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坐在一间破旧的山神庙里。

庙有一大半倾塌了,本来就不大,现在就显得更小了,不过却无减于它的慑人气氛。

没有倾塌的是神殿的一角,而且刚好是神像所在的地方,所以那尊土塑的山神还算是完好的。

这也不知比照哪一位尊神所塑的像,青面獠牙,眼睛瞪得像两枚铜铃,而且还熠熠发光。

神像的眼睛并不会发光的,这不过两颗琉璃球而已,琉璃球也不会发光,但是能反射光,只要别处有一点亮光,而且能被收到琉璃球内,它就能发光了。

琉璃球是圆的,一半嵌入了神像的眼眶,另一半凸出在外面,成一个半圆的球面,所以它能收入的光线面很广,于是,人眼看不见光时,它却依然能发光。

这是一对很神奇的球,倾塌的山神庙无人管理,远处在山上,连乞儿都不愿意假此地以栖身,连庙门的木架都被牧牛的儿童拆下来拿回去烧火了,何以这一对琉璃球没有被人劫走呢?

放牛的王小七就曾经为了好玩,偷偷地把它给摘了下来,而且又拿了其中的一颗,跟村里李大户的儿子换了十个铜板。

两个孩子抱着球玩了一个黄昏,回家就睡了,到了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做起了一个噩梦。

梦见了庙里的山神,空着两个眼眶来找他们,向他们索讨被摘走的眼珠。

两个人从梦中惊醒过来,就开始发热,神智昏迷,高喊着“还我眼珠”。

两家的大人吓坏了,从孩子的口中,断断续续地问明了原因,连忙把两颗琉璃球送回到山上,还备了猪头三牲,焚香祝祷,请神明宽恕儿童无知。

李大户还许下了愿要重建庙宇,再塑金身,回去后,牧牛的王小七好了,李大户的儿子却呓语如故。

论罪魁祸首,该是王小七才对,为什么李大户的儿子还没好,王小七倒好了呢?

当夜李大户又作了个梦,梦见神明对他说:“山神性喜清静,不欲俗人打扰,装塑金身大可不必,只要从此不来搅闹本神,就放过了你的儿子。”

李大户赶紧撤回了已经召集了的工人,所以,他的儿子也没事了。山神显灵的事闹了一阵,但是神明已有了吩咐,所以没人再敢去了,连牧牛的儿童都避开了那个地方。

从此,山神庙就成了无人的禁地,白天没有人敢去,夜晚更没人了。

那儿成了狐与鬼的天下。

青青是狐,所以她不怕,她敢到那儿。

因为她是狐,她去的时候没人看见,她在那儿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据说炼狐幻化后,除了与人交往外,就只有跟同类才交往,青青来到这人并不到的地方,自然也是狐了。

可是来的怎么会是那尊山神呢?

虽然没有月光,虽然星光暗淡,仍然可以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来的确是那尊山神。

不,只能说是那座山神的灵体,而不是泥塑的土偶。

那尊土偶还是原样地蹲在神殿里,而这神明却是从庙外某不可知处突然冒出来的。

但他的形象却与土偶完全一样。

丈来高的躯干,穿了一身甲胄,青面獠牙,眸子熠熠地发出碧光。

可是他的步伐却轻盈得像只猫,除了偶尔不小心,抖动了身上的甲片,发出一声轻响外,几乎是没有声音。

他来到了青青的身前,才哈腰轻声道:“末将参见公主。”

青青是狐,是炼成人形的狐狸,怎么又是公主呢?

莫非在炼狐中,也有一个王国?

而这山神,也是炼狐所幻化的?

青青点点头,显然是承认他的称呼,而且更确定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右将军好,很对不起,我焚起信香,要你老远地赶了来,你怎么是这副装束?”

