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览船比想象中的要大。大概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不过,可能是因为下雪的关系,乘客并不多。把吉敷竹史和通子算进去,也不过寥寥数人。

从窗户里看出去,意外地发现离水面很近。海面仿佛快要结冰般地,透着寒气。在这平静的海面上,雪花静静地飘入其间,随即消散。

“竹史,你有时间吗?”加纳通子温柔地问道。

“你可能会觉得稀奇,不过这回真的时间充裕,我能待到明天中午。”

“我能待到明天中午。”亲口说出的这句话,令吉敷竹史感到一种甜蜜,但也有微妙的刺痛。

“那待会儿去我家吧。马上就到午餐时间了,我简单地做点儿什么。正月料理还剩下不少呢。”

“真是多谢了。没想到还能吃到正月料理。可你一个人生活,还特意去倣正月料理啊?”

“是啊。”通子开心地笑着说。

船开动了。吉敷竹史坐上座位,腹部仿佛触到冰冷海水般地寒冷。

广播里传来录好的女播音员的声音,正在介绍天桥立名字的由来和传说,这些,吉敷竹史都已经从通子那里听过了。

“那么,我就来说说,我为什么会犹豫着,不肯再过婚姻生活吧。”通子冷静地开口了,给人一种她早已列好了计划,此时正在分毫不差地执行的感觉。

“你长大了。”吉敷竹史脱口而出。

“啊?……”通子惊讶地应了一声。

“没事儿,对不起。只是有种感觉,感觉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吉敷竹史叹道。

“一个女人要独自生活,不努力不行呢,毕竟,身边没有人可以让你依靠。如果拜托周遭那些,非亲非故的人来帮忙,事后处理起来,只怕会更麻烦。随随便便就依赖别人、向别人求助的人,之后肯定也处理不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令人讨厌的女人。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麻烦他人。”

“原来如此。失礼了,你继续说吧。”吉敷竹史重重点头。

“我并不是长大了,只是一个人生活,必须努力撑足面子而已。竹史,你记得以前的我,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吗?”

“记得哦!……”吉敷竹史微笑着,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的内心深处,还和那时候一样,完全没有改变。我甚至感到厌倦,为什么一直都无法改变啊!”

吉敷竹史专注地盯着正在说话的通子的侧脸,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眼前的通子,已经如此成熟,还会发生那种事情来吗?

“我这个人呢,看起来大概很奇怪,而且太过单纯,让我自己都觉得烦恼。简单地说来,我得的是类似‘婚姻过敏症’之类的病……不对,不一样,没那么简单。应该说是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我相信自己只要结婚,就一定会没命。”

“相信?……”

“对,相信。从小时候开始,这种想法就被印在了我的心中,一直难以抹去。所以我非常非常确定,自己结了婚,就一定会发生些什么。至于为什么会如此确定,我觉得这很难对别人说清楚……我也不知道说出来,到底有没有意义……结婚这个行为和词语,带给我的,是强烈的死亡的印象。

“会产生这种印象,一定是源于我过去的经历。有很多人在我眼前死去,每次,我都在附近眼睁挣地看着。而这又与记忆中的羽衣传说,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我不太想回忆这些事情。但如果不说出来的话,竹史你就不能了解。比如说,你还记得吧?……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个可以算是,被我杀死的藤仓良雄,他经常和我玩结婚的游戏。我那时很喜欢小良雄,一直想成为他的新娘。结果,就发生了那件惨案。”

“就因为那件事情吗?”

“不不不,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小良雄在我盛冈的家里,痛苦了一整晚后,不幸死去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若只有这一件事,我还是可以恢复的。但是,还发生了很多其他的事。”

加纳通子犹豫着,接下来,该如何说下去,于是沉默了半晌。

“这些事,直到现在,我都未曾对任何人说过。这是我少女时代的秘密。不,与其说是秘密,不如说是未解之谜。不只是我,就连我那已经去世的父亲,也不明白个中缘由呢。

“啊,要回忆起这些真是痛苦。至今我还会傲梦,全是可怕的噩梦啊,恐怖极了……那是和母亲去世有关的回忆。

“还没有告诉你,刚才,当你第一次问我,现在身边有没有男人时,我之所以回答得支支吾吾,就是因为这件事。我现在有个坏习惯,就是在说话之前,总会去猜测别人的想法。我当时在想,如果我回答没有男人,你肯定就会问我,为什么不回去,为了说明理由,我就不得不说出这件事。所以,我当时就犹豫了。因为那部分记忆,是我不想说出来的。事实上,单单回想就很痛苦。

