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圣旨到达金雷后, 秦秾华再不回京谢恩就说不过去了。

内室中, 她正在安抚不满分别的少年。

“如果计划顺利, 我们分开不了多久。”

少年枕在她的腿上,一手环着她的腰, 脸完全埋入她的衣裳, 秦秾华对着这气闷的后脑勺说了许久,失笑道:

“渊儿,这罗汉床都快容不下你了——这么大的人,你还要气多久?一会要是有人进来, 瞧见他们的大将军这副孩子样,你的英名可就不保了。”

“我杀了他。”少年闷声道。

秦秾华轻轻打在他脑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你谁都心疼, 就不心疼我。”

“胡说八道, 我要不心疼你, 现在就掀你下去。”

“掀吧。”他说:“磕着碰着脑袋最好,反正阿姊不是第一次掀我。”

秦秾华哭笑不得:“渊儿,你到底想要如何?”

少年沉默半晌, 一咕噜爬了起来, 从身后把她环住, 两条长腿轻轻一圈就让她倒向背后的胸膛。

“我舍不得你。”

秦秾华伸手覆住他环在腰前的双手,轻声道:“我也舍不得你。”

搁在她肩膀上的脑袋许久没有说话。

“……能听你说这一句, 我死也值了。”少年叹息道。

秦秾华刚要笑, 髋骨忽然受撞,她笑不出来了。

少年从后将她搂紧,密密的热度穿透衣物, 激起后背一阵电流。

她的手忽然被他反握,少年抓着她的手,按向自个身下。

带着热气的呼吸吹向耳蜗,少年哑声道:

“阿姊都要走了,不如好好疼我一回?”

……

院子里,三个无所事事的姑娘正凑在一起闲聊。

“你是刘不神医的女儿?”结绿震惊道。

刘命昂起骄傲的小脸:“是啊,山上除了我爹,就我医术最好!”

结绿毫不犹豫朝她跪了下去,吓得刘命往旁跳出老远。

“我求求你,救救公主吧!”

刘命第一回感受到臭老爹在外人面前的待遇,红着脸连忙去扶:“你们公主的病根本用不着治啊……也不是说用不着治,是我没办法治……哎,你别哭!你长得这么俊,怎么说哭就哭?!”

刘命手足无措,慌忙拿袖子给人擦泪,擦了一半想起这是她擦过吃了卤猪蹄的嘴的袖子,略一停顿,接着将错就错,继续擦了下去。

结绿哭着哭着,觉得有些不对。

自己的眼泪好像是卤味的。

她怕刘命闻出,慌张别过头,匆匆擦去剩下的眼泪,回头道:“刘不神医也救不了公主吗?”

“换我老爹来一样……哎,你等等!等我把话说完啊!”刘命不敢天马行空的说话了,她赶紧整理了重点,迅速简洁地一次性说完:“公主体质特殊,瀛王也体质特殊,只要瀛王愿意损己利她,公主的身体就出不了大问题。”

结绿瞬间懂了,种玉一脸茫然。

刘命好奇地看着她:“你多少岁了?成亲没有?”

结绿笑了笑:“……有三十了。我只想留在公主身边伺候,不想成亲。”

“你对公主这么忠心,知不知道——”

刘命戛然而止。

那两人都不是夫妻了,后院的两盆小妾又关公主什么事?

怪不得当日说起那两盆小妾,公主言笑晏晏,怪不得!他们又不是真夫妻,她当然不生气了!

“知道什么?”结绿问。

“算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刘命使劲拉她手臂,迫使她低下头来听她说话。

“什么秘密啊?我不能听吗?”种玉遭到遗忘,一脸失落。

“来来来,靠近一些——”

刘命一手揽一个,神秘兮兮地说:

“我悄悄告诉你们,瀛王在后院藏了两个小妾,藏得好深,我找了几个月也没发现——我怀疑,他是把人关在了什么密室里偷偷养。我爹和我说过,这就是养外室……”

“不可能!”结绿变了脸色:“他怎么能纳妾,他……公主……”

刘命噘噘嘴:“公主才不在意呢,她和我说的时候,笑眯眯的——”

种玉也受了极大冲击:“密室?小妾?还两个?”

“对吧?你也不知道吧?”刘命得意洋洋道:“据我观察,这府里人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说,瀛王藏得好深——”

“真是太过分了,他竟然——”结绿气红了眼睛:“他怎么对得起——唉!”

“怎么样?”刘命兴奋道:“要不要加入我的调查队伍,让这桩谜案水落石出?”

“加入!”结绿气愤道。

“我就不……”种玉想起瀛王那副冰冻三尺的模样,下意识退怯,刘命瞪着她:“你是不是想去通风报信?”

