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上朝,卯辰之间,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就会把早餐送进乾清宫。李贵妃与万历皇帝母子二人用过早膳,一个回佛堂抄经,一个到东暖阁温书、习字,而冯保也会风雨无阻于辰牌时分准时来到东暖阁陪侍小皇上。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过去了,然后又是午膳、休息,到了下午未时,李贵妃又陪着儿子来到西暖阁,听冯保念念当日要紧的奏折以及内阁送呈的拟票,同时冯保还会针对奏折仔细阐述应如何处理。碰到冯保吃不准的事体,才传旨召内阁或部院大臣于平台会见,当面详议。客观地讲,朱翊钧这时候还不能亲政,所谓“旨意”,都是听了冯保或部院大臣的建议之后,由他的母亲——李贵妃裁决定下的。

却说今天早上,李贵妃母子二人正在用膳,忽听得一阵闷雷似的鼓声传来,激越急促,一向肃穆静谧的紫禁城,顿时紧张起来。一名侍女刚添了一杯牛乳准备端给小皇上,乍闻鼓声吓得一抖,杯子失手坠地摔得粉碎,牛乳洒了一地,还弄脏了朱翊钧的袍角。侍女赶紧跪到地上,嘴中连说“奴婢该死”。李贵妃倒也没有责怪她,只是让她赶紧打扫干净。然后吩咐侍立一旁的邱得用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顷,邱得用急匆匆跑回来跪下禀告:“启禀娘娘,是六科廊的一帮言官,在皇极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说话间,那洪大的鼓声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传来,朱翊钧用手捂了捂耳朵,问:“什么叫登闻鼓?”

“回皇上话。”李贵妃命令邱得用。

“是,”邱得用挪了挪膝盖,把身子转向朱翊钧说,“启禀皇上,登闻鼓架在皇极门外,鼓面八尺见圆,大过磨盘。一般外官大臣递折子,都通过通政司,每日辰时送到皇极门外交给司礼监接受文书的中官,也有的大臣怕司礼监不及时把奏折送呈御前,便亲自携带手本,跑到皇极门外敲响登闻鼓。”

“送折子为何一定要敲鼓呢?”朱翊钧接着问。

“这登闻鼓本为永乐皇帝所创,原意就是怕司礼监不及时传折,故给呈折的外官造了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说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盘街也听得见。皇上一听到鼓声,就知道有紧急奏折到了。”

“六科廊的言官,今日有什么要紧的折子?”这回是李贵妃在发问。

“这个,这个小的不知。”邱得用支支吾吾。

正在这时,只听得外面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启禀皇上,启禀李娘娘,奴才冯保求见。”

“进来吧。”李贵妃回道,接着对邱得用说,“你且出去。”

邱得用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下,冯保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冯保叩首问安,李贵妃给他赐座,问他:“六科廊的言官,把登闻鼓敲得这么响,究竟递了什么折子?”

冯保脸色煞白,平日那股子不紧不慢雍和从容之气已是不见,只见他瞳仁里闪动的是一片惊悸慌乱。他想尽量掩饰窘态,干咳了几声,答道:“启禀李娘娘,一共三道折子,全是弹劾奴才的。”说着,便将拿在手上的三道折子递了上去。

李贵妃并不伸手去接,只把绞得整整齐齐的两道修眉蹙做一堆,没好气地说:“递这种折子,也值得敲登闻鼓?一大早就瞎闹腾,这帮言官还有点规矩没有?”

这几句话,冯保听了很是受用,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仍哭丧着脸说:“他们敲登闻鼓,是怕奴才不传折子。六科廊的这帮给事中,都是高阁老的门生,他们仰恃首辅威权,故敢于胡作非为。先帝在位六年,这登闻鼓一次也没有被人敲过,现在倒好,新皇上登基才六天,这鼓就被敲得震天响。”

冯保话中的弦外之音,是说高拱根本不把十岁的小皇上放在眼里,李贵妃玲珑剔透的心窍,哪有她听不懂的话?自隆庆皇帝去世,她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把她母子二人当成孤儿寡母来看。这会儿只见她脸上像是落了一层霜,冷冷问道:“折子你看过了吗?”

冯保欠身回答:“奴才还来不及看。”

“你先拿回去,自个儿瞅一遍吧。”

“李娘娘……”

“别说了,”李贵妃打断冯保的话头,轻蔑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按规矩,击鼓传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折子发出旨意来。言官们欺我们孤儿寡母不谙朝政,故弄出这么个噱头来。俗话说,打狗欺主,这一点难道他们不懂?你现在先回去,俺娘儿俩才坚持了几天的规矩不能变,我现在去抄一遍《心经》,皇上还得温一个时辰的书。过了这时辰,你再来读折子吧。”

说罢,李贵妃挥手让冯保退了出去。

冯保回到司礼监,闻讯赶来的徐爵早在值房里候着了。两人关起门来读完奏折,冯保又把方才在乾清宫发生的一幕告诉了徐爵,说道:“南京蒋从宽的折子,如今还放在西暖阁,高胡子又组织在京言官与我作对,声势如此之猛,也是前所未有。看来,不把我扳倒,高胡子是决计不肯罢休。”