“我前世肯定是个做尽了坏事的女人,这辈子才会遭到诅咒。只要是接近我、与我亲密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遭遇不幸。而最不幸的,就是说出结婚这两个字的时候。一定是这样的。我从幼年的时候起,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啦。名为‘结婚’的恶灵,会让我身边所有说出这两个字的人丧命。

“你肯定不相信吧?……竹史,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你还记得那位藤仓仓令子小姐吧……”

通子边说,边用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身体,颤抖个不停。藤仓令子就是主犯藤仓兄弟的姐姐。

“啊,就连说出口,也叫人难受,好可怕哦!……我想起来了。那位藤仓令子小姐,一直是单身,才刚刚决定要结婚。虽然对方是个再婚的男人。但却在那个时候,发生了那种事情呢。”

“只是个不幸的偶然得啦!……”吉敷竹史说道,“你为这种事情,竟然那么在意,也太奇怪了。”

“如果只发生过一次的话,那确实是巧合,我也就不至于这样了。而且,那是在与你分开之后。让我恐惧的事件,是发生在我小的时候。”加纳通子低声说道。

“那是在小良雄事件之后不久。那时在我盛冈的家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性。年龄大概三十多岁,估计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吧。

“她的名字叫做麻衣子,是丹后人。她经常给我讲,这片土地上的传说,包括羽衣天女的故事。她告诉我,被偷走羽衣的天女,无法回到天上,独自哭泣不止,最终做了村民的养女。所以,我从小便认为,天女是当了老村民夫妇的养女,而不是三保之松原所流传的‘羽衣传说’的版本。

“麻衣子小姐很会讲故事。每次去她的房里,她都会穿着整齐的和服坐着,给我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几乎都是在丹后流传的民间故事。有浦岛太郎、安寿和厨子王,还有八百比丘尼的故事……等等等等。这些故事,我直到今天,都还能记得很清楚。还能讲给邻居家的孩子听。

“当时,她给我讲的浦岛太郎的故事,和大家常听到的那个,情节上有点儿不同,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因。因为在丹后这个地方,流传着无数个关于浦岛太郎的故事,而且,每一个的内容,都有些许不同。不过所谓民间故事,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麻衣子小姐为什么会住在我家,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的我完全不清楚。大概是亲戚吧,那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我,曾在心里暗自揣度过,但是现在,再把父母曾经说过的话,综合起来想一想的话,又觉得不像。父亲也好,母亲也罢,他们从未当着我的面,说过麻衣子小姐的事。

“麻衣子的身体很差,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睡在朝北的房间里。我负责在下午放学后和早上上学前,把晚餐和早餐,端去麻衣子小姐的床边。

“每当我端着食物进去时,她都会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声谢谢。我非常喜欢她的那种声音。

“即使是晚餐,她也很少出来,坐在餐桌旁和父母同食。大概是因为身体有病的原因吧。身体状况稍微好些的时候,她会自己叠好被褥,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然后,穿着美丽的和服,端端正正地坐在被子前面。她每天都会磨墨写字,在纵长的彩色纸或日本纸上,写下短歌或文章。她的字写得很好看,我最喜欢麻衣子写的平假名了……她优美的侧脸,以及连小孩子看了,都会心动的白晳纤细的脖子,与她写的毛笔字,十分相称。

“对了,她还经常用毛笔,沾着墨汁画画。画仙鹤,画雪中的山水,画长得像自己的美人等等……要是需要我帮忙,做什么事请的话,她也会把事情写在日本纸上,然后交给我。

“她还告诉我,她平时穿的和服布料,名叫‘丹后皱绸’。所以,从小,我就对丹后皱绸和丹后,这几个词十分熟悉。

“星期天或星期六下午,不用上学的时候,我就会去麻衣子小姐的房间里,她总是一个人在屋里插花,她用花剪剪去花根的姿势,十分优雅。对了,她还会做茶道呢。我会遵照她的要求,坐在她身边,喝她泡的茶。她还教过我茶道。茶道和花道,都是麻衣子小姐教给我的。

