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站在了老家的路上, 熟悉的门庭熟悉的街,连门前的石狮子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只是这冷清模样,到底不复百年世家名门的显赫威名。灯笼的绢布叫雨水泡得掉了颜色,变得淡而苍白。玄关的红漆也多斑驳脱落, 野犬叼着食儿从这路过, 都不愿在此逗留。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啊, 当年老爷把姑娘送进宫的时候, 大约也没想到, 最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云岫仰头, 望着那阴云中略显惨淡的匾额感叹,眼里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姜央脸上无甚喜怒。

对于这个家,她曾经爱过,也憎恨过,无论哪一种感情都是发自内心, 又深刻到刻骨铭心的。以至于大喜大悲之后, 所有的感觉就像门前这副被暴雨冲刷过的对联一样,淡到瞧不清楚上头本来的字迹。

而今再瞧见这家门, 倒与看别人家无异。若不是为了弟弟, 她当真一点也不想回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几乎是姜央脑海里才晃过弟弟的名字, 门里头就传来一声久违的:“姐!”

姜央心尖宛如琴弦般颤了一颤,余音在脑海里久久缠绕, 催得她回头,待那记忆中的身影纵几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逐渐在眼前清晰,滚烫的泪珠终是兜不住,从眼眶里坠落。

“云琅……”

她抬手若无其事地把眼泪擦了, 也朝他跑过去,握了他的手上看下看,惊喜地“呀”了声,“都长这么高了,之前还只到我肩膀,现在都高我一个头了。”说完又忍不住“噗嗤”了声,玩笑道,“也变胖了。”

姜云琅赧然地低头挠了挠后脑勺,主动接过云岫手里的包袱,挎到自己肩上,“姐姐一路过来辛苦了吧,快进来歇歇。我昨儿已经让林嫂把你的院子收拾出来,进去就能歇脚。哦对了,午膳也都备好了,有牛乳蒸羊羔、鸽子蛋,还有酱萝卜炸儿,全是你爱吃的。”

他一行在前头引路,一行絮絮说着话,衣食住行,每一样都给她们安排得细致妥当,竟是半点都不需要姜央操心。

“乖乖,小公子还真是长大了。”云岫惊讶得瞪圆了眼。

从前光看他跟在姑娘身后讨糖吃,生活上无论大事小情,都得姑娘亲自帮忙盯着。而今才三年,竟是长成了小大人。这作派,便是直接让他打理镇国公府都不会出岔子。

原本回来之前,她还担心府上压根就什么也没准备,甚至还带了好些银两,想着要实在不济,就带姑娘去外头住客栈。眼下看这情况,倒是她多虑了。

姜云琅混不在意地“嗐”了声,嘻嘻笑道:“这算什么,跟姐姐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云岫姐姐还跟从前一样,惯爱取笑我。”

话虽这么说,他眉眼还是骄傲地扬了起来,要不是还牵着她的手,恐怕这会子人已经飘到天上去了。

“你就贫吧!”姜央戳了下他额角。

看着那张与自己五官相仿的脸,当初还是稚气的一团,而今也长成了翩翩公子,秀眉星目,意气风发,打马过长街也当引得满楼红袖招。

她心中颇为欣慰,但也生出几分心疼。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己还在家那会儿,云琅有她护着,这些琐事自然都无需他操心。现在忽然变得什么都会了,可见这三年,姜家对他有多怠慢。明明是家中嫡子,却活得这般小心翼翼。为了不让她担心,脸上还一直笑呵呵的……

看来自己这次回家,是回对了。无论父亲怎么说,明日寿宴一过,她都必须把人接走。

三人行至垂花门,闲话说得正热闹,那片风里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哟,大姑娘回来了,怎的也不通报一声?门上都是干什么吃的?”

