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女儿交给他养?这叫什么话?

姜晏青下意识就要拒绝, 可觑着卫烬那似笑非笑的脸,再回去细品这句话,他后背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这何止是说要帮他养女儿,分明是在敲打自己没能好好照顾自己女儿, 他实在看不过去, 才不得不出手接管。一个父亲, 竟然都已经失职到要皇帝来帮忙养女儿, 这该是多大的罪名啊!

失策!实在太失策!

明明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 只消到花厅上演一出好戏, 这双儿女就会身败名裂,自己也能坐稳姜家掌舵人的宝座,可偏偏却遇见了这个祖宗!

“不不不,是老臣没有遵循孔孟之道,不能为子女做好表率, 是老臣失职, 老臣罪该万死,望陛下恕罪!望陛下恕罪!”姜晏青吓成雨天里的蛤/蟆, 脑袋毫不客气地“咚咚”就往地上撞。

那青砖地面是何等硬朗的材质?没磕两下, 他额上便泛起了一层淤青,再撞两下, 淤青当中便破了皮,渗出了血, 顺着青砖缝流得到处都是。他却跟不知道疼一样,还一劲儿往地上磕, 仿佛那颗脑袋不是他的。

边上人都看傻了眼。

扈姨娘自是知道其中厉害,在地上瑟瑟缩成一团,不敢言语。想起方才自己为了激姜云琅而说的那些话, 她恨不能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姜云玠却是不理解父亲的行为。

打从有记忆起,他便在家中作威作福,从无一人说过他的不是。这三年,在家有父母姐姐护着,在外又有东宫那位“姐夫”撑腰,他胆气便更上一层楼,小小年纪就敢在帝京称霸。似方才那样放细犬伤人之事,他也不是第一回做,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这便惯得他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只顾玩乐,很多常识甚至都不怎么知晓,对家中的事更是不上心,连如今自家早已败落都瞧不出来。

再说难听些,甚至连“陛下”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也是懵懵懂懂。

与卫烬更是没打过几回照面,只瞧他衣衫齐整,应该是个人物,却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把爹爹和娘亲吓成这样?

当下他便折了眉心,不满地问:“父亲这是干什么?他想养,就让他养呗,也省得跟我抢世子。”

旁边那条细犬也随了主人,跟着“汪汪”朝卫烬使劲叫唤。

姜晏青和扈姨娘都吓白了脸。

卫烬倒是颇为新鲜地挑了下眉,平平瞧了狗一眼,又用看狗的眼神,平平睨着姜云玠。

那目光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姜云玠却是生生打了个寒噤,抖完又觉得窝囊,竖起眉毛就要骂回去:“看什么看!”

可声还没发出来,左边脸颊就生生挨了一耳光,力道之大,竟是直接将他扇趴在了地上。两耳“嗡鸣”不止,白嫩的面颊登时显出五根血红的印子,贴着冰冷的砖地,慢慢红肿起来。

“逆子,竟敢对陛下无礼!”姜晏青提着他耳朵,将人从地上拉起,呵斥道,“为父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你都忘了吗?啊?”

“怎么教的?”

姜云玠先是被打懵了,还没缓过来劲儿,又叫他爹这句话给问懵了。

爹爹什么时候教过他?不是一直让他想干嘛就干嘛么?

他是个单纯的直肠子,脑袋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问,这回也一样。

可他嘴巴还没张开,却是叫一向最纵容他的娘亲捂住了。那千钧的力道,仿佛不是想捂住他嘴,而是恨不能当场掐死他!

“臣妇教子无方,陛下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扈姨娘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见卫烬不不闻不问,便转身朝姜央磕头,“大姑娘,这回的确是我们母子俩错了,我代玠儿给你磕个头。哦不,你想让我磕几个头,我便磕几个头,只求你常怀菩萨心肠,放过玠儿这一回吧!算我求你了!”

说罢便真的以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姿势,向姜央深深泥首,比刚才姜晏青向卫烬磕得还要用力。

见姜央没有反应,她一咬牙,摁着儿子的头,跟她一块磕起来,嘴里不住喊:“求大姑娘超生,网开一面!”

姜央漠然瞧着他们这出闹剧,心底无甚波澜,只冷笑。

欺软怕硬,欺软怕硬!

他们当真是把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从前她直觉他们恶心,现在却是想着,拿“恶心”二字来形容他们,都是对这两个字眼的侮辱!

无论他们如何求告,姜央只狠心地撇开脸,当自己没听见。

也不知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卫烬来了,她有了依靠,刚刚还挺直了腰板,咬牙自己扛,现在却是万千委屈浮上心头,冲得眼眶发热,恐人瞧出来,忙扭头拿肩膀擦眼泪。

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又如何逃得过卫烬的眼?

心底叫这泪眼勾出躁意,卫烬不由撑开折扇一阵快摇,好吹去心头的火。

早知是这样的结果,非不听他劝,执意要自己解决,不撞南墙心不死,就倔吧!