“对我来说,麻衣子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我发自内心地尊敬她、爱慕她,一心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像她那么美丽、优雅。因此,我常常故意模仿她,那软弱无力的声音,喘不过气的模样,还有轻声咳嗽的样子。她的动作和手势,我更是拼命学习。

“与此相反的是,我常常觉得母亲很寒酸。虽然这么说,对我已经去世的母亲,显得很不尊敬,但与麻衣子小姐相比起来,我母亲真是个和‘优雅’一词,毫不沾边的女人。她又瘦又小,十分显老,不化妆,穿衣服也不讲究,总是手边有什么,随便披在身上就完了。当时还小的我,总疑惑为什么母亲不能更漂亮一点儿呢?……就算到不了麻衣子小姐的程度,至少,也该有她一半好吧。

“而且,让我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父亲不要求母亲,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呢?这样,母亲和麻衣子小姐的差别,就不会那么大了呀。不过,母亲与麻衣子小姐的年龄,完全不同,也无从比较……

“然后就发生了藤仓良雄事件。如果那时,麻衣子小姐不在我身边的话,我很难想象,自己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受到严重打击的时候,麻衣子小姐陪在我身边,教我书法、茶道与花道,尽可能让我平静下来。

“然而有一天,家里人却突然聊起麻衣子小姐的婚事。我当时年纪还小,具体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对方应该是母亲的远房亲戚,也是盛冈本地人。

“我见过那个人。说不上不好,就是个极其平凡的乡下大叔。在小孩子看来,麻衣子小姐和她结婚,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麻衣子小姐当时总是咳嗽不止,经常卧床不起,大概是患了结核病吧。要把那样一个人,娶到家里来的话,那个男人肯定下了相当大的决心。他一定非常喜欢麻衣子。相对地,麻衣子小姐因为身体虚弱,也就根本不敢奢望,对方有多好的条件了。

“我当时哭着反对这门亲事,哭了差不多两天。因为我无法忍受,我非常喜欢,几乎是我内心支柱的麻衣子小姐,竟然要离开这个家。除此之外,在听到麻衣子小姐要结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心中便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怕预感。那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的死亡预感。

“也许是麻衣子小姐,平日生病的样子,或者是她穿着和服,端坐在房间时,散发出的知性气息:或者是盛冈那个宽敞却阴森的家,又或者是我半年前,无意中犯下的恐怖的事,各种事情交融在一起,唤起了我对死亡的恐惧。我确信,只要我身边出现了‘结婚’这两个字的话,就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会有人死去。可能是麻衣子小姐,也可能是挑起这门婚事的母亲。我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如果不做点儿什么,我身边就会有人死掉。因此我决定,要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破坏这场婚事。

“但当时还只是个小学生的我,还是什么都没做成,眼睁睁地看着日子到了结婚仪式的早上。乡下的婚礼,与东京的不太一样,过程很简单。住在附近的佃农,纷纷到我家里来集合,那个家,竹史你也去过,很多人一起准备餐点。我也很努力地帮忙。也就是说,我家成了婚礼举办的会场。

“即将成为麻衣子小姐丈夫的那个男人,很早就来到了我家,为婚礼做准备。他穿着黑色和服,头发用发油梳得乌黑发亮,比我想象得要好看很多,但我还是讨厌他。亲戚们陆续来到我家,结婚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但就在当天早上,我还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阻止这场婚礼的方法。最终还是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眼看着我的不祥预感成真了。”

通子停下话头。游览船似乎减速了。从右侧能看到文珠庄别馆,白雪堆积在前院,给人一种寒冷

的感觉。今天早上,吉敷竹史还站在那里,眺望过快艇呢。要不是在那家旅馆,听到类似电话铃的声音,最后得知那是开放旋转桥的信号,自己此时,估计还不知道,通子就在离自己不远的街道上,已经浑然不觉地回东京了吧。

“到岸了。后面的部分,到我家再说吧。”通子的声音十分低沉,刚见面时的开朗印象,已经完全消失了,是因为想起了不堪的往事吧。

船身碰上了栈桥,引起一阵轻微的晃动。吉敷竹史看见乘客都站了起来,在出口处排成一列,等待下船。吉敷竹史和通子,一直等到他们都出去后,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从微微摇晃的游览船走上固定不动的栈桥,冷气瞬间钻进脖子和耳朵。雪似乎停了下来。

