是脖子被掐的鸡。

穆世章眯眼盯着四皇子,面色深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小尔雅》有言,渊——深也!

他们都被九皇子名字里的“渊”迷惑了,忘了这宫中皇子,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开府出宫的四皇子,秦曜深!

四皇子素来低调,在宫中不声不响,连七皇子都开府出宫了,四皇子却好像被众人遗忘了一样,既没封王,也没开府,若在以前,穆世章只会对他不屑一顾,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非常之处?

此子好深的心计!竟然连他都骗过了!

四皇子迎接着穆世章讳莫如深的目光,尻子越发痒痛。

谁来替他和老天爷说一声,派个名医治治他的老痔疮,再顺便告诉老天爷一声,他并不想做这个高危天子?

……

马车里,秦秾华迎着窗外泄进的微风,打了个喷嚏。

正在为她揉脚的结绿抬起眼,一脸担忧:“公主可是冷了?奴婢给您拿件薄衣吧?”

“不必。”秦秾华说:“许是谁在背后念叨我了……”

结绿闻言一笑:“念叨公主的人可多了,这京中的青年才俊,贫困百姓,谁不念叨公主?还有今日这些得了救济的百姓,此刻定然在为玉京公主诵经祈福呢!”

结绿手法娴熟,力度适中,揉得原本麻痹钝痛的脚掌也渐渐恢复知觉,秦秾华靠在坐榻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现在还剩多少街道没有走访了?”她问。

结绿稍作思考便做出了回答:“按京兆府丞的说法,这北郊,接下来还有六处受灾点。”

“公主一日走了四郊,谁都看在眼里,若是撑不住了,便把剩下的事情交给醴泉他们吧。更何况……还有九皇子,他学东西快,一定能把公主交代的事情办好。”

“施恩这件事,不能交与他人。”

“可是,九皇子不是他人啊……”

秦秾华忽然看向结绿。在她的目光下,结绿脸上闪过一抹不安。

她察觉到结绿的不安,随即笑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九皇子的确不同于他人。你要记住,九皇子是不同的,不同于你们,也不同于我。”她笑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希望你本末倒置了。”

结绿沉默下来,神色有些惴惴不安,秦秾华把她拉了起来,同坐一塌,笑道:“你也累了吧,休息一会,一会还要再走呢。”

“是……”

一盏茶的时间后,马车在又一住满受灾穷人的街坊停下,狭窄的街道两边人头攒动,衣着褴褛的穷人挤在破破烂烂的门前争相围观前来救灾的玉京公主。

街道太窄,金吾卫无法进入,秦秾华将大队护卫留在了小巷外,只带了两名武艺高强的带刀侍卫随行,其余随行者,不是宫里的御医,就是出力气的车夫,推车里堆满粮油米醋,粗布薄被等必须的生活物资。住在这里的多是生活贫困的底层贱民,地龙翻身,轻而易举掀翻他们透风漏雨的泥屋草庐。

秦秾华带着微笑,亲手将一个个救命物资分发到或哭泣,或麻木的灾民手中。

感动的赞誉和劫后余生的哭泣在杂乱拥挤的巷道里此起彼伏。

结绿和驾车的乌宝都被留在了外边。

乌宝走到结绿身边,主动开口:“你在马车里说的我听见了……你怎么搞得,为什么忽然给九皇子争起好处来了?”

结绿委屈道:“我只是想让公主轻松一些……”

“那你让穆世章把他的首辅大权交给我,我也想让他轻松点……”乌宝撇嘴道:“你也跟公主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点都拎不清?”

结绿一脸不服气,乌宝忽然起疑,皱眉道:“……你不会和那些小宫女一样,动了春心吧?”

