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K银行的所有银行职员,全部吃完午餐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冬日的白天很短,吉敷竹史越过柜台,眺望大厅,发现天际边已露出了青色。

虽然有很多人往来自动取款区,取款、存款,但负责人始终没有打手势。一位男性职员走到大厅中,“咔嗒咔嗒”地拖下百褶式拉门,将自动取款区与银行柜台分隔开。

银行的窗口业务终于结束了,正面的玻璃门也锁上了,自动取款机被门隔开,从吉敷竹史的位置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每天三点过后,客人就可以从外面,直接进入自动取款区了。

行长过来对吉敷竹史说:“那边那台监视器,可以看到自动取款机的取款情况。”吉敷竹史走到监视器面前。

行长继续说:“走这边的暗门,就可以到自动取款区,转一个弯就到了。”

又等了将近两个小时,银行的营业时间快要结束了。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五十五分。

不来了吗?……吉敷竹史开始有些焦躁不安。神秘人物已经知道向井绢代死亡的消息了吧。

银行的窗口业务到下午三点,下班时间是五点半,但取款机业务,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除了自动取款区的职员,其他人都开始做下班前的准备了。

五点半。果然不来了吗,吉敷竹史痛苦地咬着嘴唇。至今为止的记录中,神秘人物的提款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五点半。

神秘人物果然已经知道向井绡代已死的消息了!……

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陆续回去了,大厅变得空荡荡的,银行行长长田,走过来对吉敷竹史说,他也要下班回去了。

“看来是白跑一趟啊。”吉敷竹史说,“估计今天不会出现了。”

“好像是啊……”行长露出惋惜的表情,“刑警先生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打算等到七点,会给你们添麻烦吗?”吉敷竹史说。

“怎么会呢,我陪您等吧。”行长说完,拉过一旁的靠背椅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吉敷竹史看见仍旧留在银行,背对着他们的女职员,忽然像弹起来一样直起了腰,激动又兴奋地说:“那张银行卡的数据,有了……”

可能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她的声调微微颤抖起来。她用手指了指三号提款机。

吉敷竹史看向监视器,一位中年妇女,正独自站在三号取款机前。吉敷竹史默默地站起来,拿起外套朝暗门奔去。

吉敷竹史在涂满灰色泥浆的小通道里奔跑着,尽量降低脚步声,一直跑到了自动取款区玻璃门的对面。他藏身在电线杆背后的阴影处,透过窗户向里窥探,能清晰地看到,自动取款机前面,那个女人的身影。女人步伐缓馒地向门口走来,在门边拿了一个银行信封,将取出的钱塞进去,随后,推开门走上了马路。吉敷竹史后退了半步,努力藏好自己。

天已经完全黑了,吉敷竹史这才注意到,从黑色天空中稀稀落落飘下的雪花,他吃了一惊,急忙穿上了大衣。

吉敷竹史观察着女人是否要等公车,或拦计程车,那样的话,他就要上前拦住她,当场询问情况。但女人好像没有那个打算。她用一种独特的、左右摇摆的走路方式,从吉敷竹史的身前走过,朝车站走去。

吉敷竹史一开始以为,她是个相当肥胖的女人,此时才发现,原来她身上背着一个孩子。女人从他面前经过时,吉敷竹史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是一个五十来岁、样貌朴实、厚嘴唇、体形较胖、眼袋很深的女人。

等了那么久,终于还是现身了。她是什么人呢?……吉敷竹史强压下好奇心,一只手抓着外套的前襟,微微伏低了身子,开始跟踪那个女人。

吉敷竹史不打算马上叫住她,当场就进行盘问,这事儿什么时候都能做,况且,还没有确切证据,证明这个女人,和案情有关。这样跟下去,说不定会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而一旦暴露身份,若她完全保持沉默,或坚持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没有应对的方法。

吉敷竹史跟着着这个女人,一路走过了车站,从左边开来的车,碾过柏油路上的积雪,发出刺耳的声响。

雪花继续飘扬,并且越来越大。周围的道路和房屋,都已经被傍晚的黑暗所包围了。吉敷竹史能看见女人背上的孩子的头,孩子头上戴着毛线帽子,不过,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多少雪吧。吉敷竹史没有撑伞,女人也没有,雪是刚刚才开始下的,不打伞也没关系,只是对孩子来说,应该很冷。

吉敷竹史正这么想着,前方的女人,果然加快了脚步。经过车站前面,又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后,女人转进了左首的小路,她停下来,抖了抖身上的雪,重新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孩子。