吉敷竹史和加纳通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楼梯。通子的家就在这附近。

“被邻居看见了不好吧?……我等一会儿再过去,有后门吗?”吉敷竹史悄悄地问道。

“有是有……但其实都一样。要是被人看见,你从后门进去,才更麻烦呢。”

“嗯……”吉敷竹史听了这话,一时感到挺为难的。

“不过,竹史,你变得很了解女人了呢。”

“才不是得啦,根本没机会了解啊。只是对世事多了点儿领悟。”

“是啊,那你稍微等一下再来?……我去开卷门,进来的时候快一点儿。”

“知道了!……”吉敷竹史使劲地点了点头。

加纳通子注意着和服的下摆,加快了脚步;吉敷竹史则放慢了速度,在附近溜达。

他特意绕了个圈子,又回到“友之屋”餐馆所在的拐角,穿过街道,站在通子店面的左前方。卷门已经打开了一半,能看到里面镶满玻璃的,木门的下半部分。可以进去了吧。

吉敷竹史走上了人行道,留意着周围的目光。幸运的是,没有人在附近的店铺里张望。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大家都关紧玻璃门,待在房间里。玻璃门上,也大都布满了雾气。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看起来都像是观光客。

吉敷竹史再次留意了一下身边的人,确认路上没有车后,利索地蹿过了马路,弯下身子钻过卷门。刚准备推开玻璃门时,已经做好准备的加纳通子,竟看准时机地打开了门。

吉敷竹史走进一个微暗的空间。通子立刻拉下了卷门,屋子里变得更暗了。

关上玻璃门后,通子打开了电灯的开关。

荧光灯闪了几下,终于亮了。吉敷竹史瞪大了双眼,这里无疑就是通子的梦想国度。

所有的雕金作品,都闪耀着金与银的光辉,像是在邀请人进入通子心中的幻想世界。

这里也有座与吉敷竹史在银座见过的,旋转桥十分相似的作品,桥上也站了个穿着羽衣的天女。还有描绘天桥立、人鱼、乌龟以及以浦岛太郎为主题的作品。

除了陈列在架子和玻璃柜里的大件作品以外,还有无数戒指、胸针类的小饰品。这里真是个雕金的王国。

“太美了,啊……通子……”吉敷竹史不由得呆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加纳通子终于达成了心愿,她一直很想开一间这样的店,她漂亮地实现了这个梦想。在她还是自己妻子的时候,就想在东京开一家这样的店,但是……

吉敷竹史心中感慨良多,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达。通子实现了她最初的心愿,太了不起了,通子,吉敷竹史很想这样夸奖她。

“是吗?谢谢你。”加纳通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过来这边吧,到里面去……”

“等等,我想多看看你的作品。”

实际上,这是吉敷竹史长这么大,第一次因为看到某人的艺术作品,而心生感动。他再次意识到,他的前妻加纳通子在这方面,确实有天分。此时他内心的感动,比在尾濑美术室,看到团体展时更强烈了一万倍。

与此同时,吉敷竹史也想到,既然她已经在北部的这个地区,建造了一个如此伟大的艺术创作世界,那么,要她放弃这里,搬到东京,恢复做为刑警妻子的身份,恐怕不太可能。只因为自己需要她,就向她提出那样的要求,真是太自私、太任性了。

“那你看吧,我去准备食物。要是你看中了什么,不要客气,直接跟我说,哪个都可以送给你。”

“不行,我会付钱的。”吉敷竹史说。

“没关系的。再怎么说,我们也曾夫妻一场呢。”通子说完,便消失在了屋里,像是已经听够了对自己作品的赞誉之词似的,但这再次令吉敷竹史感动。

只为了自己的艺术追求而创作,毫不在意他人的称赞或贬低,这才算是真正的艺术家。吉敷竹史是这么认为的。

吉敷竹史觉得泪水似乎就要流出来了,每一件作品,都做得极其精致、完美。吉敷竹史想起她之前,还做过一个靠着电线杆,正在执行监视任务的自己。现在的技术,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个水准,恐怕在日本,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吧?吉敷竹史对雕金技术完全外行,无法断定,但应该也差不多了。

