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鸡蛋羹给自己吃。

这大概是姜央这辈子听过的、最大最可笑的谎言。

看着厨房里滚滚翻涌的浓烟, 和面前焦到几乎在锅底隐形的“鸡蛋羹”,姜央直觉自己印堂都快和这碗鸡蛋羹一个颜色。

偏生某人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背着小手, 吹着小哨,偏头看窗外的星星一颗两颗连成线。活生生一个犯了错, 还不肯承认的三岁孩童。白皙的面庞叫烟熏得黑一块、灰一块,眼神却澄澈无辜, 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理由:“是鸡蛋先动的手, 跟我没关系。”

姜央:“……”

有那么一瞬, 她是真的很想把这碗“鸡蛋羹”倒扣在他脑袋上。

想想也是, 打小就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鸡蛋羹?

“重新拿一个碗来。”姜央衔怨横他一眼, 自己卷了袖子, 到竹篓边挑拣新鲜的鸡蛋。

卫烬眼底泛起笑,二话不说,乖乖洗了个新碗递去。

趁她往碗里打鸡蛋,没工夫搭理自己,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青布,手顺着她纤柔的腰肢, 绕到她面前, 帮她把青布系到腰上。绑好了, 手也不见松开, 犹自收紧臂弯,赖皮地将人搂到怀中, 把脸埋进她颈窝,拿气声道:“阿宝最好了。”

“起开起开。”姜央一面搅拌鸡蛋液,一面扭身挣扎, 侧眸瞪他,“赶紧洗把脸吧,都脏成什么样了,莫要挨着我,我可没原谅你。”

卫烬低低地笑,睇了眼瓷碗里的鸡蛋液,“没原谅我,那你还给我做鸡蛋羹?”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姜央啐道,“我这是给我自己做的,要不是你差点把厨房点了,我才不会自己动手。”又斜他一眼,“都怨你!”

卫烬挨了骂,也不着恼,笑得越发欢,“对对对,怨我怨我,都怨我。反正是连城的厨房,烧了便烧了,大不了我再赔他一个。”抬手挑开挡在她眼前的一缕发,拿目光一瞬不瞬地描摹她眉眼,笑容越发沉进眼角眉梢,五官冷峻的线条都不自觉柔软下来。

小姑娘嘴硬心软,口口声声说不是给他做的,可若真只是她自己饿了,为何不直接吃连城送来的那碗,要费这些功夫?还不是心疼他饿了,想给他做一份?

卫烬嘴角控制不住上扬,歪着脑袋,欢喜地打量怀中的可人儿。

眼下已是深宵,又是在别人家中,他们不好太过张扬,只点了两盏油灯。她在那片不甚明朗的光线中微微垂下脑袋,浓长的睫毛开成两扇,恬静地搭覆,淡淡阴影描摹在她颈侧。竹筷有节奏地挨着白瓷“哒哒”翻飞,声音细碎也密集,力道拿捏得正好。

说起来,这些事她原本也都是不会做的。姜家虽待她不好,但也不至于苛责到让自家滴长女下厨自己做羹汤的地步。她能熟练成这样,也都是为了他。

还记得从前,父皇为了历练他,时常让他下军营和将士们一道换防执勤,一起磨练。北颐有个规矩,在外带兵之人,无诏不得随意入京,否则瓜田李下谁说得清楚?是以每次换防回来,他都只能暂且留在京郊挨上几夜。

旁的都好说,就是这营地里的伙食……他实在不敢恭维。每到那时候,他就会漏夜悄悄翻/墙去镇国公府,小姑娘就给他生火做好吃的。

从最开始连盐都忘了撒的阳春面,到后来光闻味儿就能让人食指大动的鸡蛋羹……小姑娘从没对他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所有关切和爱意都那每一盏留给他的昏黄灯光,和月色下静静升起的炊烟当中,把他的心煨得暖洋洋,像冬天里晒太阳一般。

那些菜肴自是没法跟御膳房的手艺相媲美,可就是叫他惦记了这么多年。

卫烬拥着她,一道靠在墙上,让她仰在自己怀中,后脑勺枕着他胸膛,她稍一侧耳,就能听见他腔子里隆隆的悸动,“阿宝,我错了。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这事的确是我武断了,不该瞒着你的。”

说着自嘲一笑,“之前你闹着要出宫回家,自己解决云琅的事,我还埋怨过你,觉得你没把我放在心上。结果一扭头,我自己竟然也这么干了。”

哟,这检讨得还挺深刻,可是好端端的,干嘛要提她?

姜央搅着鸡蛋液,侧眸娇嗔地瞪他,“说你的事呢,别扯上我。我就问你,你以后还敢不敢了?”夹了一筷子提起来查验蛋液的状态,又“哒哒”继续搅拌,声音明显比刚才悦耳不少。

“怎么不能扯上你了?”卫烬抱着她耍赖,“咱们俩不是一体的吗?得一块进步。这样,以后你遇上什么事,甭管是什么,都要跟我商量,不可再像上回那样,硬往自己身上扛。我也是,今后无论筹谋什么,都第一个找你通气儿,你不点头,我坚决不做,怎么样?”

这话听着,倒是比刚才什么理由也不给,生拉硬拽就是要带她回去的强。

姜央嘴角弯了弯,眼梢余光荡过去,“那鸡蛋羹呢?说好了你给我做,结果还是得我自己亲自动手。你看,这么点小事你都能说话不算话,要我怎么相信你能改好?”