扈姨娘满脸堆笑,从长廊底下过来,热络地挽了姜央的手,有模有样地抽出腰间的锦帕,帮她擦额上的汗,殷勤地嘘寒问暖道:“一路过来累了吧?我让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还让小子上外头叫了席面送家来,花厅都已经摆上了,一道过去用吧,别等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又叹口气,眉头枯下来,换了个哀致的声口:“这些年你在宫里煎熬,你父亲和我都帮不上忙,险些急坏了。好在老天保佑,没让你出事,不然咱们的心啊,都得给活活疼死。”

说着便照自己胸口捶了两下,拿帕子捂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姜云琅沉下嘴角。

云岫也抚着两臂的鸡皮疙瘩,恶心得不行。

姜央漠然看着她演,一个字也不相信。待她自己把自己哭得没了趣,讪讪冲她笑时,姜央才抽回胳膊,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姨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方才在马车上,我已经吃过东西,这会子还不饿,就不去花厅糟践席面了。”

说罢便示意姜云琅走。

才刚转身,后头便又是一道威严的质问:“饭菜都是为你准备的,你不来吃,东西不都糟蹋了?”

姜晏青双手负在背后,沉着脸阔步走来。

姜氏一族的当家人,无论何时何地,身上都是一派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威仪。即便身上没有任何实职,即便如今的姜家已是强弩之末,至少在儿女们面前,他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山大王。

姜央鄙夷地一嗤,罢,横竖她这次回来也不是为了给他祝寿的,人既然都已经到齐,她也就没必要再等下去,当下便后撤半步行了个万福礼,直截了当道:

“还是算了吧,我这次回来,不过是想接云琅离开。如今他也大了,也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好男儿志在四方,一直赖在家中不作为,委实不像话。这些年外祖母身子骨越发不好,我们姐弟俩也好长时间没去看过她。正好让云琅过去走动走动,权当替母亲尽孝。别让人家以为咱们势利眼,风光了便不要他们这些穷亲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大跳。

“姐姐?”姜云琅错愕地喊了声,眼底很快浮起喜色。

扈姨娘背过身去,指上绞着帕子,反复掂量姜央的话,不禁喜上眉梢。

姜晏青却是狠狠抽了抽腮帮子,不敢相信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长女,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再细细一想,直觉每个字都带着刻意的讽刺,直捅他肺管子。

激怒攻心,他一脚踹翻廊下摆着的花盆,指着她鼻子,大步流星冲过去,“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想分家?你爹我还活着呢,你就想把你弟弟带走?!”

扈姨娘连喊几声“老爷”,忙上前拦他,一行拍抚他胸口给他顺气,一行温声劝说:“老爷消消火,消消火,仔细身子!大丫头也没说要分家,不过是把云琅接去他外祖母家住一段时日罢了,人还是姜家的。老爷要是想他,还可以让他回来不是?”

说着又上前一步,对姜央苦口婆心道:“孙辈为长辈尽孝是应当的,大丫头想把人接走,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她莞尔,“家里有家里的规矩,眼下咱们府上的世子人选一直没定。姜家的子孙若是去了外家,还是登州那么远的地方,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若担了世子的名儿,说出去也不像话不是?大姑娘想把人接走,你父亲跟前可就只剩云玠了。若是凝儿没出事,姐弟俩还互相有个帮衬,现在就剩玠儿一个,担了你们三人的活,让他当世子,犒劳犒劳,不过分吧?”

“况且凝儿那里还有一笔烂账,要大姑娘来还,不是吗?”

一番话说完,她都和颜悦色,可到这一句,到底是没忍住,眼底迸出一丝怨怼的猩红。

姜央眯起眼,幽幽冷笑。

姜凝出事,明明是她咎由自取,与她何干?凭什么要她拿弟弟的世子之位补偿?还不过分?去别家打听打听,哪个家里头,嫡子尚在,会让一个庶出的继承家业?

嫡庶不分至斯,难怪姜家的门楣会败落成今日这副人憎狗嫌的模样!

