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远去郑干事家里取了钥匙。

郑干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他欲言又止地问:“思远,陆厂长找到专家修机器了?”

陆思远摇摇头,“不是, 我带我的老师去看看。”

郑干事有些失望,但因为陆厂长已经事先打电话通知他把钥匙给陆思远, 他便把钥匙交给了面前这个青年。

苏叶拿到钥匙便往长友食油厂的方向走去,明显不是要请专家去看机器的意思。

陆思远纳罕地问:“苏老师不用去请周教授了吗?”

苏叶随意地说:“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方便奔波,我先替她看看情况。”

苏叶走进了长友食油厂, 食油厂的规模极大, 它是一排用青砖建成的大厂房, 粉白的油漆刷白满了墙面, 上面写着几个红色印刷大字“艰苦奋斗, 勤俭建国”。厂子里面还有供给工人们娱乐的操场, 可以打打篮球、乒乓球。

这是这一片最气派的建筑,曾经那么辉煌, 现在却渐渐落寞。

苏叶用钥匙打开了食油厂的仓库,里面摆着十台大型的螺旋式榨油机。她把机子外设部分仔细地逐个检查一轮, 从包里掏出了纸和笔记录下了一些数据。

她敲了敲榨油机的钢制面板, 嘀咕地道:“还得把里面拆了才知道什么情况,”

陆思远瞪大了眼睛,沉默地看着苏叶班上不说话,他走出了仓库,很快抱来了一箱工具, 扳手、螺丝刀、倒链、撬棍……还有电钻。

苏叶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她发现陆思远从某种程度上说胆子还挺大的,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会不管不顾地阻拦她。

她对着榨油机铭牌英文说明说明, 吹了口气,“你爸挺有眼光的!买的是安德森的机器。”

所谓的安德森榨油机,也就是苏叶在后世看到的最普通的螺旋式榨油机,生产效率很低,用于家庭小作坊榨油。到二十世纪体积变得小巧玲珑,单人就可以操作,但在六十年代它还是一个庞然大物。

苏叶花了三个小时,工具逐一把它能拆的部分拆了下来,机架、螺旋榨轴、料桶、料轴……发现了一些问题,榨油机的榨条和榨圈有问题。

她掏出纸笔把榨油机的结构,画了下来。

苏叶摘掉手套,去洗了把手,“陆思远,不必担心。明天记得来学校上课。”

陆思远眼珠子一瞬不错地看完了她拆卸的整个过程,明明是一堆没有温度的机械,他浑身看得热血沸腾。倘若他努力学习,认真钻研榨油机的原理,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能镇定地处理这些机械?

苏叶走出厂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去,点点繁星挂在天宇。

次日,苏叶去图书馆把所有涉及榨油的书籍都借阅了一遍。华国现在建国还没有多久,技术上不仅落后,还被国际封锁,有关这方面技术的书籍着实不多。

苏叶兴致勃勃地把有用的信息整理出来,写满了几大张纸。

她放下书和笔,到外边逛了一圈,拎了两只肥鸡去了周奶奶家。

周泓涵发现苏叶上门很高兴,再看看她拎了两只鸡上门,满脸红光地问:“咋了,又捡到鸡了?”

苏叶点点头,“对,我想着等会得请教周奶奶您一些事,挺费脑子的,咱们先吃顿鸡肉补补。”

周泓涵笑眯眯地说:“别这么客气,有啥问题就来,我老早就应过你了。”

周泓涵只以为苏叶要讨教些考试的问题,毕竟临近毕业考了,临时抱抱佛脚。其实这些小事哪里还需要她大动干戈又是提着鸡上门,又是亲手做顿饭菜呢?

苏叶见周泓涵答应得爽快,没提别的,只委婉地笑笑:“不耽误吃饭的事,咱们先吃饱再干活。”

她手脚麻利地杀了其中一只鸡,周泓涵在旁边看得是惊讶不已。

这野鸡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长得这么肥,开膛破肚之后能掏出一块黄澄澄的肥鸡油,连肠子下都肥得长油。

哪像周泓涵自己养的鸡,瘦巴巴的,恐怕杀了连块鸡油都翻不出来。

苏叶把鸡分成两半,一半下砂锅,放枸杞、红枣、山药、竹笋炖了一锅山珍鸡汤。另外半边剥了栗子,下油锅炒了一道栗子鸡。

周泓涵去菜地里剥了几畦的豌豆苗,又摘了两只西红柿,炒了两个菜。

苏叶带来的野鸡,鸡肉嫩又香,入口弹牙,鲜美无比。鸡很是鲜嫩,细的骨头脆得一咬就裂开,香到了骨髓里。

周泓涵以前什么好吃的东西没吃过?可是却独独没尝过这么鲜的鸡,鲜到了骨头里,要不是她是个老人家恐怕连骨头都想啃上一啃,吮吮里头的鲜味。

不过她并没有在意鸡为什么这么鲜,只当做是太久没有吃到好吃的东西,肚子里缺油水,吃什么都觉得香。栗子炒鸡吃得满嘴流油,再喝一口热烫的鸡汤,鲜甜回甘,滋味无穷。

周泓涵愉快得心花怒放,别提一个要求,这会让她答应苏叶十个要求恐怕都不是问题。

吃饱喝足之后,苏叶擦擦嘴,勤快地去把碗洗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堆画好的图纸、整理了几大张的材料递给了周泓涵,苏叶说:“我有个学生,姓陆,他的父亲是长友食油厂的厂长。”

苏叶虽然搞过机械,但自己本身还是偏软件设计类型的人。所谓术业有专攻,国外的技术要是那么好突破,就不会大方地把自己机器卖给华国。

周泓涵莫名其妙地拿起苏叶递来的图纸看,看到图纸的那一瞬,眼神顿时变了。

“这是你画的?榨油机?”