欣赏着一件件作品,吉敷竹史渐渐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不由得产生了自卑感。站在眼前这一排排摄人心魄的作品前,吉敷竹史顿时感到,自己是多么地藐小。不禁一屁股坐在了手边的椅子上,慢慢抬头看向天花板,连那里也挂着几件作品。好像是鱼。

吉敷竹史叹了口气。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草率地,说出请她回到自己身边的话。此时,他已经被前妻的才华,深深地折服了。

感觉大受打击,他一动不动地呆坐了半晌。大约十分钟后,通子从里间探出头来。

“食物准备好了,肚子饿了吧……”加纳通子忽然发现吉敷竹史的神情有些怪异,“啊,怎么了?……竹史。”

“没……没什么,可能是有点儿累了吧。我昨晚几乎没睡。”

“到这边来吧。”

吉敷竹史站起来,向通子走去,通子笑着指指楼梯。

“我拿去二楼了,来二楼吧。”

说着,她便率先踏上了楼梯。一楼的里间,有张放着吉敷竹史熟悉的雕金工具的桌子,再里面好像是厨房。

二楼是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和室,中间放了个暖桌。暖桌上摆着新年料理、高汤,以及日本酒的酒撙。左手边有扇窗户,透过蒙着雾气的玻璃,能看见松林茂密的天桥立和大海。

吉敷竹史一上楼便站到了窗边:“啊……真是个好地方啊,视野不错。”

吉敷竹史想起了自己在荻洼的那间宿舍,要从青梅街道上,转进一条肮脏的小路才能到达。就算走到阳台上,也只能看附近公寓的外墙。越来越难请她回来了。还不如自己辞掉刑警的工作,搬来这里。

“坐吧。”通子说,“看,没有男人吧?……”

吉敷竹史点了点头坐下了。环视屋内,房间一角有个方形的水箱,里面有两、三条小鱼。

“那是热带鱼吗?”

“对!……有一次,我想做一系列以鱼为主题的雕金作品,邻近一位养热带鱼的人送给我的。”

“吊在里面的,像白色试管似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保温器,可以把水温保持在二十五度左右。”通子说着,双手端起日本酒的酒榑,用眼光示意吉敷竹史,快拿起酒杯。

吉敷竹史端起酒杯,接受了加纳通子的斟酒,随后,通子也给自己倒满了酒。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还有,北海道的那件事情,真是多谢你了。”

加纳通子说完,微笑着把酒杯送到嘴边。她的眼里满含着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吉敷竹史。

这顿午饭吃得十分愉快。吉敷竹史暗想,说不定,这是对成功解决这次的事件,和五年前的钏路事件的奖励吧。老天或许想借此对自己说,就这么满足地回东京吧,不要期望过高,吉敷竹史又这么想着。

“不开店没关系吗?”吉敷竹史把筷子伸向鸡蛋饼问道。

“没关系,今天是星期六,反正明天也休息。本来我就在犹豫,今天要不要开店呢。”

吉敷竹史沉默地点点头。能不被人打扰,就这么享受二人世界,当然不是坏事。

吉敷竹史真的很久没吃过真正的新年料理了,有种哪里都吃不到的家乡味。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过故乡了,不要说新年料理,就连普通的家常菜也难得吃到。

吃饭时,吉敷竹史有意不去追问通子过去的事。午餐告一段落后,吉敷竹史才提起通子刚才说到一半的事情。

“这么说,你的预感应验了?”

吉敷竹史假装随口一说。虽然很想抽烟,但知道通子不喜欢,只好作罢了。

“是的……”通子把两手撑在背后,上半身稍稍向后仰着。虽然化了妆,但仍然能够看出,她的双颊已经因为喝了酒,而略呈粉红色。

“我待在大厅里,遵照父母的吩咐打着杂。母亲突然说,想去看看新娘,便去了麻衣子小姐的房间。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我当时已经有那么不祥的预感了,却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母亲刚走,邻居里,有一位竹内夫人,就也跟了过去,她很热心,平时就很喜欢照顾别人,她也想去看新娘。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没过多久,走廊里就传来有人奔跑回来,,嗒嗒嗒,这样可怕的脚步声,竹内夫人几乎是滚进了大厅。她跪在榻榻米上,放着的白色坐垫上,脸色苍白,口中喘个不停。

“大家吓了一跳,围在竹内夫人身边问她到底怎么了。竹内夫人的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次,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拼命指着自己刚才跑来的方向。那时候,我虽然也非常害怕,却不像其他人那么吃惊。心想着,啊,终于还是发生了。