“末将在此偶现形迹,玩弄了一点手法,已经使此地的居民深信不疑,现在还是以这身打扮,怕万一为人所见,可以印证传说。”

“那不太好,最多只能骗骗村夫愚妇,要是碰上了江湖中人,他们是不信邪的,反而会引入疑窦。”

“末将也考虑及此,好在这所山神庙是早就有的,末将只用来与外面联系之用,别无他意,他们就是来此搜查,也不会有所发现的。”

“他们就会继续不断地查下去。”

“末将自会小心的,半年前就有过一次,三名华山弟子在此逗留了五六天,结果一无所获,他们只有当作山神显灵而去。”

“那就好,我是怕他们追蹑着你,而找到了洞府。”

“关于这点请公主放心,末将别的不敢说,轻身功夫,与脚程之快,举世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末将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公主教训得是,不过末将每次离开洞府,总是要绕几个圈子,而且踏着芦苇,越江而至,真要有人追蹑末将之后,也一定会惊动养在芦苇中的群犬,末将对于出入的安全是十分小心的。”

“那就好,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这些年来,多亏你们忠心护持。”

“公主言重了,末将只感到惭愧。”

“右将军,你们的忠心是可以相信的,只是最近的形势又不太好。”

山神有点愤怒地道:“这都是那个金衣奴才在捣鬼,下次末将等遇见了他,绝不轻饶他。”

青青摇摇头:“金袍觊觎神位,倒是不至于与外人勾结,暴露隐秘,可是铁燕两夫妇又出现了。”

“这两个该死的忘恩负义的奴才,公主应该宰了他们。”

“我不行,我不便现身,目前还没人知道我,而且他们也没有占到便宜,在驸马神刀之下双双断腕,可是他们身上偏偏怀着五大门派跟神剑山庄的免死铁牌……”

山神更为震怒:“那一定是他们勾引了五大门派,末将早就认为他们有问题,现在果然证实了。”

“那是无可怀疑的了,否则他们不会有五大门派的免死铁牌。”

“免死铁牌只能用一次,以后就不能保护他们了。”

“不行,现在不能动他们,因为他们与五大门派的掌门人在一起。”

山神更为吃惊了:“五大门派的掌门人又重聚在一起了,为什么?”

“为了驸马手中的圆月弯刀,他们已经看出了刀上那句诗。”

“小楼一夜听春雨!”

“是的,当初实在不该在刀上镌那七个字的。”

“这是一段极具纪念性的感人故事,公主日后接掌门户,就会知道的。”

青青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不想接掌什么门户,由于先天体质所限,我练不成那一招神刀。”

“驸马练成了?”

“是的,他的先天体质极佳,不仅练成了那一刀,而且凌厉无匹,尤胜过爷爷当年。”

“那就可以与谢晓峰手中的神剑一争上下了。”

“不知道,他去找谢晓峰决斗了,不过,我并不担心他的胜负,谢晓峰跟我们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担心的是五大门派。”

“没有谢晓峰的撑腰,五大门派不足畏。”

青青叹了口气:“神剑山庄对武林有责任,在必要时,他恐怕还是会出来的。”

两人默然片刻,青青又问道:“爷爷跟奶奶都好?”

“目前还算好,只是太公的情形不如以前了,他们毕竟老了,老是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所以太公把希望全放在公主身上。”

“我……恐怕会使他们失望,我实在不行。”

“但是驸马行,他既能练成那一式神刀,就是我们的希望,神刀一出,天下无敌。”

炼狐难道也有雄图天下的欲望吗?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还是青青先打开了岑寂:“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明天这时候,我再来听取回音,看看爷爷有什么指示。”

“不必等明天,此地恐怕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不宜再用了,我在路上已经剪除了两个人。”

声音是从山神背后发出的。

不知什么时候,殿中又多了一个黑衣的老人。

青青跟山神立刻跪了下去,他们对老人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突然。

青青若是狐,她的祖父自然是道行更深的炼狐了。

修炼多年的灵狐已经是神仙,是无所不能的。

突然现身又算是什么呢?

“爷爷!”

“太公!”