结绿瞪大眼,先惊后怒:“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重哼一声,气冲冲地回马车去,不愿跟他说话了。

乌宝一脸诧异,嘀咕道:“不是就不是,那么生气做什么……做贼心虚。”

他垂着头,错过了一个鬼鬼祟祟混入巷道的人影,倘若他抬抬眼,一定能惊呆眼睛,立时忘记刚刚的挨骂。

理应在宫里养尊处优的秦辉仙穿着素净低调的襦裙,头戴宽大的帷帽,在小碗小筷小萝小锦的联合护卫下,奋力推开前方的人群往前走去。

秦辉仙此刻想骂娘,当然,不是骂她自己的娘。

这地方这么破!这么脏!这些人,也不知多久没有洗澡,一个比一个黑,一个比一个臭!秦秾华怎么想的,不在宫里享福,偏要跑来主持赈灾,她被这些人包围,难道不觉得窒息吗?!

还有她前头那个人,穿着锦衣,头戴金冠,鹅立鸡群,骚包不已,始终不快不慢先她一步,让她无法超过他走到前头。

敢走在她前头,这也就算了,毕竟她现在是在白龙鱼服,关键是,他好死不死,比她还要高上那么一头多!

居然敢比她还高!

在宫外,只有秦秾华和别人的坟头草敢比她高!

秦辉仙光听着前面不时传来玉京公主怎样怎样的议论,心里痒痒不止,却无论怎么踮脚,都只能看见跟前这人的后脑瓜子。

真是混账!可恶!大胆至极!

秦辉仙还记着自己在微服私访,正想换个方向,忽然,跟前的人猛地停下,她措手不及,迎头撞了上去。

“哎哟!”

秦辉仙捂着鼻子,倒退了两步,眼泪花花地看着转过身的人。

男子锦衣华服,穿的人模人样,只是此刻在秦辉仙眼里,只是个烫皮狗样。

“你走路不长眼睛?踩到小爷脚后跟了也不知道?!”骚包男子怒目而视道。

秦辉仙的四个宫人立即把她保护起来,小萝插着腰,瞪着眼睛,不客气道:“踩着你又怎么样?!谁让你走路挡着我家小姐的路了!”

“挡着你家小姐又怎么了!我乐意挡!这大路是你家小姐修的,还不兴别人走了?她这么霸道,今晚就住这儿来吧!”

“你——”小萝不敌他无耻的口舌,气得满脸涨红,她还欲在主子面前表现一下,秦辉仙嫌她战五渣丢脸,一把将她拉回身后。

“哼,还是你小姐识相,小爷我高抬贵手才高八斗,这次就放你一马……啊啊啊啊!”

秦辉仙瞄准骚包男子的右脚脚尖,攒足全身力气,抬脚就是狠狠一下。

骚包男子狼狈后退,跌倒在地。刚打开的扇子也落在地上,上面张牙舞爪写着四个字——

秦辉仙瞄了一眼,“也是也舒”——

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

“你——你居然敢打我?!”舒也伸出颤抖的指尖,难以置信地指着帷帽背后的女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谁吗?你知道我表叔是谁吗?!”

秦辉仙眯眼:“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敢打我?!”舒也狼狈站起,用单条腿立在地上,指着帷帽后面的女子怒声道:“你完了!我告诉你!你一家都完了!我要让你们一家在京城都混不下去!你个丑女人还学玉京公主戴帷帽,你以为你是什么公主花,其实是东施效颦拆西补东东野巴人,我舒——啊啊啊啊啊!”

舒也抱头逃窜,取下帷帽的秦辉仙追着在后面踢打,她挥舞手中帷帽,像挥舞神兵利器,虎虎生风,吓退周遭一群围观平民。

就在她把帷帽上的白纱缠上舒也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时,一声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八妹?”

上一刻还被勒住脖子,口口声声听着女罗刹要剥他皮做鼓面的舒也,下一刻就被一脚猛地踢开。

秦辉仙干咳一声,背对着人不回头。

她带出宫的四名宫人都一齐围了过来,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我头发乱了吗?”她低声说。

小萝忙扶了扶她的发髻,安慰道:“不乱。”

“妆花了吗?”

小锦仔细打量,肯定道:“不花不花。”

秦辉仙低头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转身。

她看着面前的秦秾华,清了清嗓子,高傲道:“哼,这也能遇见你,天下真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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