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洲位于帝京城南江渚之中, 从渡口进去,还要行一段水路。因岛上遍生芦花,每及盛夏, 白绒扯絮, 举目远眺, 直觉浩渺烟波在水天之间翻涌起伏, 故这般得名。

岛上还有一座庭院, 名唤“蒹葭山庄”。

那原是前朝一位长公主的私人别院,曾经还成就过一段帝后佳话, 名声盛极一时。如今朝代更迭, 山庄随之荒废,但也因祸得福,叫琴圣收入囊中,成了她和手下弟子静心修习切磋琴技之所,每日天籁不绝。传闻还曾引得天上鸾凤下凡, 引吭高歌,与她们一争高下。

而今时过境迁,琴圣虽已谢世,可衣钵还在, 培养出的弟子亦都不逊其风骚。岛上三年一度的蒹葭宴,以琴会友,更是一帖难求。每年因无缘妙音, 而扼腕叹息者不下万人。

卓晏便是其中之一。

他自小喜好音律,于琴道上尤为擅长。早在去年秋天, 蒹葭宴的消息还未放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登岛,单赁了间草庐, 专门候着抢帖子。

奈何蒹葭山庄规矩严,从不给谁单独开后门。现在的山庄主人沈绛年更是个捉摸不透的怪脾气,给谁下帖,不给谁下帖,从来只随她自己的心情。越是高门显贵,她越是瞧不上,只觉他们一身铜臭,来听琴也不过是附庸风雅。

是以卓大世子眼巴巴等了小半月,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忠毅侯府门路广,他又舍得出血,高价收两张帖子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某些人吧!

拿着他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帖子,却一点不知道珍惜,有些话都嘱咐过小八百遍了,听不见就是听不见。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望着某人贵气的装束,卓晏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蒹葭山庄在洲岛深处,下了渡口,还得再驾马行一段陆路。念着某人初来乍到,他特特起了个大早,准备了两匹马,亲自去渡口接人。

结果却……

“我不都给你准备衣服了,你怎的还穿成这样?都说过多少回,绛年姑娘不喜欢勋贵子弟,来山庄听她弹琴的,都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叫花子。我好不容易让自己看起来穷酸,你这么一闹,不就全穿帮了?我还打算跟绛年姑娘讨教一下琴技呢,这可如何是好?”

卓晏捂着胸口大喘气,欲哭无泪。

卫烬轻哂,一针见血地反问:“你是去讨教琴技,还是去讨要红颜?”

卓晏被他噎了个倒气。

卫烬趁势拿走他手里的缰绳,单手撑着马鞍,利落翻身上马。墨黑的单衣在风中飞扬,衬着背后起伏的芦花和江水,仿佛白纸上泼出的一痕墨,挺拔又潇洒。衣角勾勒出太阳的金辉,眼角眉梢牵起的不羁,却是比骄阳还耀眼。

“孤怎么没听你的话?”拿马鞭敲了敲马鞍,他指着自己笑问,“孤这一身还不够穷酸吗?连根金线都没有。”

是啊,的确是没有一根金线,但都是银线啊!且还都是拿真银一根一根拉出来的丝线,又闪又矜贵。绣这么一片竹叶,都够寻常人家小半年的口粮,哪里穷酸了?

卓晏白眼都快翻上天,但很快他也就习惯了。

两人是表兄弟,自小一块长大。这家伙究竟什么德行,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可太清楚了。

狂妄,倨傲,就像山林间最桀骜不驯的野马,从来只有别人追捧他的份,何曾见过他向谁低过头?要他屈尊降贵为一个姑娘扮穷,讨好人家,怎么可能?

就算太阳真打西边升起来了,这事都不可能发生!

偏生姑娘家都吃他这一套,这才是最气人的!

“得亏你是太子啊,不然就你这臭脾气,不得打一辈子光棍?”卓晏转着手腕,随手甩了甩马鞭,语气酸溜溜。

在哄姑娘方面,相比较某人的冷言冷语,他简直可以说是人间小太阳,谁来寻他帮忙,他都能回以十二分的温暖。

奈何老天爷偏心,给了这家伙一副极好的皮囊不说,还赏了他举世无双的身份。一身本事又练得极好,谁跟他站一块,都能叫他生生衬到泥里头去。有这些护着,再臭的脾气都能被给修饰成天人真性情。