可心里这么想,他到底是心疼。

倘若就在这里让这三人磕头磕死,也算报了一箭之仇,但这样未免太过便宜他们。明知小姑娘是他的心头宝,竟还敢这样对待,真当他是死的吗?!

五指不由收紧,扇骨依稀显出几道裂纹,卫烬又摇几下,收了扇,笑道:“这都是干什么呀?今儿可是姜大人的寿宴,哪有让寿星给别人磕头的道理?都起来吧,朕今日也是来给姜大人贺寿的。仓促之下没准备什么寿礼,只请了个戏班子,连夜为姜大人和尊夫人排了场好戏,还望姜大人不要嫌朕怠慢。”

这一声声“姜大人”,喊得姜晏青腿颤身摇,几乎站不起来。

昨日还在万分期待花厅里的好戏,可眼下听见他这番阴阳怪气的话,他却觉今日不是自己的生辰,而是忌日!

前头等着他的也不是什么寿宴,一场鸿门宴罢了!

不,比鸿门宴还惨。刘邦至少还活到了最后,自己就不一定了……

姜晏青是真不想去,可皇帝都开口了,他还能拒绝吗?便是把这一口银牙都咬碎,他也只能赔着笑脸道:“老臣……叩谢陛下恩典。”

扈姨娘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虽不知卫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但光想着花厅里满座的姜氏族老,和自己昨日跟妯娌们吹嘘说自己儿子马上就要成世子了,她便老脸羞红。

人都走完了,她还在原地搓磨,实在不愿迈开腿,想着怎么才能装病躲开。

奈何自己这个缺心眼的儿子,听说花厅有新排的戏,当即便好了伤疤忘了疼,挣开她的手就往花厅跑,见她不动弹,还分外体贴地折回来拉她,“娘亲快些啊!好戏要开始了,可千万别迟到。”

也罢,横竖都是自家人,丢脸也就这么一回,还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心一横,扈姨娘便松了力道,心不甘情不愿地叫拽去了花厅。

然而天不遂人愿,刚踏进大门,她便傻眼了。

满座黑压压的人头,有穿官服的,有穿燕居服的,花厅挤不开,都坐到了门外头,围着戏台子呈扇形而坐。

何止是姜氏一族的人啊,这是把全帝京的官宦权贵,无论是正当职的,还是在家休沐的,都给请过来了啊!

这是想干什么?!

姜央也惊讶得不行,扭头问:“你想干什么?”

卫烬却笑而不语,拿折扇指着戏台子最前头、扇形正中单独摆好的两张帽椅,朝姜晏青和扈姨娘抬抬下巴,“最好的位置,朕给寿星预备好了,都落座吧。”

说罢便拉了姜央,坐到了他们后头的两张圈椅上,而姜央旁边的位置则留给了姜云琅。

董福祥捧茶,小禄递瓜果点心。

真就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姜晏青和扈姨娘互相交换了个迷茫的眼神,更加奇怪了。

边上的人显然也都不知道卫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心里各自都有牵挂,想赶紧了事赶紧回去。见两人还磨磨蹭蹭,大家眼神都多了几分不耐烦,怒目瞪去。

两人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硬着头皮,在一众眼刀子中,领姜云玠一道乖乖坐上那所谓的“最好的位置”。

看一出戏,跟上一回断头台似的。

而卫烬却自在得紧,捧着茶盏怡然地呷了一小口,道:“开始吧。”便仰躺回椅背里,抓了把炒松子,给姜央剥起来。

台上戏子得令,水袖一甩,便“咿咿呀呀”唱开。

当今皇帝让排的戏,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一开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至于内容,还是老生常谈的落难名门千金,被一穷酸才子所救,两人一见钟情,突破层层磨难终于修成正果。

虽说俗套了些,但也禁不住实在感人。连周围那一圈最不喜这般情情爱爱之事的大男人,也忍不住低头揩眼角。

扈姨娘是个女子,更加容易便入戏,早忘了方才的忐忑,只咬着手绢看得眼泪汪汪。

姜晏青还在奇怪,难不成卫烬真就只是排这么一出戏,给自己贺寿的?不能够啊。他心下正迷惑间,就听上头一阵锣鼓急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旦,终于粉墨登场了!

众人皆是怔愣,这才惊觉,刚刚一直在和小生唱戏的并非花旦,而是青衣!

原以为小生功成名就,青衣也生有一女,肚里又孕得一子,该是修成正果,谢幕鞠躬之时,那位花旦,全戏真正的主角来了!

原来她和小生乃青梅竹马,当青衣在为小生的前程四处奔波之际,两人一直勾缠不断,甚至还诞下一女。青衣给小生的银两,全进了这对母女的腰包,竟还被挑剔说不够。

众人看着,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几分鄙夷。

虽说而今,男人在外头养个外室并不稀奇,然这般无耻做派,委实叫人心中作呕。

在座的多为言官,念书时便以孔孟之道打底,心中都拽着一把礼义廉耻的铁尺,平时在朝堂上,连卫烬的话都敢反驳,当下更是坐不住,各自交头接耳评判起来。

“无耻之尤!简直无耻之尤!这样的人也配食君之禄?简直有辱圣贤!”