“父亲也是这意思?”姜央转目看向姜晏青。

他方才还是一副威严赫赫的模样,此刻对上姜央的视线,却是眨了下眼,匆匆撇开。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也觉得,自己该用弟弟的世子之位,补偿姜凝遭的难。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这不是早就知道的答案吗?她是家中嫡女,于他眼中,却从来不及一个庶女重要。

只因为她母亲杨氏,并非他心头所爱。

可母亲未成婚之前,也是京中芳名远播的美人,家世显赫,才华更是名冠帝京,身后追求者无数。

而那时的父亲,还只是姜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不受长辈看重,又被自己的青梅竹马退了婚,可谓情场官场双失意。

若不是那日,他碰巧救了落水的母亲一命,也不会叫母亲情系一生。也若不是有母亲和杨家支持,他也成不了如今姜氏的家主。

可后来轮到杨家落难,举家被贬去登州,母亲大着肚子向他求援,他却翻脸不认人。不仅和杨家撇清干系,还把母亲关在院中,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不准看望,致使母亲孕中郁气暗结,拼尽全力生下弟弟,却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样一个冷血自私的男人,母亲临终前却还抓着她的手,叮嘱她代替自己好好陪在父亲身边。可那时的父亲在哪儿呢?母亲头七刚过,他便迫不及待领回来一个外室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

她们便是扈姨娘和姜凝。

也是当初嫌父亲身份不高,同他退婚的青梅竹马!

原来早在父亲成功袭爵之后,两人就已经旧情复燃。只因那时杨家没倒,他们还不敢明着来。现在所有阻碍都没了,再没有什么能拦着他们白头偕老了。

大约是被姜央盯得受不住,姜晏青清了清嗓子,仍没看她,声音有点打飘:“孝字当头,既然你要接云琅走,世子之位留给玠儿也是应当。你母亲若还在世,也会同意的。”说着他扯嘴冷哼,斜睨姜央,“要怪就怪当初,她错生了你个不孝女。”

姜央脸上无波无澜,定定看着他,回了个冷笑,“我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了你。”

姜晏青一愣,旋即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姜央哂笑,还真重复了一遍:“我说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了你。”

姜晏青气得面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活像庙里的关公,扯着嗓子直嚷:“不孝女!不孝女!我今日便打死你!”边说边抬起手来。

“老爷,使不得。”周围下人忙上前拦。

扈姨娘也装模做样地挡了挡,很快便抽身躲远,在边上看戏。

眼见那掌风就要劈落,姜云琅及时伸手抓住他手腕。

姜晏青不可思议地看他,“你……连你也?!”讥笑地勾起唇,“就因为我没把世子之位传给你?好好好,你们姐弟俩,就算我白养了!果然是养虎为患啊,养虎为患……”

姜云琅静静看他破口大骂,乌沉的眸子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世子之位什么的,他根本不在意。出手维护姐姐,不过是他本能的反应。尤其是三年前经历了那样一场生离之后,这种本能就像种子扎进泥土深处,随时间推移,一点点生根发芽。

他不是个冷血之人,知道这世上谁才是真正为他好。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姐姐待他的恩情,又何止区区滴水之浅薄?如今的他无以为报,唯有拼死相护。即便那个人是他父亲,也不能在他面前如此对待他姐姐!

心底怒气蔓延,姜云琅五指不自觉收紧。

这三年,同终日在妾室裙下打转的姜晏青不同,他无一日不在刻苦习武,人虽未成年,但手上力道却比寻常人要重上许多。

姜晏青很快便疼得“哎哎”惨叫,额上沁出大颗大颗汗珠,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掰开。

姜云琅却忽然发力,将他狠狠往边上一甩。

扈姨娘原本看戏看得正热闹,没意料他会有这一手,来不及躲闪,当下便和姜晏青一道倒栽葱般栽倒在地,“哎呦哎呦”揉着腰喊疼,磨牙恨声道:“你你你疯啦!竟然敢打自己亲生父亲?!”

姜云琅却笑,“生父又如何?生而不养,妄为人父!今日姐姐归家,我不与你们计较,倘若你们再敢对我姐姐无礼,别怪我拳头不长眼!”

说罢便一正肩上包袱,转身对姜央,却是一瞬换了个温柔的笑口:“走吧姐姐,菜凉了就不好吃。”牵了她的手,跨过垂花门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姜妈妈的事情告诉我们,对凤凰男一定要擦亮眼睛,仙女宁愿独自美丽,也不要没事瞎扶贫。

二更依旧是18点。

谢谢以下各位仙女的投喂,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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