“不是……”

“不是就过来!”

刘命一胳膊再次把人圈了过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找出隐藏的两个小妾绞尽脑汁。

不远处,一排月季迎风招展,似在偷听耳语。

……

镇国长公主回京那日,瀛洲万人空巷。

长街小巷,挤满自发为她送行的平民百姓。

百姓红着眼睛目送黑甲骑兵护卫之中的那辆沉稳马车,送行的队伍一直跟到瀛洲城外。

秦秾华离开瀛洲时,数不清的鸡蛋和针脚细密的布匹装满了空余的马车。

此次回京,秦秾华只带了结绿。

不知为何,她对秦曜渊忽然生出诸多怨言。

“……公主远行,瀛王也不知送送!”

秦秾华见她一路忿忿不平,笑道:“你这是怎么了?真武军一路护送难道还叫你不安?”

“我就是……”结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默默闭嘴。

她也太没用了!直到出发,还是没能找出刘命说的两个妾室。

这种事,她又怎么好问公主?徒增公主伤心罢了!

有人在马车外敲了敲门,醴泉的声音响了起来:

“公主,有人拦车。”

这还没出金雷十三州,谁不要命了,胆拦镇国长公主回京的车队?

秦秾华推开车门,无垠的冬日旷野上,攒动的人头无数。

见她走出马车,站在人群前方的原檀州刺史,现檀州知州王陆司朝她揖手跪下。

“卑职参见镇国长公主——”

如潮水涌动,王陆司身后的百姓不断跪下,人们的呼声一波波散开。

顷刻间,天地沉寂。

王陆司克制而难掩激动的声音在广袤的荒野上响起。

“檀州百姓感念长公主相救之恩,特赶来相送。长公主之恩,卑职和檀州百姓永生不忘!”

王陆司重重叩首,百姓们此起彼伏“永生不忘”的声音传遍旷野,那一声声颤抖而真诚的呼声,比风传得更远,更动人心弦。

秦秾华不禁走下马车。

“公主,小心中计。”醴泉皱眉道。

“我相信你们的应对能力。”

醴泉神色不赞同,碍于她的威严,无奈让开。

秦秾华走到王陆司面前,亲自扶起这位深得檀州百姓爱戴的好官。

屠城那日,他不顾生死为百姓求情的表现打动了她,金雷十三州如今的知州,只有他一人原是夏官。

“长公主……”王陆司想说什么,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这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一时忘了礼节,用力握着秦秾华的双臂,已见雪白的长须和嘴唇一同颤抖。

在他身后的百姓替他问出了最想问的话:

“长公主走了,还会管金雷十三州的百姓吗?”

秦秾华安慰性质地拍了拍王陆司的手臂,他终于镇定下来,默默退开,以袖擦泪。

“大家放心——”

秦秾华开口后,提问的人群纷纷安静。

她用平直朴实的语言向这些身穿布衣裋褐的人朗声道:

“我走后,金雷十三州现行的政策一切照旧,我相信,瀛王不会让我失望,也不会让大家失望。金雷就是我在大朔的另一个家,我再是健忘,也不会忘记帮助我走到今日的家人。大家若是遇到什么冤屈,尽可前往衙门击鼓鸣冤,衙门不管的,找知府,知府不管的,找瀛王,瀛王也不管——来玉京找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断不会背弃父皇给我的镇国封号。”

王陆司神色激动,他身后的百姓也是欢欣鼓舞。

“快,把东西带上来!”

王陆司一声招呼,一名仆从恭敬端上盛着衣裳的托盘走出人群,颜色是她最爱的紫色。

王陆司接过托盘,走到秦秾华面前,躬身献出。

“这是百名年过耄耋的老妇一同绣成的百岁衣,是我们檀州百姓的一点微薄心意,只愿公主福寿绵长,长命百岁。”

秦秾华双手接过,再三言谢。

回到马车后,两边百姓仍欢呼不断。

秦秾华透过车窗,不断对外挥手示意。

车队缓缓穿过人山人海,众人避让,陆续有抱着写有她胡名和汉名的长生牌的百姓从窗外一闪而过。

马车驶出很远,身后仍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声。

类似的情形,时有发生,秦秾华没有大张旗鼓宣扬自己回京一事,可是离开的路上,始终都有百姓步行相送,他们穿着布鞋草鞋,锲而不舍地跟在车队背后,每到车队停下休息时,就会热切地送上鸡蛋、净水、馕饼等小食。

直到车队离开伊州进入什坦峡谷,送行的队伍才完全消失,真武军和青州军交接,接手护送镇国长公主回京的任务。

当天傍晚,车队在玉溪边扎营。

重新回到空旷的冬日峡谷,看到那条熟悉的小溪,秦秾华不禁想起看着少年挽着裤腿下水摸螃蟹的日子。

过去还历历在目,时间却已一晃三年了。

她坐在车里,凝视安静流淌的玉溪,结绿端着食盘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公主,今晚有鲫鱼羹,是伊州那里送来新鲜鲫鱼!鲫鱼治脾胃虚弱,你一定要多喝一碗!”