不同的称呼,恭敬的成分却完全相同的。

老人摆摆手,笑着道:“起来,起来,青青,你到人间转了一趟,觉得人间的滋味如何?”

青青顺从地站了起来,却仍然站得远远的,低着头,不像一般的孙女儿,见了祖父那种撒娇打滚的模样儿。

狐的规矩难道比人间还更严。

青青回答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孙儿虽在人间,但深居简出,与山间无异。”

老人点点头,笑笑道:“那也好,你不出来见人,不会引人注意,可以使人有莫测高深之感,丁鹏那小伙子对你如何?”

“很好,他对孙儿还是一心一意,只是他变得深沉,狂妄,有野心,不像以前那么淡泊了。”

老人很高兴地道:“好极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这小子有股气质,不安分,也是块好材料,所以我叫人给你们一切的帮助,只要是他所想的,我都满足他,慢慢地,他就会成为吾道中人了。”

青青却不安地道:“爷爷,可是他……”

老人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道:“青青,人可是你自己挑的,我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也没有鼓励他做什么,如果他一直淡泊自守,甘老山林,我绝不来打扰你们,但是他自己要往上爬,我也不能去压制他,你说对不对?”

青青无法再说什么,只有应了一声是,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了。

老人再度说话了:“你告诉阿亨的话我都知道了,事情演变得很好,很合我的理想,这可能是吾道再兴的日子到了。”

“爷爷,您打算要丁鹏接掌门户?”

“这小子是块材料,那天他一刀斩下双燕的手,功力贯透,运用自如,已经有我壮年时的火候了,我在他那个年纪时,比他还不如,也许一刀能劈掉那两个叛徒,但绝不能只断下他们的双手。他已能收放自如,再假以时日,就可以胜过谢晓峰了。”

青青着急地道:“爷爷,您是说他现在还不如谢晓峰?”

“不如,谢晓峰神剑誉满天下,又岂是偶然的,近年来深居不出,养气修性,他的剑已经到了无迹可寻的境界,相信燕十三再使出那一剑,也奈何不了他了。丁鹏还不如他,再过十年,在稳字上下功夫,大概还差不多。”

“可是丁鹏去找谢晓峰决斗了。”

“我知道,你别以为我深居洞府,就不问世事了,你们的一举一动,我没有不清楚的。”

“那爷爷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为什么要阻止他,丁鹏在一路上所有的表现,正在培养他自己的魔性,那正是他往更深一层进步的表现,对这小子,我太满意了。”

他的确是真的满意,青青可以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而山神更为明白。

他追随老主人多年,从没有听过他对一个人如此露骨地称赞过。

所以山神也像老主人一样地高兴:“太公,那我们就可以出头了。”

“是的,可以出头了,我们不必再在山林间躲躲藏藏,不必再像野狐般地畏避猎人的鹰犬与弓矢了,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高踞在所有人之上。”

他叹息了一声,又有点凄凉:“不过,这些日子我也许是看不见了,但你们都还能看得见,最多再要十年,十年后,他就是一个举世无匹的高手,比谢晓峰更高,圆月弯刀,光寒天下。”

青青却悄悄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老人的目光很锐利,青青的动作是无法瞒过他的,所以他的声音转为柔和:“青青,你是否为这个而感到不高兴?”

青青连忙擦掉了眼泪道:“青儿不敢。”

“那你为什么流泪,你该知道我们是不轻易流泪的,在我们的一生中只准流一次泪。”

“是的,爷爷,青儿知道。”

“你的那一次已经用过了,为丁鹏流过了。”

“青儿惭愧,青儿不够坚强。”

“流泪是弱者的表现,我们中人,没有一个是弱者,我们并不抹杀至情至性,只有至情流露时,所流的泪才能为至尊大神所接受,而且,也一定要至情中人,才能为我门中人,你明白吗?”

