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在路上走了四日。

经过数日调养, 秦秾华的身体恢复到了流落峡谷之前的状态。

就愈合速度来说, 她和秦曜渊是一人牙牙学步, 一人快马加鞭。秦秾华看着少年已经只剩淡淡疤痕的胸口和双臂,一边感慨一边为他上药。

她的注意力都在他的伤口上, 他的注意力则在她柔顺低垂的睫毛上, 像被浓墨浸过的长睫扑扇扑扇,眨得他心里痒痒,胸口上蜻蜓触水般时有时无的触感,加速了他心里的这股痒。

心里一痒……这热血, 就控制不住往哪儿走。

秦秾华涂完他胸口那条可怖的刀疤,收手时目光无意中经过少年盘着的双腿。

大尾巴狼没藏好大尾巴, 大尾巴直愣愣地站起来盯着她瞧, 她面上一热, 既替他不好意思,又为自己不好意思,双倍的羞怒涨红了她的脸, 她抬眸无言把他怒瞪。

“……和我无关。”秦曜渊面不改色, 一脸无辜:“它自己……”

秦秾华把药膏塞到他手里, 没好气道:“剩下的你自己来!”

秦曜渊刚接住药膏,窗外就闹腾了起来。

“关窗!关窗!他们又来了!”

秦秾华变了脸色, 将原本关着的窗户悄悄推开了一线缝隙。

天地缩为一条直线, 在荒野和晴空交接的地方,一匹精瘦矫健的黄马载着一个同样精瘦的男子一闪而过,不一会, 又是两三匹快马载人冲过。

砰砰砰,一直有匆忙关窗的声音响起。

秦秾华关上窗,心事重重。

少年翻身在狭窄的马车里躺下,熟练地找到他的专用膝枕,脑袋蹭了过去,舒舒服服地躺上秦秾华的双腿。

“马贼又来了。”秦秾华道。

“你怕吗?”他闭上眼,漫不经心地问。

“商队护卫只有三十人,其余都是商贩伙计。这几天,光是出现在窗外的马贼前哨就有三四十人,他们的劫掠主力至少有上百人……你不怕吗?”

他仍闭着眼,但嘴角翘了起来。

“该怕的是他们。”他说。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马贼们纷纷离去,就像上几次一样。

午正时分,商队在一个小村子门口停下补给,秦秾华和少年下了车,找到成苦其的时候,他正在指挥伙计搬运物资换来的粮食。

“两位这是……”成苦其见了两人,眯起眼,神色有些拘谨。

秦秾华含笑道:“打扰成老板,我和夫君想问问关于马贼的事……不知商队可有对策?”

成苦其道:“两位大可安心,商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扔下一袋财物,马贼捡了东西就会离开。”

秦秾华皱起眉。

成苦其看出她的反对之意,解释道:“两位可能不知,金雷十三州遍地盗匪,但这些盗匪,往前二三十年还是良人。刚刚追逐商队的那些马贼原本是这附近的庄稼人,无奈田地被夏人侵占,又遇上凶年饥岁,只能落草为寇。”

“在下行商多年,一直都是用的这种办法。”成苦其道:“这些汉人马贼往往捡了财物就走,想来也是因为心中残留了一份良知。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又愿意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来刀口舔血呢?”

秦秾华看出他无意变更自己的决意,柔声道:“成老板仁人君子,我自愧不如。只是商队手无寸铁之人众多,多个心眼也不是坏事。我夫君爱读兵法,他说频繁出现的马贼有些像是进攻前的前哨……夫君,是不是这样?”

工具狼在一旁应了一声。

秦秾华继续道:“成老板,请恕我冒昧进上一言,马贼如果此时进攻,毫无防备的商队立即就会变为砧上鱼肉。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刚落草的马贼和劫掠数十年的马贼已经完全不同,若他无意杀鸡取卵还好,若他有意呢?”