这么多年了,卓晏每每和他一块出门,自己无论做再多好事,都比不上人家随意抻个懒腰,叫小姑娘心花怒放。

也不知绛年姑娘会不会也……

瞅了瞅他,又低头瞧自己身上的补丁,卓晏忽然有些后悔,抓着缰绳的五指都收紧不少。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思忖片刻,他捏着下巴,语重心长地劝道,“姑母难得设一回花宴,你这做儿子的不去,也说不过去了?再说那姜家姑娘不错,你就这样放人家鸽子,不好吧?横竖你也不爱听琴,没必要非得过来陪我。”

卫烬正捋着马儿鬃毛,给它整理辔头,闻言由不得挑了下眉尖,半掀眼皮,意味深长地觑他。

听琴什么的,他的确没兴趣。

世人皆道他学精六艺,才备九能,却鲜有人知,他其实并不善音律,也没打算学。今日之所以来这儿,不过是为了躲一场宫宴,一场母后给他安排的相亲宴,连人选都给他粗略定好了——镇国公府的嫡出千金,姜央。

把全帝京的适龄姑娘都请了来,就是为了给她遮掩耳目。而自己这个当事人,居然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思及此,卫烬由不得咬牙。

皇家的婚姻多出于政治目的,若有真情,便算锦上添花;若没有,也没必要伤怀。横竖这太子妃之位总会有人来坐,是谁或者不是谁,都与他无关,他也并不期待什么。

只是这般给他硬塞,也忒不拿他当回事了吧?

他好歹也是个太子啊!

卫烬沉出一口气,他一向是个直脾气,心里想什么,脸上就表现什么,见卓晏一劲儿夸,便忍不住怼道:“你都没见过人家,你就知道人家不错?”

“大家都这么说啊。”卓晏摊手,“帝京第一美人!公认的。就算绛年姑娘在这儿,我也不能撒谎。人家可是真名门出身,大家闺秀,饱读诗书不说,性子也和顺,听说还很会弹琴。外头不知多少人家抢着提亲。光那承恩侯世子,一个人就去了八趟。要不是姑母提前给你定下,人早成别人的妻了,哪里轮得上你?”

卫烬不屑一嗤,“饱读诗书,性子和顺,不就是无趣吗?挨欺负了,都不敢反抗。这样的大家闺秀,帝京里头还少?”

况且她小小年纪,为了当太子妃,就敢拉着他母后这般诓骗自己,这般不折手段,人能好到哪里去?

多半是为了寻门好亲事,名声吹得响亮,真人也就那样。

“嘿,你存心找茬儿呢吧!”卓晏气得咋舌,磨着牙道,“要不是琴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真想把人姜姑娘请过来,让你好好掌一掌眼。”

卫烬失笑,半掀眼皮,漫不经心道:“行啊,改天你把人带到我面前,看我会不会给她一个眼神儿?”边说边夹紧马腹,往前行去。

卓晏憋了一肚子火,虽说早就知道这家伙就是这脾气,可他心里还是难受,打马上前,气恨地撞了下他的肩,“真想看见哪天,你也为一个姑娘失魂落魄。”

卫烬挑眉夸张地“哦”了声,朗声道:“那你这辈子是没戏了。”

他将来或许会为皇位伤神,为天下社稷劳心,就是不可能为一个小姑娘,而忘了自己。

尤其是为那个什么姜央!

今日便是母后亲自过来绑他,他也不会去见她一面。

*

时令进入八月,帝京城中早已是热浪滚滚,酷暑难耐。

蒹葭岛却因着江水环绕,暑气消减不少。赴宴宾客早早就围坐在花厅,这么多的人,把花厅挤了个满满当当,却是半点不觉得热。

而山庄内还有座小瀛台,就建在湖心,气候更是舒爽宜人。阳光透过镂花雕窗照入,热意早叫湖水涤荡了个干净,只余清透稀薄的金,依稀勾勒出梳妆台角的一盆兰花。薄叶郁郁葱葱,几朵素心白兰点缀其中,暗吐芬芳。

花下横着一方琴,漆光如镜,雁足装满。

姜央一袭月白衫子凝坐于前,勾指轻轻拨弄琴弦,玉腕间的一只银镯随她动作轻轻晃动。金猊轻吐细烟,伴着琴音在风中袅袅。玲珑侧影描摹在窗屉的软烟罗上,天然是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云岫第三次打帘进来。

饶是见惯了姑娘的美貌,她还是由不得呆了一瞬,待回过神,心里又不禁生出焦躁。

姑娘自幼刻苦习琴,琴技超绝,世人无不赞叹。只是没几个人知道,姑娘其实就师承于琴圣,且还是她老人家的关门弟子。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叫公之于众。每次蒹葭宴,姑娘也都会以幕篱掩面,偷偷过来赴宴,今年也不例外。