“青儿明白。”

老人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和缓一点:“我知道你心中的感受,你是在为丁鹏的改变而流泪,你怕会因此失去他。”

这老人果然具有天眼神通,能看穿到人的心里,青青低声道:“青儿的确是怕这一点。”

老人慈祥地笑了:“那是你过虑了,丁鹏若是不改变,说不定有一天会离你而去,他改变得愈多,就愈接近我们,怎么样也不会再离开你了,一入我门,他就再也无法与外人接近,永远都是你的人了。就像你祖母一样,她年轻的时候,是再也想不到会跟我厮守的,可是现在,她却变得比我更为虔诚了。”

青青鼓起了勇气道:“爷爷,青儿有点担心丁鹏,他的改变也许只是暂时的,将来恐怕难以如您的理想。”

老人笑了起来道:“这是可能的,他的行为虽然狂妄,但是他的本性还是良善的,当他渐渐接近真相时,他会反对我们。”

青青诧然地道:“爷爷,您也看出这一点了。”

“爷爷历经多少的沧桑,对人性的了解远比任何人都深刻,还会看不出吗?不过我不担心,我有办法的。”

青青道:“什么办法?是不是让他跟那些人隔绝。”

“你是说五大门派的人?”

“是的,他们一直是跟我们作对的。”

“不!你错了,我要他们接近。”

“他们会把我们过去的一切告诉丁鹏,鼓动丁鹏离开我们。”

“那是一定的,我正要他们如此做。”

“那不是使丁鹏离开我们更远了吗?”

老人笑笑道:“孩子,你毕竟年轻,对事情的看法不够深入,丁鹏或许会有一段时间离开我们,但是到后来,他会回头的,他会因为我们的邪恶而离开我们,但是当他发现另外的那些人比我们更为卑鄙,更为邪恶时,他就会鄙弃他们,成为我们最虔诚的门人了。”

“爷爷的理论太玄妙了。”

“没什么玄妙,这是真理,是事实,真理是远胜过一切理论的。我有信心,因为我自己当年就是跟丁鹏一样的,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从前的影子,从我的身上,你也可以看到他的将来。”

他的语气一转为兴奋:“不过你比较有福气,因为你看到的是一个完全成功的,煌辉的将来,而我这一生,却是失败的。”

青青低下了头,良久才道:“爷爷,青儿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坚定信心,别以为我们是邪恶的,我们的本质比任何人都仁慈,我们的宗旨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是智者的至理,只是俗人无法理解而已,因此你必须坚定你自己的信心,如果连你自己都失去了信心,你又怎么能够要别人相信呢?”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你?什么都别做,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善良的妻子,顺从他,给予他任何你能做到的帮助。”

“帮助他?如果他要我交出本门的秘密呢?”

老人笑笑道:“那一式神刀就是本门最高的秘密,他已经得到了,对他而言,本门已经没有秘密。”

“如果他要我交出我们的人?”

“尽你所能的交给他。”

“交给他之后,那些人还能活吗?”

“如果可能,你可以求他留下一些,因为这些人就是你们将来的部属,如果求不动他,就由他去杀好了。”

“假如是别的人要杀呢?”

老人傲然一笑道:“除了他之外,别的人要想杀死我们的人,大概还没那么容易,我们除了在那无敌的神刀之前低头外,没有人能轻易地杀死我们的。”

“爷爷,我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向他证明本门的忠心,以及本门弟子向道的决心,一个千万人都杀不死的高手,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可以割下自己的脑袋,除了我们之外,谁有这么高贵的情操?”

青青鼓起最大的勇气道:“爷爷,如果他要我交出您来呢?”

“答应他,事实上你也找不到我了,今天一会后,我又要远离隐居的所在了。”

“但是他会要我帮忙他找到您。”

“那就给他一切的帮助,记住,最真正的,诚心的帮助,不是虚应故事的敷衍,否则会使你的一切努力都归于白费,也会使我的一切安排都归于流水了。”

“爷爷,您究竟要做什么安排?”