成苦其陷入思考。

秦秾华谆谆善诱道:“成老板在商队中素有威望,你一句话就顶旁人千万句,若是用一句话的功夫来提高众人警惕,不仅商队的应敌能力会提升,车队里的人也会更加敬佩成老板的缜密和认真,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成苦其朝她点了点头,道:“夫人心思缜密,可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商队中若有多余武器,也可提前分发下去。马贼若是有心进攻,看到全民皆兵的队伍也会犹豫一二。”

“大善。”成苦其叫来附近一名伙计,吩咐他将备用的刀剑匕首都分发下去。

交代完毕后,成苦其看回两人,忽然道:

“两位……可想好了今后的打算?”

秦秾华笑道:“我们还在讨论中。”

这似乎不是成苦其想要的回答,秦秾华回答完后,他露出一个略微失望的笑。

“在下还有事,两位若无他事,便先失陪了……”

“我确有一事相问。”秦秾华道。

成苦其停下脚步,脸上浮出一抹疑惑。

“成老板此前一直自称为‘我’——”她面无异色,含笑道:“为何离开伊州城后,成老板面对我夫妻二人便是‘在下’?”

成苦其保持着平静的面容,伸手理了理并未起皱的衣襟。

“……是这样吗?”他故作疑惑:“在下一直是用‘我’和‘在下’来自称,偶尔也会说声‘鄙人’,这自称是有何不妥吗?”

“无甚不妥。”秦秾华笑道:“只是我有些好奇罢了。”

告别成苦其,两人回到马车。

秦曜渊大喇喇地张开两条长腿坐了下来,抬眼望着秦秾华:“……他发现了?”

“不一定。”秦秾华皱眉,拿鞋面撞了撞他太过肆意的小腿:“你让我坐哪儿?”

秦曜渊拾起她的右手,将她拉到怀中。

秦秾华只觉自己的膝盖窝挨了一下,腿就不由自主软了下去,等候多时的大腿立即将她稳稳接住。

这个位置,正好方便秦曜渊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他眼神慵懒,轻声道:“你在我之上。”

秦秾华瞪他一眼,推开他的身体,在狭窄的坐榻坐下。

“假设他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那他默而不发,是想做什么?”秦秾华道:“如果想在夏人那边出人头地,大可在伊州城就出卖我们,若是他胆小怕事,一路上都有无数机会和我们分道扬镳。他——”

忽然被人敲响的马车门打断了秦秾华的声音,一个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喝过水的沙哑女声响起:

“老爷……看看腊梅花吧……”

秦秾华起身推开车门,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站在马车下。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都是一愣。

女子大约三十来岁,披头散发,在零下低温里只着一身处处都是割口的雪白孝衣。她身子极瘦,后退的发际线让瘦得突起的额骨更加嶙峋,两条颧骨高耸,捧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在她手中,捧着一把盛开的腊梅,幽幽的腊梅香随着凛冽冬风缓缓飘来。

女子先一步惊恐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这就走……”

“腊梅多少钱一枝?”秦秾华道。

女子停下脚步,犹豫道:“一个铜板……不,一口水,一口馒头也行……”

“上来罢。”秦秾华转身走回车厢。

女子往周围看了看,战战兢兢地踩上了马凳。

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有人大声调笑道:“平娘,今日生意不错啊!”

女子头也不回,等她入了马车,看见稳坐在坐榻上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白。

“喝口水罢。”秦秾华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朝她递了过去。

女子受宠若惊地将怀中腊梅放到门外,双手接过她的水杯。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往手腕褪去,露出两道青肿的环形淤血。

女子注意到秦秾华的目光,脸上闪过一抹无措,急忙放下水杯,衣袖重新遮掩手上伤痕。

秦秾华透过她孝衣上的割口,看到了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上的许多淤青。

“夫君,我们不能总是让小眉给我们送东西,你去看看,今日的午食准备好了么?”秦秾华道。

少年瞧她一眼,毫无异议地下了车。

秦秾华把矮桌上的一盘小食递给她:“吃罢。”