女人停在一家伞店门前,店招牌上挂着一个黄色的球形小灯。女人低头走进了店里。吉敷竹史躲在附近一家文具店的招牌之下,拍了拍身上的雪,等着女人出来。

不一会儿,女人就拿着现在已相当少见的蛇目伞,从店里出来了。伞打开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得连吉敷竹史都能听得见。

女人将伞撑在身后,再次走入小路。她右手持伞,左手托着孩子的臀部,缓慢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小路,脚上渐渐沾满了泥泞。

天色越来越黑,已经完全看不清楚脚下的路了,吉敷竹史只能小心翼翼地跟随。

不知何时,脚下的柏油路,忽然变成了沙石路,还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吉敷竹史推测,女人已经穿过墙上镀了锌的房屋后方,正向海滨走去。

吉敷竹史若有所思地继续跟着。左边突然出现了黑暗广阔的大海,像横幅一般延展开来,海的对岸,是松林黑漆漆的影子。这就是天桥立,鹅毛大雪给漆黑的夜色,顿时镀上了一层光亮,映照在海面上,仿佛在翩然起舞。

吉敷竹史正在犹自感叹,一转眼间,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吉敷竹史呆呆地站在沙地上,黑夜加上大雪,削弱了他的视力。他睁大双眼,四处搜索了一番,终于在附近的街灯下,再次看到了蛇目伞,就在一幢由简易木板做墙壁、用镀锌铁皮做屋顶的房子的不远处。

“你为什么跟踪我?”女人的口音无法辨别是哪个地区的。和人山人海的东京不同,这里人烟稀少,要让对方察觉不到被跟踪,几乎不可能。

吉敷竹史不得已,对着街灯的光亮,出示了警员证。女人稍微歪了歪伞,满脸不可思议地,双眼紧紧盯着警员证的黑色皮革表面,吉敷竹史走到她身边,闻到一股新伞特有的油纸味。

“我想问你几件事。首先,你的名字是?”吉敷竹史说。

“我必须回答你不可吗?”女人不快地回应。

近距离观察,虽然夜色昏暗,但仍能看出女人的皮肤干得厉害,且有些浮肿。光面孔部分,就给人一种生活贫寒的印象。

“请你合作,这关乎非常重大的事件。”

“重大事件?……什么啊,该不会是有人被杀了吧。”

吉敷竹史顿了一下,随后清晰地说:“是的,是杀人事件。”

“在这种平静的小地方,居然会有人被杀?”女人怀疑般地反问,摇着背后的孩子。周围响起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不是这里,是东京。”

“东京?……”女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东京……是谁被杀了……”

“你刚才取款时,用的银行卡的主人。”

女人的厚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随即颤抖着,喘息一般开合了几次,才终于发出了声音:“啊……你,你骗……骗人的吧!”

“我没骗你。”

“那……那绢代她死了?”

“是的!……”吉敷竹史一脸严肃地,重重点了点头。

“被……被谁……被谁杀的?!……”

“这正是我在调査的。你刚刚说出了死者绢代的名字,那么你……”

“我……我是……”女人受到了刺激,已经没办法好好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绢代的姐姐。”

“姐姐?……可是……”现在轮到吉敷竹史惊愕了,“向井绢代小姐,不是只有一个妹妹吗?”

“我和她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很早就被里子带出了家,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解释道。此时,这名女子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鹅毛大雪打在吉敷竹史的脸上,起风了。

“你的名字是?”

“梶井照代。”

吉敷竹史的大脑,在冷风中急速运转:持卡取款人,居然是向井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就是说,向井绢代的房租,果然一直没交!……房东岩井的嫌疑,这下子算是确定无疑了。

“你要……进来吗?……不过,我家里很脏。”女人问道,吉敷竹史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个极其简易的房子。房子是由木板搭建而成的,室内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裂痕,玄关处的大门,怎么都关不严实,风顺着缝隙,“呼呼”地钻进来。屋内唯一能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就是垂挂在天花板上的那盏日光灯。不过再怎么说,这样总比站在海边,吹着呼啸的海风要稍强一些。

吉敷竹史穿着外套,在一张木椅上坐下。室内只有一张暖桌,没有其他的取暖设备。吉敷竹史问了这里的地址,记在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

女人将背上的孩子,放入了墙角的婴儿床,摇晃着哄他入睡。孩子很安静,一点儿都不哭闹。

“您的丈夫呢?”吉敷竹史问道。

从房子的状况,可以明显看出,这个女人是独居,吉敷竹史暗想,这句话还真是不经过大脑。

“家里就我一个人,丈夫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十几年?!这样的话就不对了,躺在婴儿床上睡觉的孩子,最多也就一两岁。

“那个孩子是?”