凄凉地一笑,老人伤感地叹道:“一个重大的牺牲,使本门弟子濒于绝灭的安排,安排他们一个个地从暗处现身出来,送到丁鹏的手上去。”

“那值得吗?”

“值得的,孩子,值得的,我们活着就是为着把一个崇高而伟大的理想传下来,发扬光大,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到了最后……”

“最后我就把我自己交出去,那时候就是我们牺牲的最后关头,迎接一个新的,光辉的开始了。”

“爷爷,您这么做不太冒险吗?”

老人伸出手慈祥地抚着她的头发:“孩子,你看爷爷是个冒险的人吗?多少年来,我韬光养晦,潜居深山,就是在等候着一个机会,一个像丁鹏那样的人,总算让我等到了。”

青青道:“爷爷,我相信您的安排是不会错的了,可是我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谢晓峰……”

“不错,这个人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也是我们最大的阻碍,不仅因为他的武功,而且也为他的人,早年,他倒是满身的缺点,现在他已经几近乎圣,那是比我们更高一层的境界,是我们永远无法击倒的一个敌人。丁鹏将来或许能在武功上胜过他,但是在精神上,却永远无法超过他了,这是一个劲敌,幸好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

“他会影响丁鹏吗?”

老人笑笑道:“不会,因为他本身也有个无法克服的缺点,一个恰好是被我们掌握住的缺点。”

“是什么呢?爷爷?”

“孩子,这是惟一不能告诉你的事,不过我相信你自己能找到的。”

青青知道当爷爷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了。

神殿中有着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老人挥挥手道:“去吧,以后别再上这儿来了,来了也找不到我,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这就是我们祖孙的最后一面了。记住,今后你是丁鹏的妻子,这是你在人世间惟一的责任了,一切都以他为主,别去拂逆他,不要惹他生气,像一条忠心的狗般地跟着他,即使他用脚踢你,你也不能离开他,做得到吗?”

青青点点头道:“做得到。”

“很好,做得到要做,做不到也要做,我走了。”

一阵霹雳,山神庙震塌了,那尊土偶神像也压碎了。

从此,山神庙中不再有神灵。牧童们又可以来此放牧牛群了,只是他们敢吗?

