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以为让他还阳就是救他?

这句话一遍遍地环绕耳畔,让绛云的手不自觉地僵住了。

她抬眸,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还阳之后,会怎样呢?

她正要思考之时,身后的三生石上景象又变,她听得那些似曾相识的话,回响四周:

“我只怕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活这一世……只是……有些不甘心……”

“血是勉强止住了。只是……他身患血证。此病外伤流血虽然危险,但尚可救治。若是脏腑血脉受了创伤,内伤出血,那就药石无灵了……据我刚才所诊,这位公子的伤势怕是已经拖了大半个月了。这里有几副补血、退烧的方子,姑娘收好。不才医术粗浅,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小子五内皆伤,加之操劳过度,气血两虚。要不是仗着有罡气护身,早就见阎王去了。……我虽能帮他压制伤势,补足气血,也是治标不治本。血证一病,无药可医。我断他过不了今年的重阳,快去买口棺材备着吧。”

“我快死了……”

……

这些话,一句句刺进心里。她似乎能闻到,他身上那湿润浅淡的血腥气。

反反复复的伤势,雪上加霜的操劳。即便他从不道一声辛苦,但那种痛,她看得到、猜得出来。追魂返阳,不过是让他复苏罢了,他的病痛伤势并不会有丝毫好转。“太上圣盟”和茅山的恩怨,她不明白,但他,却一次次被卷入。而每一次,都会留下新伤。到了此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豪言壮语,如此苍白无力。找最好的药、最好的大夫、为他杀生……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只愿能长长久久地跟他在一起。只是,她忘记了,在没有找到真正能让他脱胎换骨的方法之前,他的每一日都不轻松。

今时今日,她早已不能再眼看着他受伤,不能再见他辛苦难受。可是,就连她自己,都会在不知不觉中伤到他……

她想到这里,不禁哭了出来。

身后的三生石,依旧演着他的今生,演着每一场惨烈的交战。她不敢回头看视,仅仅聆听,却已让她泣不成声。

曾几何时,她为他被抛弃在“豢龙池”而忿然,甚至说他的父母尚不如妖类禽兽。可他,却只是平淡地说:也许是家人不忍,想替我做个了断罢。

而今,她似乎能够明白了。

不是无情,不是冷酷,只是“不忍”。与其看着他被病痛折磨而死,宁愿他早入轮回……

她的思绪繁乱,无数往事翻涌脑海。

她竟想起了那名叫君无惜的女子问过她的话来:

“……妖类长寿,本不该与凡人为伍。今日相守,他朝永别,这等痛楚,姑娘可有自信承受?”

那时的自己,答得轻松:“什么‘今日相守,他朝永别’?你是不是说,凡人会比我早死?……那凡人之中还有长寿和短命之别,难道那些长寿的都承受不了么?他们若受得起,我自然也行。”

然而,事到眼前,她却清楚地知道,她受不起。纵然他终有一死,可她却放不开手。

昔日,她救褚闰生返阳,从未有过如此犹豫。那时的她,一心想着要让主人重归仙道,然后,继续曾经简单快乐的生活。可是,如今的她,看了许多,亦懂了许多……

她抱着葫芦,哽咽着低下头去,一遍遍地自问,让池玄复生,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一念私心。

这时,周遭忽然一片骚动。

只见崔巡已然赶到奈河岸边,看到绛云和池玄,他眉头紧皱,厉声吼道:“住手!”

绛云心惊,抬眸怯怯望向了对岸。

崔巡正欲渡河,梁宜却领着一众亡魂赶到。那群亡魂本已落入奈河,不得超生。如今到了桥前,无不欢欣雀跃,不等梁宜下令,就争先恐后地往桥上涌去。

梁宜见状,了然一笑,她拂尘又挥,一片金光靡丽,飞向了三座桥去。她掐诀,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复汝神识,还汝灵知。”

随她咒语声停,桥上的亡魂被闭却的神识皆被开启,有依恋凡尘执意回返的,有作恶多端意图逃离的,更有无数亡魂想从最低的桥上离开,踏上另两座去。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本要渡桥的崔巡便被一众亡魂堵在了中间,不得脱身。

然而,这般混乱,惊动了守桥的鬼差。只听几声高呼,周遭阴气愈盛,从黑暗之中涌出了无数鬼卒来,镇压桥上的亡魂。

梁宜正要再次做法,十数根漆黑锁链却自四面八方而来,将她牢牢绑缚。她想要挣脱,却觉阴气深重,让她使不出力来。她手中的拂尘骤然消失,只余下了点点金光明灭。便是此刻,鬼卒聚集,将她团团包围。

梁宜本就只是魂体,道法自然逊色。如此,她自知不敌,开口对绛云喊道:“丫头!快收魂!”

绛云心中焦急,可手下那葫芦塞却似有千斤之重,叫她无法作为。

崔巡依旧被堵在桥上,见此情状,他开口,斥道:“妖兽!你放过他吧!他今生命数坎坷,你为何还强要他回阳世受苦?!”