“当时过来帮忙的邻居、太太们,大约有十来人,大家一起向麻衣子小姐,也就是新娘的房间走去。我也胞着挤在大家中间。其中也有人觉得事态严重,认为我这样的小孩子不应该去,但我才不管,权当没听到。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我站在麻衣子小姐房间拉门前,所感受到的非凡冲击。地板中间,麻衣子小姐平时插花的地方,有一双白色袜子,吊在半空中摇晃着。

“接着,我看见了美丽的新娘礼服,还有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的、苍白、瘦弱的手臂。

“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麻衣子小姐的脸了,应该看到了才对啊。也许是周围的某个大人,用手把我的眼睛遮住了。现在,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想起,母亲茫然地坐在茶色的桌前,两手放在桌上的模样。桌上只有麻衣子小姐平常用的墨和毛笔,我记得很清楚。

“这件事有多么严重,竹史,你也能想象得到吧?……在乡下举办的婚礼,当天早上,新娘子竟然上吊自尽了。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却一下子落入了无底深渊,简直就像是从天堂跌进了人间地狱。

“之后我就被送到了别的房间,因此,后面的事情,我都没亲眼见到。据说,大家合力把新娘的尸体,从横梁上放下来,又是叫医生,又是联络殡仪馆的,乱成了一片。

“父亲来到我待着的房间,一直陪伴我。我清楚地记得,在此期间,父亲的身体,一直微微地颤抖着。而且,父亲突然说了一句话,既不是对我,也不是对任何人,倒像是自言自语,他说:‘我对麻衣子做了坏事。我们家的世世代代,都被诅咒了!’

“接着,有人说我母亲发疯了。我和父亲听到此事去看时,母亲已经被安置在了玄关旁边,那间挂着般若面具的房间里,睡在铺好的被褥上。她的样子,就像是完全发狂了。我和父亲在她的枕边坐下,但她似乎认不出我们了,脸上是恶鬼般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母亲的脸色苍白,一直小声地嘟囔着某句同样的话。但声音太小,我们都听不清楚,于是,我把耳朵靠近她的嘴巴,却听到阵阵干呕的声音,接着,母亲便吐到了被褥上。

“母亲一边吐,一边像是患了恶寒一般,全身痉挛似的抖个不停。即使如此,她也依旧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太可怕了,我终于哭了出来。站在我身边的某个邻居,叫我别哭,并想把我带到别处去,但我坚决不走。后来,父亲制止了对方,他说,就让这个孩子待在这里吧。于是,我就这么一直看着母亲。

“我心想,果然被我料中了,真的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所以,根本就不应该让麻衣子小姐,做结婚这种恐怖的事啊。这念头反复折磨着我。再想起父亲刚才说的,我家遭到诅咒了的话,我就一直想着这些,感觉自己着魔了。

“到了晚上,母亲的痛苦,也一点儿没有减轻。虽然医生来了,但只是乡

下的老郎中,无法施救……有人提出:这是被某种恶灵缠上了,必须要除魔,大家就开始拼命祈祷。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

“母亲痛苦了一整天,呕吐不止。大家不停地诵经祈祷,直到深夜,但还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在母亲的枕边坐了一天,恐惧得过了头,脑子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脑海中浮现出半年前,同样在这个房间里,痛苦不已的藤仓良雄的面孔,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的念叨声,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之前一直听不清楚的喃喃自语,此时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麻衣子那个贱人,畜生!麻衣子那个贱人,畜生!……’母亲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骂声渐渐变成了叫喊。

“‘麻衣子那个贱人,畜生!你给我记住!……’还有‘如果我在地狱见到你,肯定不会放过你!’这类的大声叫骂。接着,她扯开和服前襟,用指甲狠狠地抓挠胸口。

“除了被鬼附身,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原因。她脸白如纸,头发散乱,活像一个妖怪。她剧烈地咳嗽着,喉咙里发出恶心的声音,然后便吐个不停。虽然她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中,却还是不断地大叫着。

“我终于害怕得哇哇大哭起来。邻居们也很恐慌,却都无能为力,只能一个劲儿地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