神剑山庄,谢家三少爷的神剑山庄。

武林中的圣地,江湖人的禁地。

神剑山庄没有设禁,只有一条河围绕了半个山庄,还有半个山庄则被崇山绝壁所隔绝。

绝壁千仞,高插云霄,壁上滑不留手,连猿猴都无法攀越,所以,要到神剑山庄,只有一条路。

路被河流截断了,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条渡船。

河并不宽,这边可以望见那边,也可以远见矗立在半山腰间的神剑山庄。

有一段时间,山庄曾经冷落过,那是神剑山庄的主人已然老迈,而谢家三少爷游侠江湖的时候。

谢晓峰有两个哥哥,却不像他们的三弟那么有才华。

神剑山庄以剑闻名,并不是从三少爷开始,他们家的剑术很早就为人所知。

谢家的人自然也都是用剑的高手。

善泳者死于溺。

谢大少爷死于剑。

谢家二少爷也死于剑。

谢老太爷是病死在家中的,死于孤寂、衰老,他虽然有个剑法盖世的儿子,也有着一柄举世闻名的好剑。

然而这个儿子给谢家带来了光耀,也带来了麻烦。

多少人带了剑来找谢三少爷比剑,但是谢晓峰却不常在家,他年轻的时候,住在妓院中的时间都比在家的时间多,更别说是客栈或是那些思春少女的闺房了。

谢晓峰年轻时是个很风流,很荒唐的人。

他一生中不知有过多少红粉知己,却只正式地娶过一个老婆,结过一次婚。

他娶了江湖上最美的女人——慕容秋荻。

但也是最可怕的一个女人。

慕容秋荻从没有做过一天谢家正式的媳妇,没有住进神剑山庄来做谢家女主人。

她一生中,几乎是谢晓峰的影子,跟着谢晓峰,但不是跟他双宿双飞,她只是在打击他,挫折他,报复他对她的不忠。

她神通广大,别人找不到谢晓峰,她却能找得到,哪怕谢晓峰故意穷途潦倒,躲在小酒店里做伙计,做马夫,做一个最卑贱的苦工,都没有能躲过她的追索。

谢晓峰的一生,可以说毁在这个女人身上,也可以说是成于这个女人手上。

她为谢晓峰生了一个儿子,却没有要他姓谢,也没有使他成为神剑山庄下一代的主人。

但是神剑山庄却有一个新的女主人。

谢小玉。

没有人知道她是谢晓峰什么时候跟哪一个女人生的。

事实上,她是在谢晓峰功成名就,在神剑山庄中定居下来的时候,像突然由石头里冒出来的一样。

她来到了神剑山庄,自称是谢晓峰的女儿。她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岁了,谢晓峰不在家,但也没人认为她是冒充的。

因为她的脸形,至少有七分是谢晓峰的模子,笑起来的时候,则有九分相似了。

谢晓峰的笑跟他的剑一样是无敌的。

他的剑击败了每一个高手,他的笑却征服了每一个美丽的女人。

当然不漂亮的女人也无法抗拒他的笑,但是谢晓峰对挑女人的眼光很高。

虽然他不吝啬他的笑,却不会再去对一个不动人的女子作进一步的诱惑,因此那些女人也没有为他而着迷。

当他对一个女人不存征服的意图时,他的笑是很神圣的,可是当他要跟一个女人上床时,他的笑就比他的剑更具有威力。

剑只能要一个人的命,他的笑却能要一个女人的心。

世上有不怕死的人,男人与女人都有。

因此用剑逼一个女人上床,也许十次有八九次会成功,总会遇上一两个不要命的女人。

但是当一个女人把心交给一个男人时,就没有什么不能要她做的事了。

谢晓峰倦游归来,发现自己居然多出一个女儿来,倒是很感奇怪的,但他也没有表示什么,没有问谁。

自己的女儿,怎么能够去问别人呢?

万一他在别人面前否认了有女儿,而那个女孩子又提出确实是他女儿的证据,那又怎么办呢?

他只有问一个人去。

小玉,那个自称是他女儿的女孩子。

谢小玉见了他却像是一点都不陌生,就像是他们已经很熟悉,相处了很长时候似的。

她跳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一阵摇晃:“爸爸,你怎么今天才回来,你说要去接我的,可是你始终没去,我只有自己来了。”

谢晓峰有点木然,也有点突然。

在这一生中,他听到过很多人用各种不同的名词称呼过他。

有些是很好听的,很美的,那是爱他的人,多半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有些是很奉承的,那是仰慕他的人,一定是江湖人。

有些是很恶毒的,那是恨他的人。

但是只有这个称呼,今天才第一次听见。

“爸爸”虽是很普通的一个称呼,但却是谢晓峰从来没有听过的,而且是他非常想听见的。

当然不是从这个女孩子口中叫出的那一句。

他有个儿子,慕容秋荻跟他一起生的儿子。

但是那个孩子却一直拒绝承认他这个父亲,那个倔强的小伙子也许在心里已经承认了谢晓峰,但口头上却一直没有称呼过他,自然也没有来看他。

谢晓峰知道迟早那小伙子总会来的,来跪在他的面前,叫他一声“爸爸”。

只是那一天很可能是他瞑目断气,封殓人棺,死讯传遍天下,那小子才会闻讯赶来。

跪在灵前,然后在心里偷偷地叫,不给任何人听。

谢晓峰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却希望不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听见他叫一声。