“依我看,咱们北颐的律法是该好好修缮一下。倘若世间真有如此歹毒之人,却不能以律法横加责罚,实在有违礼法,愧对圣人!”

也有那懂门道的,真正看明白了这出戏,玩味地看着人群当中如坐针毡的两人,捋着山羊笑道:“这个主意甚好,不如明日就去查查,帝京这片圈子里,可否有这等腌臢?”

……

那人说话声音不高,也就正正好能穿过戏台上的唱腔,让姜晏青和扈姨娘听见吧。

两人本就因为戏台上出人意料的峰回路转而涨红了脸,现下又听见这话,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攥着扶手上的雕花浮纹,险些直接给掰下来。

丢人!太丢人了!

这段不堪的往事本该随杨氏一道埋进土里,再掀不起什么浪花,现在却叫人生生编排成戏,还演了出来!

且还是在姜氏一门的族老,以及朝堂上各位命官面前。

刚才为这戏流的眼泪,如今全成了耳光,“啪啪”打得他们两耳“嗡嗡”。

认也不是,不认更不是,这样钝刀割肉般的凌迟,真还不如刚刚就在后院里,直接给姜央磕头磕死算了!

他们二人是恨不得当场去阎王面前报道,姜云玠却是看戏看得极为入迷。

他虽是极恶的性子,但恶也恶得单纯。

对于父母双亲的过往,他自然是不明白的,当下便不由自主地带入那花旦一角儿,恨声怒骂:“什么狗屁倒灶的混账玩意儿啊!一对狗男女,竟还生了女儿?我呸!照小爷看,都该抓去浸猪笼!”

被自己宠出来的亲儿子辱骂的狗男女:“……”

若说实话,这一刻,两人是真的很想掐死他,可到底舍不得。

且眼下这情况,他们也不好发作。大多数人暂还不知这出戏的奥妙,他们要是闹出什么动静,不就等于不打自招?

是以一口气早已堵在胸膛,两人也只能生咽回去,憋出了内伤也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卫烬却没想叫他们松快。

松子剥到一半,他听见姜云玠的话,停了手,兴味地抬起眼,笑问:“看来小公子很希望这出戏啊。正好,昨夜排戏排得匆忙,朕还没给这戏取名字,不如就让小公子说一个吧。”

一时间,所有眼睛都齐刷刷转向姜云玠。

姜云玠自我惯了,最喜欢的便是这般万众瞩目的感觉,当下便得意地翘起了下巴。

他虽说和卫烬不熟,可想着这人一来他家,又是要把他那讨厌的大姐姐带走,又是请他看这么精彩的戏,现在还破格给他机会,在这么多饱读诗书的朝廷命官面前给戏命名,这一看就是好人啊!

大大的好人!

他忍不住高喊一声“遵命”,学着塾里的先生,摸着自己下巴冥思苦想,很想取个好听的名字表现自己,好惊艳全场,奈何肚子里实在没什么墨水,脑瓜仁儿都想破,也只憋出一个:“奸夫淫/妇?”

姜晏青和扈姨娘齐齐变了脸色。

满座亦愣了片刻,低头暗笑。

堂堂一个国公府的公子,满腹竟都是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卫烬却是抚掌朗声大笑,甚为赞同,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那对石雕般的人,讥诮道:“真是个好名字!真配。”

却是故意不说,到底是同这出戏相配,还是同这两人相配。

边说,他还边朝小禄睇了眼。

小禄早按捺不住,得令便立马上前一步,清清嗓子,抬手在嘴边半卷喇叭,朝台上高声道:“陛下隆恩,特为此戏赐名《奸夫淫/妇》,自今日起便于帝京各大茶楼酒肆连演三十日,所有酒茶点心全部免单,好与民同乐。小生江延庆,花旦扈三娘,接旨!”

小生和花旦叫什么?

满座都瞠目结舌,愕然瞧眼台上,又觑觑台下面色铁青的两人,旋即明白过来。

刚才有多为青衣不值,现在众人就有多恨他们,穿梭往来的眼神都如刀子般,虽没有实质,却砭人肌骨。

姜晏青和扈姨娘肺管子都要被捅穿了,实在想不通,明明今日本该是他们借大家的口舌,打压姜央和姜云琅的,怎的最后却成了这样?

这戏要是真的连演三十日,他们今后还如何在帝京立足?!

两人正焦头烂额,那厢镇国公府的傻儿子却为这道口谕拍掌叫好,拍着拍着,又茫然起来,眨巴着纯真的大眼睛,抬头瞧他们二老。

刚刚好,在戏台安静下来之时,用满座都能听见的音量,脆声问:“这对奸夫淫/妇的名儿,怎的跟爹爹和娘亲这么像?”

刚刚好,所有人都听见了。

原本只是憋在胸膛里的笑,这一刻总算是忍不住,哄堂爆发出来。

偏生姜云玠还懵懂着一直问:“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

奸夫淫/妇:“……”

可消停会儿吧,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手速实在跟不上,今天就这些了,明天继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仙女们鸭(^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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