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山里的春夜, 薄寒尚未完全褪尽,晚间睡觉时还得多添一床被子。

然而此刻的行宫大殿,却是叫烛火和珍馐氤氲出的热气填得满满当当。一众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坐在其间, 推杯换盏,庆贺北颐即将迎来新一任皇后, 热闹非凡,好似提前步入了盛夏。

圆月冉冉东升, 透窗撒了一地斑驳的清辉。

卫烬端坐在正上首, 不喝酒, 对他们的谈话也不感兴趣,更没兴致看舞乐,只低头把玩手里的空酒盅。想着小姑娘抓到他偷吃酒时“凶巴巴”模样, 他不禁失笑,周身淡漠的气场都不自觉柔软下来,黑眸明灿如星, 侧面轮廓在月影下越发深秀, 兀自成画。

招惹得底下舞姬们脸红心跳。

寻常勋贵人家设宴, 事后收一两名舞姬歌女做妾室, 都是常有的事, 更何况是天子?这位天子又生得一表人才,她们难免横生出几分不该妄有的旖旎心思。

为表现自己,她们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乐师玉指飞舞, 一阵繁音急弦,她们踩着满地碎光飞快旋转腾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眼眸里涌动着期待又羞怯的光,一瞬不瞬, 全定在卫烬身上。殿内空气被旋舞搅动,烛火似乎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偏转,众人都看迷了眼。

可任凭她们把自己转成陀螺,卫烬都懒怠分去半个眼神,犹自对着手里的酒盅出神傻笑。

有几个眼力不错的,这会子便乖觉地拍起马屁来:“看陛下这魂不守舍的模样,这是想念咱们未来的皇后娘娘了?横竖马上就要宣读封后诏书,不如现在就请出来,臣等也好提前给娘娘庆贺。”

立时有人打趣:“还说什么庆贺?我看,其实是你想看娘娘了吧?”

底下应声笑成一片。

卫烬也笑,没他们这般卖力客套,而是浅浅的一点,晕在他靥边,像是深潭里倒映的明月,一缕缕散开轻柔的涟漪,从唇畔直蔓延到眼角眉梢。

整场酒宴下来都没怎么说过话的人,这会子竟破天荒地开了尊口,插入到他们的对话:“不了,她害羞。”

连声音都温柔如三月杨柳风。

众人皆知,卫烬待他们这位未来皇后很是不同,每每提及,再大的火气都能散得一干二净,他们也早已习惯。可习惯归习惯,每次亲眼见识到,那种惊讶的心情还是会一次次冲上脑海,叫他们端着酒盏,呆怔上片刻。

殿内安静须臾,几个心思活络的很快反应过来,给自己斟满酒,挤出十二分热情的笑,竭尽所能地恭维:“陛下体恤娘娘,乃陛下慈心所现,乃天下万民之福。皇后娘娘素有贤德之美名,陛下能得娘娘帮忙操持后宫,解无后顾之忧,咱们北颐的江山,日后定会更加欣欣向荣。臣等,敬陛下一杯!”

说罢便直起脖子,将杯中酒仰尽,一滴不剩。

周围人紧随其后,纷纷举杯尽饮。有人想起之前朱纯文领着一大帮人来御前抗议之事,见今日其子朱彪炳也在场,便哀叹了声,顺口挖苦他道:“朱大人,听说令尊久病不愈,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下不来地,可有此事?”

所有目光跟着齐刷刷扫过来,卫烬也曼掀眼帘睨来。

朱彪炳满脸横肉一抖,涔涔冒出一脑袋冷汗,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他今日原是不打算来的,可上回事情闹开后,父亲卧病在家也就算了,自己竟也被上头停了官。说是让回家在父亲病床跟前尽孝,可谁不知道这里头的真正原因?他再不上赶着过来赴宴示好,以后还怎么在帝京混下去?

原想着装傻充愣,拿自己当木头,把宴会敷衍过去就得了,可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去。

说来也都怪他那好事的亲爹,可真是他亲爹诶!惹谁不好,非要惹人家的心头宝,害得他坐在这儿,现在跟猪八戒照镜子一样,里外不是人!

还有这皇帝也是,这么多人劝他不要封这个皇后,他就别封嘛。一个女人而已,且还是那么个臭大街的名声,娶回家也不会安分,何必呢?

朱彪炳心中愤愤不平,脸上依旧表现得诚惶诚恐,拿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他哆哆嗦嗦起身朝上拱起手,想认个怂,为之前的事道歉。

卫烬却是潇洒地一摆手,先一步打断他的话茬:“朱卿不必如此紧张,令尊乃国之栋梁,一心一意皆是为社稷民生考虑,朕心甚慰。纵使偶尔生出点嫌隙,那也是君臣和乐所现,朕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放在心上?想来令尊这回缠绵病榻,也是为朕新封了皇后,高兴至极所致。把心放宽、放稳,凡事不要往心里去,不该见的人别见,不该操心的事不要伸手,静心歇息几日,定能好起来。朱卿不妨多笑笑,令尊见了心态一好,没准就又能下地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一字一句,全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什么高兴至极、君臣和乐,谁人不知道,朱纯文纯粹就是被卫烬给气病的!他竟还让人家把心放宽,不要往心里去,闹得好像他自己才是受害者,大发慈悲原谅了人家似的。还让人家多笑笑……

也忒损了!