秦秾华目光仍望着玉溪,景还是那个景,少了个人,叫她心里愈发思念。

她淡淡道:“……父皇离宫一事,你告诉醴泉了吗?”

结绿一愣:“说了呀……不能说吗?”

“能说,应说。”秦秾华朝她看去,笑道:“你和醴泉在我身边多久了?”

“我来的最早,公主刚出生不久,我就被调去照顾公主。”结绿揭开食罩,将鲫鱼羹在内的食碗一个个摆出:“醴泉是公主七岁那年,从怜贵妃……穆才人那里救下的。算起来,伺候公主也有十几年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也算彼此知根知底,不知你觉得醴泉此人,作夫婿如何?”

结绿一怔,眼神下意识飘飞,红霞跟着飞上脸颊。

“公主又取笑结绿!”

“我是觉得,你们性格很像,婚后应该也能琴瑟和鸣。”秦秾华笑道,右手在她面颊一抚而过:“你若心中无意,怎的脸上这般滚烫?”

“我只想一辈子跟着公主……再说,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秦秾华轻声道:“傻姑娘,他怎么敢看不起你,只是我心里舍不得将你嫁给一个阉人,只要你喜欢,便是王公大臣也嫁得。”

结绿小心瞧她脸色,弱声道:“其实阉……也没什么不好。人好就行了。”

“好啊,回去我就把你许给乌宝。”

“公主!”结绿脸庞再次通红,这次纯粹是气的。

两人说话间,秦秾华已经用完一碗鲫鱼羹,结绿收拾碗筷正要走出马车,忽然回头道:

“公主,我和那个呆木头,哪儿相像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都不自称‘奴婢’。”

结绿以为她在开玩笑,配合地摆出一张生气的脸,冲她行了一礼:

“我知道公主嫌弃了,奴婢这就学起!”

傻姑娘将空盘交与他人后,自己坐在马车前室喝起已经凉了的鲫鱼羹,一脸无忧的神色。

秦秾华敛了笑意,看向蹲在溪边盥洗双手的醴泉。

半晌后,关上了车窗。

当天深夜,圆月高挂,一声狼嚎远远响起。

在外围守夜的将士东倒西歪,昏睡得人事不知。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走进长公主休息的马车,半晌后,抱着熟睡的长公主走出了营地。

一群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等候在外,见到醴泉,他们纷纷低头,避出一条通道。

醴泉将人小心放上马车后,一群悄悄现身于夜色里的人,又悄然无息地离开了,陷入沉睡的营地无人知晓。

车队避开回青州的路,避开回伊州的路,一路往西而去。

夜色在马蹄声中流逝,窗外,晨光微熹。

秦秾华缓缓醒转,看见陌生的车厢和面前的醴泉,没有丝毫意外。

她避开醴泉伸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车壁坐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

醴泉眼神一黯,低声道:“带你回家。”

秦秾华笑了:“我的家,你走反了。”

醴泉没有说话。

秦秾华推开窗,醴泉没有阻止,似乎胸有成竹。

窗外山林密布,荒无人烟,的确是个适合绑架的好地方。

“我不想和你一个车。”秦秾华道。

醴泉沉默片刻,起身往车外走去。

他推开车门,走到马车前室,驾车的黑衣人立即腾出一片地方给他。

“你不用对我抱歉。”

秦秾华忽然道,醴泉回头看她。

她端坐榻上,交叠于腿上的双手苍白如雪,在很多年前,这双还小小的手扶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很抱歉。

从开始到结尾,他都在骗她。

他愿意为她而死,但必须为狐胡而生。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使他反而抿紧了嘴唇。

他默默与她对视,她恨他也好,厌他也好,他终于可以摆脱十三年间沉默的煎熬。

“我……”

他嘴唇动了动,空中忽然响起嗖的一声。

胸口一凉,源源不断的冷风灌入胸膛,他低头一看,一支箭羽插在胸口,刺目的鲜血正如小溪流出。

“我也骗了你。”

她最后的声音传来,车门关上。

车队大乱。

无数真武军从山林之间涌出,为首那人眉眼冷厉,手中重弓的弓弦还在颤抖。

他弃弓转枪,枪花一闪,红缨和他,一齐冲入大乱的狐胡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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