女子初时还很拘谨,秦秾华又劝说几次后,她终于畏畏缩缩地拿起最小的一枚糖饼,一边看着秦秾华的眼色,一边试探地放入口中。

糖饼入口后,她终于确认秦秾华的友善,狼吞虎咽起来。

一盘点心,不一会就全入了她的肚子。

她吃得急,被粉末呛到,又怕惹怒秦秾华,闭着嘴不断闷咳,自己用力敲打那瘦骨嶙峋的胸口。

“别急……再喝口水。”秦秾华忙给她又倒了一杯水,柔声道:“你的花我都要了,一会我夫君会带午食回来,你吃了再走。”

女子一滞,背脊渐渐颤抖起来。

那双空洞死寂的双眼,忽然涌出大股沉默的眼泪。

秦秾华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帕,擦拭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道:“这身孝服是为谁穿的?”

她呆呆地流着泪,沉默许久后,哑声道:“娘……”

“大丫……”

“二丫……”

“三丫……”

痛苦冲破了麻木,她抖得愈发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到衣襟。

她低头弯腰,双手捂住痛不欲生的面孔,蜷缩得像是下了油锅的虾米。一滴接一滴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接连滴落。

秦秾华沉默片刻,将手放到她颤栗的肩头,她惊恐一颤,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们是怎么死的?”

女子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她游魂一般,喃喃道:

“娘……老了……赚不到钱了。她溺死了……爹说她是溺死……可是……”

“大丫去了隔壁村……换回十斤面粉……生孩子……死了……肉被剔光了才下葬……”

“二丫……被她爹卖去了城里肉铺……三丫……被城里老爷看中,抬回去做了小妾……三丫说她过得很好,还托人送回几袋米面粗粮,可是……可是两个月不到……她就被大夫人活活打死了……”

“我求孩他爹让我给娘守完孝再出来,他骂我,打我……剪烂我的孝服……让我不出去赚钱,就下去陪大丫二丫三丫……”

“我不怕死……我想死……我好想死……可是我想给娘守完孝再走……我娘……我娘对我很好……大丫……二丫三丫……她们都是很懂事的孩子……”

她泣不成声,身体缩成一团,崩溃的哭声从那具剧烈颤抖的身体里出来,不断减弱,从齿缝溢出时只余悲怆的呜咽。

马车忽然一晃,原来是秦曜渊拿着两个食盒上了车。

女子见到他,就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哭声陡然停了,一脸哀痛重新化为麻木的死寂。

秦秾华接过食盒,取其中一个打开后推给她,轻声道:“吃罢。”

她没有叫她带回家,女子也只字不提要带回家。得到秦秾华的允许后,她颤抖地拿起了筷子。一开始,她还看着秦曜渊的脸色,后来见他连余光都没有一个,彻底放开了,疯狂地往口中吞咽饭菜。

等她吃完后,秦秾华再把水杯递去,她大口大口地喝完后,看见杯沿的油光,眼中闪过一丝忐忑,想要用孝衣的袖子擦干,被秦秾华制止。

“你想离开此处吗?”秦秾华问。

“……离开?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她神情木然。

“我缺一名婢女。”秦秾华道:“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的婢女。”

她从软垫下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小刀,又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一同放在女子眼前的矮桌上,道:

“这角碎银能让你们夫妻过上一段好日子,这把小刀,可以帮你结束一人性命。二者只能择其一,你选一个罢。”

女子呆呆地看着两物,目光定在泛着银光的碎银上。

半晌后,女子离开了,留下一大束幽香四溢的明黄腊梅。

秦秾华从昨日成衣店包衣的白麻纸上拆出一条细麻绳,将腊梅捆成一束,倒挂在了窗外。

马车颠簸,即便将腊梅插在水瓶中精心养护,也容易花倒瓶碎,惹水上身。

若挂在窗外,历经风沙摧残,反而能搏一条新的生路。

秦曜渊看着她的行动,忽然说:“我以为……你会直接救她。”

“……如何救她?”秦秾华望着窗外的一束明黄,轻若喃喃:“便是救了她,又有何用?”