绛云听得此话,心头一震。身后,三生石已演到了最后一幕。他不惜自伤,以血箓灵符镇压血幡,给了她救出褚闰生的机会。

她知道,哪怕身死,他也不会为此后悔。她替他不值,为他不甘,都是折辱。

耳畔,崔巡又喊道:“妖兽,他今生修道行善,来世必然安康富贵。你就让他好好走罢!”

来世?来世……他不再是“池玄”……

她心头哀伤,已深不可解。可那哀伤之中,却渐渐生了了解和释然。今日相守,他朝永别。此生已了,因缘已尽。她和他,只得这半年的缘分……

她抬手,擦着自己的眼泪,哽咽着开口,对他说道:“其实……真的不短……”

眼前的人,目光无焦,神色之中唯有冷淡麻木,显然听不见她说的话。但她却并不在意,她胡乱擦干了眼泪,努力挤出了笑容,道:“……半个时辰,我找到闰生哥哥了。我没有辜负你……”

她笑着,继续说道:“你不会再受伤了,也不会再疼了……来世,你一定能有个健康的身子,过平安快乐的日子。”她顿了顿,又道,“我不会再去找你的转世了……你是你,我不会弄混的……”

她说着说着,泪水又落。她不再伸手去擦,任凭泪水染湿笑容。

“你看……”她再开口时,语气里浸着得意,神情中微有自豪。

“我受得起。”她望着眼前之人,说出了这句话来。

那一刹那,她忽觉轻松,所有纠结都一一解开。悲伤虽在,却生释然。心痛不消,却渐沉淀。

她闭目,长出了一口气,继而睁眼笑道:“一路走好。”

她说罢,抱着葫芦,低下头,往桥边走去。

却说此时,桥上的局势已被压制,所有亡魂都被锁链束缚,押解向前。那些本落入奈河的,又被重新抛进腥血之中,苦苦挣扎。

崔巡一脱离亡魂纠缠,便往三生石边去,看到绛云站在桥边,他刚要开口斥责,她却先一步开口,低声道:“对不起……”

崔巡不禁愣住了。他回神之时,忙伸手拦住了意图上前对付绛云的鬼卒。

绛云抬眸,望着他,将手中的葫芦递了过去,道:“葫芦还你。你放了小宜吧。”

方才绛云对池玄亡魂所说的话,崔巡并未听清,如今,她这般态度,让他不解之余,更加惊讶。

“你……”

不等崔巡问话,绛云就道:“是我要闯地府,小宜寄宿在我体内,不得已才来的。我知道错了,我不要他返阳了……”

她的声音哀伤无力,语气却坚定坦然。

崔巡看着她,脸上生了笑意。他接过了那只葫芦,又转过身去,挥了挥手,示意一众鬼卒松开绑缚梁宜的锁链。

鬼卒却道:“崔大人,这妖兽擅闯地府,梁宜多次行移魂续命之法,扰乱轮回。如此放过,未免轻率。”

崔巡答道:“这妖兽身负仙家道行,亦曾助无常拘魂。如今知错能改,自不计较。梁宜虽是重犯,但她亦曾夺回童无念的命魂,助其归返地府,此乃善行。今日便网开一面,又有何妨?”

一众鬼卒闻言,虽不反驳,却私语窃窃,似有不满。

崔巡叹口气,又道:“若是追究,我一人承担,如何?”

鬼卒听得此话,这才收了锁链,四散而去。

梁宜脱缚,对着崔巡微微颔首,道:“多谢。”

崔巡摇头,道:“不必。仅此一次。”

梁宜淡淡一笑,不再多言,举步到了绛云面前。

绛云低了头,不敢看她。

梁宜静默片刻,终是不问,只道:“我们回去吧。”她说罢,隐入了绛云体内,不发一语。

绛云抬手,边抹着眼泪,边往桥上走去。

崔巡抬眸,望了一眼三生石边池玄的亡魂。方才虽是一番混乱,如今一切却都已秩序井然。几名鬼差引着那亡魂,往望乡台去。

崔巡思忖片刻,开口叫住了绛云:

“妖兽姑娘。”

绛云闻言,站定脚步,回头望去。

崔巡道:“前方望乡台,是地府准许亡魂泣别阳世之地。到了那里,亡魂的神识便会恢复……”他微微停顿,带了笑意,道,“可要我行个方便,带你去话别?”

绛云微微惊愕,神色之中现出一丝喜悦。但她的喜悦却渐渐消褪,她垂眸,摇了摇头。

崔巡不曾料到她如此回答,不免惊讶不解,“当真不要?”

绛云点了点头。她眉头微蹙,语带哀伤,幽幽道:“……若说了话,就放不了手了……”

她说完,转身疾奔,过了奈河。河另一边,一黑一白两名童子忙迎上前去,重又为她引路,领她出地府。

崔巡目送她离开,笑叹了一声。

忽然,一股至强罡气喷薄而来,将周遭的阴郁鬼气一扫而空。地府的幽暗里透出了清明,血河波涛不再,河中无数挣扎嘶吼的亡魂都平静了下来。

“望乡台?”崔巡惊讶,抬眸远眺。就见不远处的望乡台上,忽生了一点青荧,缓缓飞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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