周围低低响起几声笑。

朱彪炳涨红了脸,额上大汗更甚,勉强挤出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夹到间有个灰衣内侍正碎着步子上前奉酒,他忙招呼人过来,挑了最大的盏子,让他倒满。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卫烬也在瞧,却不是在看朱彪炳,而是在看那位颔首斟酒的灰衣小监。

他目光带着审视,从他深深压低的帽檐,一路涣漫过他帽檐底下暗淡的侧脸,最后停在他袖口微露的光洁手腕上,微微顿住,眉心缓缓拱起个小疙瘩。

石惊玉就在圣驾不远处。

今夜注定不寻常,他心里始终绷着根弦,时刻留意在场所有人的动向,自然也觉察出卫烬脸色的变化。视线跟着转向那名灰衣小监,轻微的一声“咯”,指尖慢慢顶开了绣春刀的剑格。

朱彪炳一心想着赶紧挽回,倒是无心留神这些。酒盏一满,他就迫不及待地端起来,恭敬朝上道:“陛下体恤家父,乃家父之福,微臣在此替他老人家,谢过陛下。”

话音未落,他生怕卫烬又找话堵他似的,直起脖子一口饮尽,一擦嘴角的酒渍,将酒盏亮给大家瞧。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掌声,“好!朱大人海量!”

臣子已经喝完,天子哪怕事处于礼节,也要回应一下。

灰衣小监迈着鹤步上前,脑袋始终埋得极低,漆盘高高举过头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八仙壶举起,细长的一缕注入银杯。

卫烬垂眸。

上好的临江春,在杯中一圈圈漾起涟漪。杯子始终银亮反光,没有变黑的征兆。他仍是久久盯着银杯,一动不动,身形恍若凝固。

朱彪炳不由忐忑,唯恐卫烬还不肯原谅,小声唤了句:“陛下?”

卫烬回过神,笑了下,举起酒杯,却是没喝,拿在手里头兴味地轻摇,“今日这场大宴决定得匆忙,行宫上下都忙碌异常,有些人甚至一连几天都没合过眼。朕心里也过意不去,这酒实在下不了腹,便赏你吧,算作是慰劳。”

他边说边将杯子放在桌沿边,朝那内侍比了个“请”的手势。

当众被天子赏酒,别说是对一个小小内侍,便是对朝中命官,也是个难得的殊荣,值得吹一辈子!

可那小内侍愣了片刻,却是攥紧漆盘,越发收起下巴,畏缩道:“承蒙陛下抬爱,奴才原不该推辞。怎奈奴才天生有疾,一沾这酒味儿,身上就起小红疹子,喘不上来气儿。奴才病了倒是没什么,就是怕吓着陛下……”

他嗓音极是嘶哑,像石头在磨刀石上剐蹭。

众人都下意识地“咝”声,皱起了脸。

卫烬略略抬了下眉梢,随口问:“你嗓子怎么了?也是病的?”

内侍平静答:“回陛下的话,奴才小时候家里头走水,房子全烧没了。奴才是拼了老命才逃脱天生,命是保住了,可嗓子叫烟给熏毁咯。”

“大火里头捡回来一条命啊……”卫烬拖着长腔,似惊讶似感慨。

像是对他的经历很好奇,他亮着眼睛向前倾身,双肘撑在桌案上,一瞬不瞬地盯紧他,“天可怜见的,抬起头,让朕瞧瞧,有没有伤到别处?”

那内侍捏着漆盘迟疑了会儿,还是照办。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丢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皮肤是糙了点,但伤疤倒是一点没有……

卫烬仍眯起眼,睨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浓睫密密交织,泻出的一线幽光里溢着几分莫名的况味。

良久,他笑了笑,向后深靠回座椅里,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扯袖褖,漫不经心地整理。指尖往里探,很快就摸着那只被他藏在暗格里的飞刀,嘴上还操着懒洋洋的声口:“这几日行宫里头人手调派不开,你是新来的吧?瞧着面生。”

内侍笑:“陛下圣明,奴才之前一直在马场打杂,昨儿才被临时调过来帮忙。陛下觉着眼生,也是应该的。”

卫烬长长地“哦”了声,“那朕昨日就让行宫所有人都在手腕上系红绳子,你也不知道了?”

内侍脸上的笑容登时僵硬。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满头雾水,实在不懂今日陛下为何会对一个小内侍这般上心。

那厢朱彪炳脸色更是难看,自己好心好意给人家敬酒,最后竟叫人赏赐给了内侍,那内侍竟然还不肯要,叫他脸往哪里放?!

当下他也上了火,出声催促,才道一声“陛下”,腹内忽然刀绞般灼烧起来。眼睛直了,脸也赤肿起来,话到嘴边全成了“啊啊”的怪叫。

“朱大人?朱大人?”

一阵桌椅“咯咯”摩擦地面,周围人跑上去查看情况,指尖刚触及朱彪炳的胳膊,他便捂着脖子摇晃两下,轰然倒在地上。七窍汩汩流血,将地毯上的金丝牡丹绣花染得更加鲜艳。

“啊——”舞姬乐师惊叫一片,几个老臣连滚带爬地逃开,撞得桌上玉碗瓷碟“噼里啪啦”落地乱响。

混乱当中,一抹寒光乍起于奉酒的漆盘之上。

原来那漆盘暗藏天地,轻轻一拉旁边的暗格,缠绕在盘沿内壁的特制软剑便会弹出,挺直成利刃,无坚不摧。此刻就被那灰衣小监攥在手中,直向卫烬刺去!

“狗皇帝,拿命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话不多说,这章也红包。

谢谢以下仙女大佬的地雷和营养液,(^з^)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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