“……”

“长夜漫漫,风潇雨晦……苦海中不乏比她更凄惨的人。”她低声道:“我非苍天,力有不逮……只救自救之人。”

秦曜渊沉默不语,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渊儿,记住了——”

“杀了此女夫君,可救她一时,为她撑腰做主,可救她一世。”

她抬头看着少年,一字一顿道:

“唯有天下登极,才能救如她一般的千千万万人!”

天道失公又如何?

若天道失公,她就旋乾转坤,偷天换日,自己来做这天道!

三声号角响过之后,补给结束的车队重新踏上了荒野。

眼见马车已经远离村庄,秦秾华叹了一口气,正欲关上车窗,身后忽然响起接二连三的沙哑大喊:

“等等我!夫人,等等我——”

秦秾华当即大喊:“停车!”

马车停下后,戴孝女子奔至走出马车的秦秾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那双曾经沉寂的眼睛,如今充满求生的欲望,像一把熊熊烈火正在燃烧。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盖过染血小刀落到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女子嶙峋的额头贴在凹凸不平的黄土上,血迹斑斑的十指捧着一物向前,颤声道:

“赵平愿为夫人做牛做马,一生报答夫人恩情——”

血淋淋的男子耳朵从她掌心落下,她抬头直视秦秾华双眼,然后更用力地磕了下去。

“求夫人收我为婢!”

……

马车再次往前行驶,只是车上又多了一人。

秦秾华让少年去车外坐着,她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给赵平换上,赵平将其穿在了孝服之外。

车厢内空间狭小,赵平换上衣服后,又一次跪了下来。

“我已重获新生,请夫人为我赐名……”

秦秾华沉吟片刻:“昌黎先生有言: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凡出乎口而为声音,其皆有弗平者。”

她亲手扶起她,道:“你原字平,今后便叫栖音可好?”

“栖音多谢夫人赐名!”

秦秾华将一脸感动,又要下跪磕头的女子拉了起来。

“在我这里,你只需做到事事忠心于我,这些繁文缛节若没有外人,省去便可。”

栖音激动道:“是……奴婢都听主子的!”

宣誓效忠之后,栖音说什么都不愿留在车内回复元气,她和秦曜渊交换后,少年再次回到马车。

“……你在想什么?”

他坐到秦秾华身边,单手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把她一个劲往怀里带。

秦秾华挣扎了一下,又被他按回怀里。

她叹了口气,不动了。

“……我想起了结绿,不知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她低声道:“希望有人能照应他们一二。”

秦曜渊拍了拍她的肩头,漫不经心道:

“秦辉仙连你送的肉鹅都能好好养大,难道还能眼睁睁看你的人受欺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秦秾华被他这么一提点,心中大石突然落下。

“你怎么这么聪明?”她捏住少年下巴上的软肉,坏心眼地往下扯了扯:“你读书时一问三不知,都是假装的?”

“……天天看着女骗子骗人,难道还学不到一点心眼?”

他瞥她一眼,试图用甩下巴甩去她的手。

秦秾华捏着他下巴上的软肉不放,说:“你先松开我,我就松开你。”

秦曜渊忽然不动了。

“那你捏吧。”

他低下头,堵住她的嘴唇。

……

夜幕降临后,商队在一面戈壁下驻扎过夜。

营地中央有篝火燃烧,噼里啪啦的柴火绽裂声在异常寂静的夜幕中散开。

一只乌鸦忽然从帐篷顶惊飞。

片刻后,敌袭的号角撕破了鸦雀无声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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