“这……这不一样嘛!”卫烬辩白,“鸡蛋羹属于我能力之外,你刚也瞧见了,我不是不想做,是做不好。”勾着脑袋打量瓷碗里金黄的鸡蛋液,拿指头蘸了点,抿在嘴里细细琢磨,道,“不过没事,我差不离知道刚才为何失败了?明日,明日我给你重做一碗,保证色香味俱全。”

“真的?”姜央狐疑。

“真的!君无戏言。”卫烬点头如捣蒜,眼珠子一转,声音跟着眼神一道悠悠荡漾出去,“不过你得先跟我回行宫,连城的厨房只听连城的话,跟我不对付,我在这儿发挥不出真本事。”

绕来绕去,还是要自己跟他回去,姜央忍笑,毫不留情地扯掉他最后的遮羞布,“别担心,你在哪儿都发挥不出真本事。”

卫烬:“……”

也不知是不是真被打击到了,他不再说话,就直着眼睛幽怨地盯住她,活脱脱一个深宅弃妇,手还圈在她腰上,过一会儿摇摇她,歇息片刻,又摇了摇她,无声地撒娇。

姜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了句:“好。”怕他得意忘形,她嘴角一拉,补上一句,“不过你可得做好吃了,不然我还是会走。”

“那必须好吃!”卫烬满口答应。心头大石可算落定,他喜不自胜,捧起她的脸就嘬了一大口。清脆的一声“吧唧”,天上的月亮都羞红了脸,躲进云絮中。

“哎呀!洗脸!洗脸!”姜央跺着脚,抹脸上蹭到的黑灰,宜娇宜嗔地瞪他。粉白的耳朵缓缓晕开清浅的红,恰到好处的娇羞,覆上后厨昏黄的薄光,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愈发朦胧美好,便是世间最好的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出半点神/韵。

卫烬满心欢喜,道了声“好”,低头拿干净的额面蹭她耳垂,便松开她,转身到水缸边上舀水洗脸。从怀里摸出巾帕,拿水浸湿,去帮她擦脸。

鸡蛋羹已下锅,白濛濛的水雾在后厨氤氲成阵,姜央捧着脸坐在火炉边看火,卫烬并肩坐在旁边看她。

微寒的春夜,膛炉里跳动的红焰,少女眼里晶亮的光,都在他心底蔓延,鸡蛋羹还没入口,他似乎已经饱了。

果真是,秀色可餐啊。

等吃饱喝足,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星月渐稀,外头完全安静下来,灯火都没剩几盏。山路难行,这会子再说回行宫,也不跟连城打声招呼,实在不妥。两人便都一块留下,姜央睡在里屋,卫烬则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将就一晚。

许是这几日太累,也许是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大患总算解决,这一觉,两人睡得竟莫名安稳。待次日醒来,又是个艳阳高照,红霞满天的好时候。

动身前,姜央要先寻连城道谢,另外还有些私事也必须跟他讲清楚。

卫烬一向重承诺,尤其是对于她的。鸡蛋羹的做法,他昨夜是看了个大概齐,但毕竟经验不足,唯恐想出丑,招她笑话,更怕她当真因为一碗鸡蛋羹,再不搭理自己,于是特特赶了个大早,先回去行宫厨房练手,确保万无一失,等人来了,再好好给她秀上一把。

日头载着他满心欢喜,一点点升高,约定的时辰到了,门口曳入眼帘的素色马面裙,却不是姜央的。

“臣女出城上香,听闻陛下在此,特来拜访。”木莲树下,姬心素手执纨扇,颔首盈盈叩拜。清风涌过发梢,依稀携来几缕清浅的梅香。

卫烬缓缓蹙紧双眉,边拿巾栉擦手,边警惕地上下打量,“姬姑娘来做什么?”

声音含着讥讽,似意有所指。

姬心素染着丹蔻的手指,由不得在袖底握紧扇柄。

来做什么?眼下这风口浪尖,她作为姬家的人,的确不该出现在这儿,她也不想来。

可是她有得选吗?

前几日夜宴,原是该他们借使臣之死,将南缙人的怒火引到卫烬身上;趁着他焦头烂额之际,他们再拿秋月白的事栽赃姜央,最后添一把火,引得满朝哗然,叫卫烬一败涂地,可现在却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

眼下的姬家就如同那热锅上的蛤/蟆,虽暂且还安然无恙,但焉知何时就会叫慢火给熬煮死!

一家子猢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迟早要散!她不提前为自己做打算,难不成真跟那群没本事的叔父一般,在家里坐以待毙不成?

想着自己的目的,姬心素阂眸深吸口气,再大的火气也能咽下,重新捧出一张更加灿烂的笑:“陛下莫要误会,臣女不过是路上正好碰见姜姑娘,受她所托,这才上山来的。姜姑娘她应当是来不了了。”

“来不了?”卫烬眉心压得更紧,目光带着探究。

姬心素直视他的眼,不避不让,笑吟吟、脆生生地应了个“是啊”,眼波悠悠向旁边荡漾,声音也跟着飘渺,变得模棱两可,“似乎……跟连太子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小不小年来,反正都要过大年,这几天都下红包雨,给仙女们发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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