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的考验令方觉夏神思迷茫,绳索解开,双脚回归地面。踩不实,每一脚仍旧踏在云层里,起起伏伏,深深浅浅。

“现在怎么样?”裴听颂几步走到他身边,“是不是不那么怕了?”

怕。

经此一劫,他终于计算清楚这些危险与危险之间的重量级。没有什么比得上裴听颂,他是最大最不可控的风险。

“好多了。”方觉夏看着地上的影子回答。

后来的游乐园之行他都记忆模糊,一半的魂魄好像还留在二十米开外的高空,后来玩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好像都只是迷迷糊糊地在参与。连导演都开玩笑说把方觉夏吓坏了,吓得没魂儿了。后来围观的粉丝越来越多,他们不得不提前结束了拍摄。

玩了一天又提早收工,大家都特别开心。路远回公司和编舞老师见面,贺子炎也和他一起回去讨论编曲。江淼的妹妹快要过生日,拉上一向会来事儿的凌一陪他去买礼物订蛋糕,准备惊喜。

方觉夏的计划是回宿舍先洗个澡,休息一小时后去练习室练舞。可等他出来的时候宿舍里又只剩下他和裴听颂。对方和他差不多,也刚洗完澡,穿了套白色棉麻睡衣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咕咚咕咚仰头灌着。

感冒还没好全,就穿这么少。

他没把这种唠叨的话说出口,因为好像也与他无关。方觉夏关上浴室的门径直回到卧室,帮凌一把掉在地上的小黄人玩偶捡起来搁在桌子上,然后上了床。

橘红色的黄昏余光从阳台爬到他墨蓝色的被子上,他定了个闹钟,缩进被子里。高空后遗症那种天旋地转的错觉在闭眼时最明显。很不舒服,他翻了个身趴着,脑袋埋在枕头里,想减轻这种失重和眩晕,但收效甚微。

[你成年了,哥哥。]

裴听颂的声音反复出现在他的耳边,心脏七上八下难以安眠。

忽然间听见脚步声,方觉夏侧了侧头,看见一双长腿在自己床边。他有点吓到,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脑袋。

“你干嘛?”裴听颂想把他被子拽下来,“我还以为你睡觉了。”

“是要睡了。”方觉夏闷声说。

“你忘了你答应我什么了?”

对。他真的忘了。他被蹦极和所谓的成人礼搅得一团乱。

方觉夏怕面对裴听颂,可每次在他辗转反侧的时候裴听颂又偏偏出现,还总是握着一个强有力的理由,让他没办法躲开。

他放弃挣扎,任由裴听颂把被子拉开,半眯着眼,看见裴听颂和他拎着的医药箱。

现在倒是越来越娇气了,以前砸得流血都强撑着不让人包扎的。

算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咬破的,总得负点责。方觉夏掀了被子盘腿坐起来,拿过那个医药箱打开翻找出口腔溃疡的药粉,尽量端出悬壶济世的冷静姿态,“你坐下来。”

裴听颂坐在床边,发现他头上翘起一撮头发,显得傻傻的。

“你现在睡觉,晚上不睡了?”

找到了。方觉夏拿出那一盒药粉,晃了晃,“我睡一会儿去练习室,晚上不回来了。”

“你一天天的这么练下去不怕把腰练坏啊。”

“我本来就有腰伤。”方觉夏说得云淡风轻,抽出一根细长棉签蘸取粉末。

可裴听颂听起来不太是滋味儿,他明明也和方觉夏在一起相处两年,都不知道他腰受过伤的事。瞟了一眼他的腰,没头没脑地想到之前在公寓里看到他换衣服的样子。裴听颂撇开眼,“那你就更要多休息了。”

“谁都想休息。可跳舞这种事,歇一天身体就迟钝一天,休息太多人就会生锈,在舞台上就会变笨。”他凑近了些,“舌头伸出来。”

裴听颂照做了。怕挡着光,方觉夏歪着头凑近,眼睛注视着他舌尖上那一处小白点,那个万恶之源。一想到这个小白点是自己的牙齿咬出来又溃化的,方觉夏又有种奇异的心情。他形容不出。

不能深想,他也怕回到事发的那个晚上。

蘸了药粉的棉签很轻很慢地点上去,看见舌尖缩了缩,方觉夏抬眼观察了一下裴听颂的表情,“疼吗?”