因为谢晓峰毕竟是老了,老得不复有少年锐气,性情也有了些改变。

改变最大的自然是心境。他有了寂寞之感。

不是那种天下无敌的寂寞,而是一种恐惧,厌恶孤独的感觉,他需要有个人陪伴。

不是女人,不是朋友,是依在膝下承欢的儿女,使他的亲情也有所寄托。

谢晓峰是人,不是神,不是圣,像任何人一样,有着人的需要。

只是他把自己的感情掩饰得很好,从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需要而已。

然而,突然地冒出一个女孩子来。

亲亲热热地,娇声细气地叫他爸爸了。

完全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种声音。

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儿子。

所以谢晓峰是相当地愕然的。

跟他一起回家的几个朋友也是为了听说他突然有了个女儿,跟来一看究竟的。

看见了谢晓峰的神情,自不免议论纷纷。

所幸的是神剑山庄有个很能干的管事——那位无事不通的谢先生。

他笑着出来打圆场道:“主人父女初逢,必然有很多体己话要谈,各位且到前厅喝喜酒去。”

所谓喜酒,自然是庆祝神剑山庄添了一位女公子的团圆酒,自然也十分丰盛。

谢晓峰才回来,谢先生却已经准备好了,似乎他早已认定了那位女主人的身份。

谢晓峰与谢小玉谈话的内容没人知道。

不过两个时辰后,谢晓峰出来,陪朋友们喝了两杯酒,又开始他的游历生活了。

对谢小玉,他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自然就是承认了,虽然谢晓峰并没有对她的身世作进一步的说明。

但是没有人奇怪,也没有人去问,谢晓峰一生中究竟有过多少女人,谁也不知道。

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为他生下一个女儿的。

这又何必问呢?

神剑山庄有了谢小玉后,平添了不少的生气,偌大一片庄宅原来是没几个人居住的,现在却已仆婢如云。

屋子整修一新,园中的花木也重新整理过了。

这才像神剑山庄,像个天下第一剑客住的地方。

像武林中的圣地与禁地,有气派,有威严。

只是禁地中另有禁地。

那是后院的一个孤独的小院子,用墙围了起来,常年是一把铁锁锁着。

这院子里是谢晓峰的居室,是他练剑,静心,修身养性的地方。

没有人敢进这所院子,连谢小玉也在内。

谢晓峰在家的时候,门也照样锁着,不在家的时候,门也锁着。

锁已经锈了,扣在门上,代表着一种权威。

谢晓峰出入的时候,没经过这道门,但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入的,因为院子只有这一道门。

当然最简捷的方法是跳墙,墙虽高,却也难不住谢晓峰,但是这是在他自己的家里,他为什么要跳墙出入呢?

谢晓峰不是没跳过墙,不过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不管他到哪儿去,都会有人恭恭敬敬地开了大门庄重地迎他进去。

即使是他的仇人也不会例外。

因为谢晓峰的地位已经使他毫无虚伪地得到这份尊敬了。

一个具有如此地位的人,会越墙出人自己的家吗?

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也没有人去想到这件事。

即使是住在神剑山庄的人,忽然意外地看见谢晓峰由后面出来,知道他回家了。

也不会想到他是跳墙出来的。

虽然他们也知道墙上只有一扇门,门被这把生锈的铁锁锁住,铁锁已经无法打开了。

除非是另外有通道,或是具有穿墙而入的法术,否则只有越墙而过了。

但是人们宁可接受前两种说法,而排除后一种可能性。

跳墙当然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但也不是一件绝对的坏事,有许多大侠都跳过墙。

但是没有人会以为谢晓峰会这么做。

至少,现在的谢晓峰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了。

一个人在别人的心中成为神明,人格神化之后,他就是十全十美的化身,不可能有任何瑕疵微行的。

可是,那重门深锁的小院,却也包藏了许多的秘密。

也许会有人偷偷地猜想着,揣测着里面可能有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敢去了解一下里面的真实情形。

因为那是谢晓峰的住所。

丁鹏终于来到了神剑山庄。

他是一个人,带着他的刀,乘着他的四骏豪华马车,由阿古驾着,渡河来到庄院前的。

若是以前,不管丁鹏有多少的财富,也只能步行,搭着一条小渡船过河去。

因为那儿只有这么一条船。

但是神剑山庄自从有了一位小女主人后,气势就改变得多了,来往的人也多了。

很多是武林中极有身价的翩翩佳公子。

他们来到神剑山庄,一则是为了仰慕神剑山庄之名,再者是为了听闻谢小玉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