苏叶点点头,“对,这是一款螺旋榨油机,叫安德森榨油机。陆厂长买回来的时候它已经损坏得很厉害了,价值十八万人民币。退是退不回去了,现在只能尽力修修。”

苏叶的话让周泓涵陷入了思考,再看看她画的图纸。

“这些榨油机价值十八万,跟外国人买的吧?国家、人民要用多久才赚得回来这十八万外汇。”周泓涵心疼地说。

苏叶没想到她自己想到了另一个层面上,这年头的人真爱国、凡事都想着国家。

好像接下来的话都不用说了,她点点头,“对,不仅浪费钱。如果这些机器没有修好,长友食油厂还会有很多工人下岗。”

周泓涵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眼镜戴了上去,仔细地研究了苏叶昨天拆机的成果。

“你画得很不错,我看出了一点问题。不过我这老胳膊老腿闲了好多年了,闲不住,明天带我去看看那些机器。”

苏叶顿了顿,道:“周奶奶可得仔细研究看得透,我听陆厂长说,这些榨油机出油率比我们国内用的提高了3%~5%,如果我们把它弄懂了自己生产,每年可以节约很多油料粮食。”

虽然是别的国家用掉淘汰下来的老掉牙机器,却比国内传统的土法榨油、水压榨油的技术先进二三十年。说到这里,苏叶不禁汗颜。

周泓涵听了苏叶的话,心里不是不惊讶的,许久过后,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你说得对,假如机床厂能把这些榨油机造出来。”

次日,周泓涵和苏叶去了长友食油厂。

陆厂长连夜坐了飞机从外地赶了回来,他看到苏叶老师陪同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到了厂子。

“周教授你好,苏老师好,我带你们去看看机器。谢谢你们,要是没有你们,我这个厂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感激地看向苏叶。

周泓涵去看了昨天苏叶没有拆完的榨油机,亲自动手把榨油机的动力部分全拆了。又让陆厂长连通了另一台榨油机,让她看看机器是怎么工作的。陆厂长把榨油机打开演示了一遍给周泓涵看,机器既不进油料、也不出油。

周泓涵找到了故障的原因,说:“榨条和榨圈都有问题,小苏你厉害呀。”

这个结果和苏叶当初猜的一模一样,周泓涵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

小苏厉害?陆厂长听得一头雾水,这关苏老师什么事呢?

周泓涵顿了顿,严谨地说道:“国外用的这种零件咱们的工厂没有同样的型号,没办法直接修,我马上画设计图,寄到机床厂让他们生产,恐怕需要等上一段时间。陆厂长你等得及吗?如果等不及,还有一个办法,联系购买榨油机的工厂,让它们邮寄现成的零件过来。”

陆厂长听了简直喜出望外,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能修就好,他哪里还有那么多要求!

人民币要兑换成外汇才能在国际上支付,而每年的外汇都有定额。陆厂长已经花光了外汇买榨油机,C市今年的外汇指标大部都花在这些机器上,他就是不能等也得等。

陆厂长感激地说:“我还能撑上一段时间,我已经去京城把房子卖了,向银行借的贷款暂时不急着还。”

“就是得要麻烦周教授,这些零件得尽快弄出来,机器拖着一天工厂少开工一天,浪费的全都是钱和粮食。”

周泓涵说:“陆厂长不用担心,这点我是晓得的。”

陆厂长把两个人送走后,汗水已然是浸透了衣服。此时心头涌上了一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滋味,双腿已经发软得没办法再走路了。

……

陆厂长刚把周教授送出了长友食油厂,一行人走出食油厂后,苏叶向陆厂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这批榨油机买之前没有验收试用吗,放油料进去能榨出油吗?”

陆厂长说:“那么一大笔外汇,我怎么可能不验收试用?我亲自跑去国外的厂子调查的,亲眼看着花生放进机子里,榨出金黄的油,油还是我亲自称的。”

陆厂长把人送走后,回到油厂办公室,碰到了于福达。

于福达笑眯眯地说:“陆厂长这几天太辛苦了,能凑够赎回厂子的钱吗。我说欠了那么多钱,哪里还得上。

等今年调令下来,我就是长友油厂的新厂长。老陆放心,看在咱们同事两年的份上,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儿子嫂子。”

陆厂长正欲开口向工人们承诺,榨油机可以修好,今年一定可以恢复使用。但一想到苏叶刚才提到的疑问,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

事发之后他心里也一直在打着突突:怎么亲自去考察了工厂,买到的机器却还是坏的?

陆厂长冷冷地说:“不劳烦你费心,我暂时还没有收到调令。”

油厂的干部们听了默不作声,工人的态度激烈地左摇右摆。

大伙在私底下讨论:“于副要当厂长?”

“陆厂长虽然做事不够周全,可是这小人要是让他当了厂长,厂子就要变天了,还不如陆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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