帖子是一早就送过来的,只是今年,又跟以往有些不同。

其一,就是原本要登台为众人的抚琴的沈绛年,也就是姑娘的师姐,起那些时日不甚弄伤了手,一个月内都碰不得琴弦。琴宴在即,其余同门皆不在京中,她便向姑娘求助,让姑娘坐在垂帘后面,代她登台献曲。

同门之间互相帮衬,原也不算什么,总不能叫琴圣的招牌砸在她们手里吧?只是麻烦就麻烦在,这宴会早不开晚不开,偏偏跟皇后娘娘的花宴撞了日子。

这叫人如何是好?

“姑娘,要奴婢说,山庄这边就推了吧?咱们现在乘快船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否则夫人那里……”想起杨氏黑着脸的模样,云岫禁不住哆嗦了下。

姜央却是半点不怵,启唇轻吐了句:“不要。”

端起茶盏抿了口,她侧眸转向云岫,不紧不慢道,“圣人言,人无信不立。师姐平日待我不薄,况且我也是先答应了她,倘若这会子临阵脱逃,叫我以后拿什么颜面去见她?”

这话说得倒头头是道,叫人不好反驳。

云岫听完,却是拧了眉,半信半疑地问:“姑娘,其实是你不想见太子殿下吧?”

姜央捧茶的手微微一抖,溅出两滴茶在紫檀桌面上,显然是被戳中了心事。

但她也不露怯,低头擦水渍。日光为她染上一层薄金,五官柔和,睫毛长而密,越发显得没有锋棱。出口的话,却是半点不客气:“没错,我就是不想见他,怎么了?”

姜家礼仪传世,她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在外人面前更是从未给姜家丢过颜面。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愿意听从母亲安排。只是母亲这回办事,也忒不靠谱!竟是全然瞒着她,偷偷和皇后娘娘商议。

若不是她事先有所觉察,只怕这会子人已经坐在那位太子殿下面前,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他们哄着,傻乎乎地点了头。等哪天花轿来了,她都还不知道自己嫁的究竟是谁!

云岫明白她的心结,开导道:“夫人这回行事的确是鲁莽了些,但初衷终归是好的。姑娘这般优秀,夫人也是希望您能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儿。太子殿下容貌生得好,才学和武艺又都是个中翘楚,外头多少大姑娘小媳妇都在羡慕姑娘的福气。”

“这算哪门子的福气啊……”

姜央郁愤地哼哼,“你别光拣好听的话敷衍我了。我可都听说了,那位太子爷,脾气臭,最是难伺候,否则这么好的条件,为何到现在都还没娶妻?东宫里头还连个侍妾都没有……”

想到这儿,她似忽然想起什么,捧着袖子惊叹道:“他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啊?”

云岫眉梢抽了抽,不敢相信这是她家姑娘问出来的话,这纯粹就是在抬杠吧?

“连当今太子都瞧不上,您是想嫁给谁?”她真心问道。

嫁给谁?姜央倒真没想过。

诚如她刚才所言,婚姻之事根本由不得她,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即便不嫁给太子,也会是别的高门显贵吧?父母觉得好,就是好,她的意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姜央合眸揉揉额角,强自压下心头浮起的无奈,随口答了句:“反正除了那位太子殿下,嫁给谁都行。”

一个大男人,想娶妻还得靠母亲这般撮合?只怕这馊主意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可真够没品的。

即便自己将来不能嫁给心上良人,也短短不会入东宫,做他的太子妃!

姜央心中如是思量。

宴会也快开始,她起身整理衣裳。云岫见实在劝不动,索性顺从地帮她抱琴。二人整顿完,正打算出门,却听外头传来古怪的“咯吱”声。

不知何时,门上晃来一道人影,正蛮横地“咚咚”砸着门,身形高挑,肩膀宽阔,显然是个男的,她们并没见过的男人。

主仆二人茫然对视,心由不得提到嗓子眼。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平行世界番外来啦。

全新的设定,大概就是讲两个逃避相亲的人,莫名其妙还是相上了亲,最后双双打脸的故事。

国际惯例,依旧是感谢小仙女们的营养液(*^3^)

卖女孩的小报纸 40瓶;不知名仙女 11瓶;是刀刀啊_ 2瓶;Aurora 1瓶;

衮衮作品《御前美人》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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