谢小玉的确很美,很好客,很大方,待人很和气,亲切,她热诚地欢迎每一个来访的人。

这所谓每一个人,当然事前已经经过一些人的暗中挑选与淘汰了。

条件太差的人,是进不了神剑山庄的。

能够进神剑山庄,似乎都有做谢家女婿的可能。

但是,也仅只是可能而已。

谢小玉对每一个人都很好,却没有对谁特别好。

不过,为了要迎接那些江湖佳公子,原先的那条破船实在太寒碜了。

所以谢小玉换了一条很大的。

这条船实在太大了,大得惊人。

大得搬到海上去航行,也不能算是小船。

神剑山庄却只用来作为过河的渡船,渡过两三百丈的水程,这不是太浪费了吗?

从前,也许会有人说是的。

现在,每个人都会说:“恰好,不算浪费。”

那是因为神剑山庄的气派。

雄伟的气势,金碧辉煌的屋宇,是要这么一条大的船来配合的。

也因为有这条船,丁鹏才能连他的马车一起过河。

跟在他后面的,自然还有很多很多的江湖人。

这些人多多少少还有点小名气,可是他们只能被阻于河岸之前,没有跟丁鹏一起上船。

因为只有丁鹏一个人是来找谢三少爷决斗的。

谁跟丁鹏一起,也就是表示他站在丁鹏那一边。

没有人愿意沾上这么一点嫌疑。

他们只是来看决斗,不是来帮丁鹏决斗的,虽然他们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站在河岸的这一边,能看到决斗吗?

没人会担心这个问题,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即使跟过去,也看不到决斗的。

谢晓峰与丁鹏之斗,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除了决斗的双方之外,很可能没有第三者在场。

也可能会有一两个人见识,但绝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们千里迢迢地跟了来,只是想知道一个结果。

决斗的结果。

当然,他们不来,也会知道结果的,但是从别人口中听来就不一样了。

他们来了,即使没有看见,将来也可以在人前人后,凭着他们的假想,描述这惊天动地的一战。

而且,没有人会驳斥他们说的不实。

“那一场决斗时,我亲自在场的。”

就凭拍着胸膛,神气地说出这一句话,已经足以使旁边的人肃然起敬了。

如果恰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场,也不会加以驳斥,最多只作一点小小的修正而已。

所以,武林中许多惊天动地的战斗,往往会有几百种不同的说法。

这些说法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定精彩绝伦。

这些说法自然也有一个共同绝对性,那就是胜负的结果,所以才不会太离谱,所以才有人相信。

如果有一个老实的人,说了实话,反而会没人相信。

老实人的老实话是最不会使人相信了,因为它没有了美感。

而这个世界是美丽的。

当然,所有来观战的人也不会全是被阻于河岸之外的,他们有的先一脚来到神剑山庄,已经被接纳为座上客了,这些当然是在武林中极有名望的人。

有些虽然略迟一步,但神剑山庄立刻又把船驶回来,接进庄去了。

这些人自然更具有名望,在武林中已具有泰山北斗的声望。

当然,这种人也不会太多。

神剑山庄的渡船,二度驶到河岸,由那位能干的谢先生接得上船的只有五个而已。

不过却使得那些伫立在河岸,未曾被邀请的人更为震动,更为振奋。

除非是那些孤陋寡闻的乡巴佬,否则都该认得他们,他们正是当今五大门派的掌门人或是极具权威的首座长老。

像武当、少林,虽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门派,但是因为他们是空门中人,不太与尘世交往。

他们的掌门人也很少与外人接触,反而不如他们的首座长老为人所熟悉。

这五位在武林中可以左右风云的人物来临,使得丁鹏与谢晓峰之战更具有刺激与传奇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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