“平时的母亲一向安静,是个连她是否在场,都不易被察觉的、沉默寡言的女人。所以,看到她那样疯狂地叫喊,连旁人都觉得很痛苦。我自己都想大吼大叫了。

“入夜以后,外面忽然起风了。屋内的景象,真是凄惨恐怖到了极点。

“父亲终于忍受不住,站了起来:‘够了!……别叫了!……是我不好!……’他一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说完,他用手按住母亲的嘴巴,按得很紧,非常用力,一直按着,任谁上前都拉不开。过了一会儿,父亲才被医生从背后架走……”

通子停了下来,肩膀颤动着,一行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吉敷竹史没有插话,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父亲的身体和手,离开母亲的时候,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连经都不念了,只能听见屋外的风声。

“母亲翻着白眼,张大嘴巴,两手保持着在胸口乱抓乱挠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母亲的脸……嘴边全是唾液与呕吐物,恶鬼般的表情,仿佛凝结在了脸上,永远地……永远地。我的不祥预感,全部成真了。”

加纳通子将头转向窗户的方向,吉敷竹史看见她的侧脸上,满是泪水。房间里有点儿昏暗,外面的白雪反射过来的光,照在了通子的脸上。

“这些情况,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吉敷竹史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我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说。我一直不知道,发生过这么悲惨的事情。”

背负着这样的过去,难怪通子会对“结婚”二字,抱有特别的警戒心。小学二年级,应该是八岁吧?那就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吉敷竹史同时想起,通子的父亲那张阴沉的脸,现在他终于明白原因了。

“那边立着的那个,像是砚台的东西,是什么?”吉敷竹史问道。

水箱上方的架子上,放着一个雕着花的黑色四方体,远远看去很像墨砚。吉敷竹史不记得,在与通子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曾见过那个东西。

“哦,那个……那个砚台是麻衣子小姐的遗物啊。父亲去世时,我在盛冈的家里发现的,后来就一直带在身边。”

“这就是那个麻衣子小姐上吊时,放在屋里桌子上的那个砚台吗?”

“是的,她就只有这一个现台。除了现台,我还找到了那时她用的毛笔。”

“也在这里吗?”

“在的。”

“那么,你用过吗?”

“没有。我不擅长书法,因此一次都没有用过。”

“你的父亲和母亲,哪一位具有艺术才华吗?”

“都没有。”

“那你是像谁呢?”

“我也不知道。”加纳通子红着脸笑道,“不过,父亲倒挺有赚钱的才能。这幢屋子的所有者,就是父亲。”

“你父亲?……”

“嗯。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但这里好像本来是麻衣子小姐的父母的家。他们因为资金周转问题,而向父亲借了钱,以这幢房子为担保。”

“原来如此!……”吉敷竹史叹息了一声。

“嗯,跟羽衣传说一样。麻衣子小姐的父亲事业失败,欠下了一大笔债,就把麻衣子小姐作为抵押,送来了我家。我是这么想的。”

“哦。”

“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加纳通子忽然多愁善感起来。

“从你出生时起,麻衣子小姐就一直在你家吗?”

“不,不是的。是在我上小学前,麻衣子小姐才来到我家的。”加纳通子慌忙摇了摇头说。

“我并不想问这种事,但是你父亲与麻衣子小姐的关系是……”吉敷竹史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不可能没有关系,肯定之前就发生过什么……总之,我希望竹史哥哥你了解的事情,你已经清楚了吧?对我来说,‘结婚’这两个字,是非常不吉利的象征。”

“嗯,我完全明白了。就算先把此事放一边,你在这里,也有自己的生活。你在这里做的工作,简直太了不起了。像你这样的艺术家,竟然要做我这种一事无成的普通刑警的妻子,我真是很难说出口啊。”

吉敷竹史说完,加纳通子忽然睁圆了双眼说道:“你这么说,是在讽刺我吗?”

