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迷恋上发烧音响这个行当以来,我曾无数次从世界各地的发烧友手中购买器材。大到音箱、古董喇叭单元、功放和CD机,小到电阻、电容、焊锡和唱针,始终遵循着发烧界“款到发货”的不成文规矩。不论卖主是在信誉相对良好的香港,还是在不那么靠谱的河南,通常,我把货款打入陌生客户的账户,从未出现过任何闪失。不要说款到不发货的欺骗行径从未发生过,就连以次充好,隐瞒瑕疵或故障这一类的事,也极少出现。在如今各种骗术大行其道,令人防不胜防的社会上,二手音响销售,竟然还能维持良好的商业信誉,不能不说是一大奇迹。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置身于利润如此微薄、经营越来越惨淡的行业中,依旧乐此不疲。不管怎么说,发烧友的圈子,还算得上是一块纯净之地。按照我不太成熟的观点,我把这一切,归因于发烧友群体高出一般人的道德修养,归因于古典音乐所带给人的陶冶作用。事情是明摆着的,在残酷的竞争把人弄得以邻为壑的今天,正是古典音乐这一特殊媒介,将那些志趣相投的人挑选出来,结成一个惺惺相惜、联系紧密的圈子,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个信誉良好的发烧友同盟。你如果愿意把它称之为什么“共同体”或“乌托邦”,我也不会反对。不管怎么说,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有幸成为这个群体的一员而感到自豪。

不过,我的上述观点遭到了白承恩律师的大肆嘲弄。白律师是我的固定客户之一,他平常比较偏爱文艺复兴至巴洛克时代的音乐,而且只听黑胶。几年前,他刚从荷兰的海牙学成归国,就在建国门外的CBD中心区,建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主要从事涉外业务。他对穷人深入骨髓的蔑视,曾一度让我感到不快——比如说,他从来不接律师费低于二十万元的任何业务。但平心而论,接触多了,我很快就发现,他是我们这个社会上为数不多的有见识的人之一。每次与他交谈之后,我都会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一天中午,当他耐着性子听完了我关于古典音乐乌托邦的那番话之后,直接将它斥之为“胡说八道”:“崔师傅,你得好好读点书才行啊!你的这些糊涂观念,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德国的纳粹分子,白天把成百上千的犹太人赶入焚尸炉,眼睛都不眨一下,连抱在怀里的婴儿都不肯放过,可到了晚上,并不影响他们悠闲地喝着咖啡,欣赏莫扎特和肖邦啊。在德国纳粹的那些刽子手中,具有精深音乐修养的人多的是,可他们在杀人的时候,何曾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善良和仁慈?你是发烧行家,总该听说过富特文格勒吧?资产阶级社会,打它诞生的那天起,同时也产生了它的英雄主人公。当这个主人公化身为德国国家社会党的时候,它就是希特勒。当它摇身一变,成为榨取一切利润的资本家的时候,它就成了吞噬万物的恐怖怪兽。如果它化身为音乐大师呢,毫无疑问,这个主人公就是贝多芬。因此,我固然不能说贝多芬跟希特勒是一回事,但他们之间的界限,并不像我们常人想象的那么大。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只听文艺复兴和巴洛克?在我看来,巴洛克之后的社会,基本上就是一堆狗屎。这个世界,我早就放弃了。”

“你刚才说,你在发烧友这个群体中,从未遇到欺骗一类的事情,这根本不能证明这个群体的素质或所谓的修养有多么高,更不能表明他们道德上有任何优越之处,只能说,你的运气比较好罢了。在一个肮脏、平庸的世界上,运气就是唯一的宗教。你把发烧友这个群体,想象成一个秘密的大同世界,这是你的自由。可你既然要做生意,我劝你还是谨慎一点,小心为妙。指不定哪一天,厄运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由于我的记忆力不佳,特别是知识有限,我不能保证一字不漏地记住白承恩律师的原话,但他的大致意思,就是如此。当时,我被他的这一席话,弄得面红耳赤、十分狼狈,具体情形不难想象。我这个人,从根本上说,虽然十分固执,但也绝不是听不得不同意见。我把白律师那番话一连想了几个月,把贝多芬的那九个交响曲和六部晚期四重奏,从头到尾又听了一遍,最终不得不老实承认:我的确有点不可救药。

我无法不喜欢贝多芬。

不过,白律师的这番教训,也给我带来了一个明显的副作用:从那以后,我每次往卖主的银行卡上打款的时候,总是有点提心吊胆,担心白律师预言的厄运,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

不用说,当我在银行给通州的那个“莲12”卖主打款的时候,害得我憋出一身冷汗的,正是白律师的上述警告。

我说过,六万八千元,差不多就是我现在的全部积蓄了。我把那笔款打到他指定的账户之后,一连三四天杳无音讯。我只得不断地拨打他的电话,可对方总是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一会儿说他在贵州的铜仁,一会儿又推说他在呼和浩特。到了后来,连电话都打不通了,不是关机,就是“你呼叫的客户暂时无法接听”。

我向蒋颂平咨询,他让我别再犹豫,立即报警。我又硬着头皮向白律师请教。我原以为他一定会借机对我冷嘲热讽,没想到,他认真地想了想,反倒不赞成报案,而是劝我冷静下来,不妨再多等几天。不消说,白律师的建议,再度被证明是正确的。

就在我为丁采臣制作的那台845功放完工的那一天,我接到了“莲12”卖主主动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此刻,他本人,正抱着那台“莲12”,站在我楼下的单元门口。很显然,这哥儿们是一个莽撞的人。他刚从辽宁的本溪回来,为延期交货向我再三道歉,还给我带来了本溪的几样土特产:一包松仁,一包榛子,还有一小瓶核桃油。出于客套或敷衍,我把机器抱上楼以后,顺便邀请他一起吃晚饭。此人不仅欣然同意,而且在吃饭的中途,假装出去上厕所,抢着替我付清了餐费。

后来的事实再次证明,通州的这位卖主,的确是一个很实在的人。他在网上挂出的卖单上许诺说,他的那台“莲12”机器有九五成新,可当我将它从柔软的包装薄膜中取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它简直就跟全新的一样。灰白色的机身,泛着冷冷的光泽,有一股子清冽的金属味。我还是第一次经手“莲12”合并CD机。你大概也听说了,迷恋这款机器的发烧友们,还给它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毒药。”

坦率地说,我有点激动。我首先将电源连接上变压器,然后用瑞士生产的VOVOX线材,将莲12CD机、845胆机以及AUTOGRAPH逐一连通,手忙脚乱之中,竟然让变压器的拉丝钢罩划破了手指。差不多十点了。楼上杂乱的脚步声和孩子的哭闹,已渐趋平息。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到这套全新的系统所发出的声音,等待胆机烧热的这半个小时,变得极为漫长。

其间,我的姐姐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

她一旦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她反复问我对侯美珠印象如何。我的支支吾吾,被她误认为是害羞;我不想破坏欣赏音乐的心境,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处处赔着小心,也使她觉得我软弱可欺。她竟然劝我趁热打铁,这个周末就和美珠去办什么结婚手续。最后,我终于被她逼得失去了控制。

“去你妈的!”在挂断电话之前,我突然吼道。

“喂,喂喂……怎么说话呢这是?我妈?我妈是你什么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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