裴听颂收回舌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明明在心里想好了是要戏弄方觉夏的,可现在心神不宁的却是他,看到方觉夏趴在床上的样子会下意识放轻脚步,听到他说腰伤会愧疚会担心。

看见他抬起眼,会心悸。黄昏把他的睫毛照得半透明,轻微闪动。

点上舌尖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只是一只云淡风轻的蝴蝶。顿一顿,又飞走。

“疼?”方觉夏又一次问。

裴听颂慌乱地眨了下眼,“有一点。”

“忍一忍吧。”

他只好再次伸出舌尖,眼神落在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孔。方觉夏认真的时候眉头会很轻微地向内蹙起,嘴唇稍稍张开,隐约能看见湿润的内里。那算是一个熟悉之地,毕竟自己曾经探入其中。

裴听颂觉得他是该忍一忍,所以试图转移视线。

舌尖被药粉刺激,像是细细的针尖扎在心口。他逐渐也迷恋上这种细微的疼痛,方觉夏身上的沐浴露香气很好闻,干净舒服,类似麻醉。

哪怕见识过多么开放自由的交友方式,裴听颂也知道朋友之间不该接吻,更不该是深吻。做朋友应该是简单自然的,交谈,聊天,了解彼此的喜好和生活方式,分享喜悦和痛苦,交往时不会有任何负担,拥抱时就像左手握右手。这才是朋友。

但酒精轮番夺取他们的神智,意外的吻,又一个意外的吻,反复叠加,这份友谊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纯粹了。

可他是真的觉得方觉夏好,真的想和他建立一段友谊。

眼神往回飘,裴听颂不小心看到方觉夏垂下来的睡衣领口,里面雪白一片,清清楚楚。他收回舌尖,侧头猛地咳嗽了几下。

“嗓子不舒服?”方觉夏问。

裴听颂不自然得往上直起身子,也把方觉夏的肩膀扶起来,“你别老猫着腰,腰不酸啊?”

方觉夏也坐直了,语气平淡,“你老关心我的腰干什么。”

“谁关心你的腰了?”裴听颂不认帐,声音都大起来。

自己衣服太宽松一低头看得清清楚楚,换衣服的时候也不知道避开,动不动就用那种眼神望着别人,毫无自觉。

数落着方觉夏的多宗罪,裴听颂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途径。对,都怪他。如果最开始的时候方觉夏没有喝醉,没有亲他。他也不会在喝醉的时候还回去。没有唇舌纠缠,他就不会纠结于友谊的纯粹度。

明明他从小到大就无拘无束,什么都不在乎,现在却要因为这些小事烦恼。

都怪方觉夏。

“好了。”一无所知的始作俑者用手掌轻轻扇着风,帮裴听颂缓解舌尖的疼痛,“多喝水,吃一点维生素。”说着他低头从箱子里找出维b维c,和药粉一起塞到裴听颂手里。

他不想自己涂药,他还想让方觉夏给自己上药。

“这个药一天涂三次,疼的厉害了也可以涂。”

但有什么立场?他们都是成年人了。

“好。”

听到裴听颂这句好,方觉夏还有点意外,难得这么听话。

“你睡觉吧。”裴听颂站起来把医药箱拿走,却听到方觉夏在后头说,“我好像也睡不太着。脑袋晕晕的,闭眼就很难受。”

裴听颂说,“可能是恐高的后遗症,你睡觉可能会梦到在高处,到时候更难受。先别睡了,找点可以放松的事做。”

说完他就走了。方觉夏的房间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他干脆也起床,走到阳台,拿起水壶给他的花花草草浇水,他很早之前在路边买了一柱仙人掌,不是球形,而是长长的那种。他蹲下来,拨了一下仙人掌上的刺。

之前很少给它浇水,从没关心过。方觉夏举起水壶,浇了一点点,不敢太多。

做点可以放松的事。

方觉夏拿出数独本,坐到阳台的懒人沙发上,对着残存的夕阳做题。这种平复心情集中心力的方式曾经百试百灵。握着笔,那些数字渐渐地晃动起来,在空白格里跳动。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他闭上眼,再睁看眼。眼睛扫过第一行第一列,试图算出答案。可他不自觉就会走神,魂魄像猛地坠落一样失去控制。

等到回神的时候,本子上已经写出了什么,不是数字,是一个人的名字。

裴听颂回到房间打开电脑,他想把之前没写完的歌词写完,可一打开就看到fjx文件夹,忍不住又点开,戴着耳机循环他这首抒情曲demo。

他从没有写过情歌的歌词,也懒得写。大多数的情歌歌词在他眼里都毫无新意,三两句陈词滥调反复咀嚼,早没了精华只剩渣滓。

可这首歌就是情歌吧。

不是情歌也被他听出情歌的感觉了。

裴听颂握着笔,静静地听方觉夏的声音。眼前忽然出现他笑起来的画面,在阳光四溢的游乐园,对他说这是你的第一次,开不开心。

钢琴声和哼唱缓缓流动,潜意识操控着笔,在纸上沙沙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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