“啊……孩子是绢代的。”

果然是这样……吉敷竹史想。他在刚看到孩子时,就考虑过这个可能性。那么,每月十一万七千日元,应该是抚养费吧。

“绢代带着这孩子来我这里,说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却没办法养,问我能不能替她养。”

“然后,她给了你一张银行卡,让你每个月从里面取十一万七千元,对吗?”

“对!……”梶井照代光着脚,往凉席上一坐,开始往壶里灌水,似乎是想泡茶招待吉敷竹史。

“啊,请不要太费心。”吉敷竹史说。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绡代说过吗?”吉敷竹史问道。

“我问过好几次,可她怎么都不肯说。”

梶井把水壶放上瓦斯炉,点着了火。吉敷竹史看到这间简陋的屋里,放有不少瓦斯罐子。

“她跟你提过,她住的地方的房东吗?”

“没有,从来没提过。我想孩子的父亲,应该是酒吧里的哪个客人吧,房东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恐怕连向井本人,都无法确认孩子的父亲是谁吧。

“绢代……为什么被杀了?”那女人焦急地问道。

吉敷竹史不得不把详细案情都说了一遍。

梶井照代在凉席上盘起腿,哭了起来,她背后,开水壶正咝咝作响。吉敷竹史站起身来,关掉了瓦斯。

梶井照代断断续续地开口了:“这下,这个孩子以后该怎么办,没有父母,也没有抚养费……”

这个家,再怎么宽容地去看,也不能算富裕。

“十一万七千元,到底是什么钱,向井绢代说过吗?”

“还能是什么?……每个月的抚养费啊。”

“除此之外,还说过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从去年九月,才开始定时取那么多钱的,在那之前,也是每个月通过银行取款吗?”

“那之前,我每个月是拿不到这么多钱的。绢代会偶尔用信封装钱,直接寄过来。”

“也是十一万左右……”

“不,比这个要少多了。那个时候,孩子还不用花太多的钱,是最近才开始,用得越来越多了……”

不出所料。向井绡代每月要向姐姐支付抚养费,金钱上的压力,使她不得不向房东出卖自己的身体,以此抵消房租,然后,她再把这笔钱,当做孩子的抚养费。这也可能是房东出的主意。

吉敷竹史站了起来,心想:好,这就让小谷行动。不过环顾这个贫困的家,到处都没看到电话。

吉敷竹史考虑,先到车站,用那里的公用电话,打回东京。再联系还在银行里,等着自己的行长,通知他可以回家了。事后如果需要,可以再回来这里一次。

吉敷竹史跟女人说,自己可能还要再来打扰一次,接着,就道别离开了梶井家。出门后

,吉敷竹史还一直想着,刚刚接到向井绡代死亡消息的这个家,向井绡代的孩子,今后会如何。

吉敷竹史总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

雪依然在下,而且越来越大了,吉敷竹史走在海边的沙地上,顺着来时的道路,匆匆忙忙走回到车站前。

他找到车站前的插卡式电话亭,先打回东京的警视厅搜査一课,详细地报告了情况,说明了每月在这里取款的人,是和向井有关联的人。

小谷说了解了,现在就前往房东家,将他拘留审查。吉敷竹史嘱咐小谷,不要太野蛮,然后挂断了电话。

接着,他又打去银行,告诉行长,搜査已经顺利结束,请他放心回家,并为他对搜査提供的帮助道谢。

行长问吉敷竹史,他现在在哪里,吉敷竹史回答说,在车站附近。又问今晚准备在哪里留宿,吉敷竹史说,看看列车时刻表再作决定。行长便说,现在就开车将吉敷竹史的行李送去车站。吉敷竹史再三道谢,挂断了电话。

吉敷竹史走出电话亭,走进车站査看时刻表,十分钟后,就有回京都的电车。他考虑要不要坐这趟车,时间虽然刚好,但即使坐上了,今晚还是得在京都留宿一晚。

吉敷竹史站在原地寻思着,抬头看见K银行的行长,正拿着旅行包,急急忙忙走进车站。

“真是麻烦您了。”吉敷竹史说着,接过了旅行包。

“今晚您准备怎么办呢?”那位银行行长热情地问道。

通过小谷对岩井的询问,说不定会需要再向梶井,询问一些情况。为保险起见,还是在这里住一晚上的好。

吉敷竹史表明了这样的意图,行长认真地建议说,可以在附近的文珠庄旅馆留宿一晚。据说那里是从元禄时期起,就非常有名的旅馆,可以从窗户看到整个天桥立;而且说,旅馆老板是自己的亲戚,价钱会算得便宜些。

吉敷竹史答应了。虽然去住那么高级的旅馆,他觉得有些奢侈,但人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好拒绝他的好意。

“那么,现在就开车去旅馆吧。”行长急忙道。真是个非常亲切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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