“讽刺?”这次轮到吉敷竹史睁圆双眼了,“啊……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的真心话哟!……”

“你的意思是,你又不想让我回去了?……”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妨碍你的发展。”

加纳通子无言地凝视着吉敷竹史。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道:“你这么说,太无情了。”

“无情?……”

通子转过头。

“我请你回去,可是你却不愿意,我只能放弃,结果,你又说我无情?……那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吉敷竹史木讷地说。

“我又没说我不想回去。但就算我想回去,也会被降于我们家族的诅咒阻碍。我一结婚,就一定会有人死去。我,或者你。”

“别傻了,那种事根本不值得相信。”吉敷竹史笑着握了握加纳通子。

“那我母亲为什么会死呢?你说啊!……母亲是个很健康的人,从年轻时候起,就没生过什么病。麻衣子小姐一结婚,她就突然……”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一定存在某种原因。”

“藤仓良雄、藤仓令子,还有麻衣子小姐和我母亲。”

“这是你自己非要把他们的死,和‘结婚’这两个字扯上关系的。况且,不要连藤仓良雄和令子也算在内,他们是在不同的事件中丧命的,和结婚毫无关系。至于麻衣子小姐麻,则纯粹是因为要和不中意的对象结婚,才自杀的吧?……仅此而已。”

“那我母亲呢?……母亲是在发现麻衣子小姐死亡的同时,开始发狂的,她死的时候,额头上还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三角形。”

“白色的三角形?”

“对,我只能认为是麻衣子小姐的灵魂附上去了。”加纳通子坚持这么说。

“我可不赞同这个看法。”吉敷竹史笑着摇了摇头。

“那竹史,你能解释吗?……这点谁也无法解释。”

“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要追究的话,会有一定难度。即使我做出了解释,也无法证明什么。”

“如果可以弄清楚这件事情的话,我说不定就会改变想法。但如果不行,我还是很害怕。才小学二年级的我,就在那个家里,眼睁睁地目睹了三个人的死亡,而且,都是不同寻常的死法。这对年幼的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竹史你应该能了解吧?”

“我了解。”

“所以,虽然不能回去……”

虽然吉敷竹史痴痴地等着,但加纳通子没再说下去了。

“你刚才说,你有麻衣子小姐遗留下来的笔?”吉敷竹史忽然问道。

“对。”加纳通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能让我看看吗?”

通子吃了一惊,看着吉敷竹史,似乎在想他什么时候,竟对书法产生了兴趣。

“你是不是在想,我会用毛笔写字吗?过了这么多年,成长了的可不止是你啊.也让我在你面前露一手吧。”吉敷竹史笑着说。

加纳通子站起来,拉开纸门,走到走廊上,好像是去了隔壁房间。不一会儿,她就拿着被白纸包着的毛笔回来了。

她没有坐到桌子的另一侧,而是直接跪坐在吉敷竹史面前。

和自己做了几年夫妻的女人,此时就在自己眼前,双颊微红,既有羞涩,又带着期待。

吉敷竹史的右手,伸向加纳通子手中握着的笔。但他没有拿笔,而是握住了通子的手。通子低下头,没有逃开,闭上了双眼。

吉敷竹史凑近她的脸,将唇贴在通子的唇上,然后,慢慢地抱住了通子的后背。

仅仅如此,通子就开始喘息了。她往后倒了下来,于是,吉敷竹史也抱着她,睡倒在了榻榻米上。

吉敷竹史拉开通子的衣襟,左手探入衣服里,开始柔柔地抚摸着她的乳房,通子的身体痉挛般地抖了一下,下颚颤动着往后仰。

“不行!……不行!……不行了啦!……”加纳通子低声说道。然而,却没有要吉敷竹史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像是在说,再这样下去,就把持不住自己了。

通子和她的身体,都明确地坦白了她的渴望。吉敷竹史把手伸进通子和服的下摆,看见她雪白的小腿、膝盖,还有一部分大腿,她的双脚,伸到了被炉下面。

加纳通子全身都在发抖。她抓着吉敷竹史的右手,绕过自己的脖子,然后,将他的中指含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她的牙齿像是合不起来似的打着颤。

“唔,唔……”通子不停发出短促的喘息声,好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吉敷竹史的左手,缓缓地抬至通子颤抖的两腿之间,触碰到了通子的私处,触手毛茸茸的。

加纳通子的什么也没穿,那里满溢得令他惊诧屏息,几乎担心会不会弄脏她的和服。

吉敷竹史开始勃起了,感到下身束缚得厉害,他开始变得癫狂,一把扯下通子的衣裙,下面白生生的,两条小腿蠕动得厉害,吉敷竹史顺利地褪下了裤子,扑倒,龟头涨得通红,毛细血管根根毕露……

“啊!……啊!……”女人开始茫无目的的呻吟,身体扭动的厉害,两团白生生、软绵绵的肉团,尽力包裹着、摩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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