徐爵读完奏折,也是心惊肉跳,他跟随冯保多年,主子的所作所为没有他不知道的。程文折子中所列十大罪状,虽然也有捕风捉影之处,但绝大部分都有根有据。如“私进诲淫之器”,“陷害内官监供用库本管太监翟廷玉致死”等条,徐爵都曾参与,如果坐实,哪一条罪状都得凌迟处死。但徐爵更知道冯保眼下圣眷正隆。权衡一番,他又觉得这场风波虽然来势汹汹,但并不怎么可怕。于是说道:“老爷,我看这班言官如同一群落林的麻雀,别看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只要有一个石头扔过去,保管都吓得扑翅儿飞走。”

“事情真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也就好了,”冯保伸出手指摩挲着两眉之间的印堂穴,眼睛瞄着桌上的奏折说,“前朝历代,多少权势熏天的大人物,都败在言官的手中。”

“这个小的知道,但今日情形有所不同,皇上是个孩子,一切听李娘娘的,而李娘娘又对老爷如此信任。她方才在乾清宫对老爷说的那番话,等于是给老爷吃了定心丸。”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

“真的,老爷,李娘娘在今日这种情势之下,不依靠您又能靠着谁呢?”

“表面上看是这么个理,但李娘娘非等闲女流,心思有不可猜度之处,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冯保如此说话,自然有他的隐忧:三年前,李贵妃背着隆庆皇帝与冯保密谋把奴儿花花弄死,冯保把这件事办得干净利索,从此深得李贵妃信任。所以在新皇上登基之时便让他取代孟冲当了司礼监掌印。但是,自当了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就没有一天轻松过。高拱不断递本进来,无非两大内容,一是讨好李贵妃,二是弹劾冯保。李贵妃虽然对他冯保信任如常,好言宽慰,但仍有一些细微的变化被冯保察觉。比方说,自从蒋从宽的手本进呈后,李贵妃就不再手持那串“菩提达摩念珠”了。而且,那道手本既不发还内阁拟票,也不传中旨,而是放在西暖阁中不置一辞。冯保想问也不敢问,他感到李贵妃已在蒋从宽的手本上头存了一块心病。女人天生猜忌心就重,李贵妃没有读到程文、雒遵、陆树德三人的奏折之前,可以水行旧路袒护冯保,如果读过奏折,天晓得她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冯保前思后想心乱如麻,徐爵也在一旁替主人操心着急,忽然,他想到张居正已从天寿山回到家中,便出主意说:“上次刑部礼部两道折子送进宫中,老爷让我去天寿山找张先生讨教,听说起了作用。这次,何不再请张先生出出主意。”

冯保眼睛一亮,当即点头同意,让徐爵带着那三道折子迅速赶往张学士府。

当徐爵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跑回司礼监时,已经快到了午牌时分,冯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值房里团团转。他一来担心李贵妃派人来喊他过去读折;二来担心徐爵携折出宫被人发现,横生枝节平添麻烦,幸好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徐爵进到值房,口干舌燥茶都顾不上喝一口,便简明扼要把他拜谒张居正的大致情形述说一遍。冯保听罢,又与徐爵计议一番,该找什么人,该办什么事商量停当,反复斟酌再也找不出漏洞时,这才吩咐徐爵如计行事快去东厂,以免那边有什么意外发生。自己则携了这三道折子,乘肩舆来到乾清宫。

李贵妃与朱翊钧,已经坐在西暖阁里头了。李贵妃的身边,还站着她的贴身宫女容儿,帮她轻轻摇着宫扇。冯保进去磕了头,李贵妃仍是客客气气地请他坐凳子,问道:“看过折子了?”

冯保觑了李贵妃一眼,只见她手上仍是捻动着一串念珠,但不是那串“菩提达摩佛珠”,心里头便有些发毛,回话也就特别谨慎:

“启禀娘娘,奴才把这三道折子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

“害怕是吧?”李贵妃的口气有些揶揄。

冯保答得不卑不亢:“都是些不实之词,老奴才怕倒不怕,只是伤心。”

李贵妃淡淡一笑,说道:“实与不实,你先念给咱们听听再下结论。”

“是。”

依冯保此时的心性,他真恨不能把这三道折子撕个粉碎。但他眼下却不得不强咽怒火,硬着头皮展开那三道折子,依次念将下来。这时间他的心情已是十分的沮丧与凄怆。方才李贵妃所说,表面上听是玩笑话,但其中又似乎暗含了某种变数。他庆幸自己没有掉以轻心,早已估计到眼下正在发生的情势。联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韬光养晦,对李贵妃的殷勤侍奉甚至超过对隆庆皇帝。可是事到临头,李贵妃仍是一点不给面子,硬是让他如此这般羞辱自己。冯保入宫四十多年,还从未碰到这等尴尬之事。越想心里越不平静,拿着折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偏是言官们用词阴损,他每读一句,都感到有剜心剔肺之痛。等到磕磕巴巴读完折子中最后一个字,两眼中噙了多时的一泡老泪再也无法忍受,哇地一下痛哭失声。

“大伴!”

朱翊钧一声惊叫,他从未见过冯保如此失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

冯保趁势滚下凳子,哀嚎着匍匐在地。

平心而论,李贵妃对这位老奴一直深为信任并倚为心腹。早上刚收到折子时,她本想即刻开折念读,但旋即改变念头,让冯保把折子携回司礼监。她这么做基于两点想法,一是事情来得突然,她得留点时间给自己从容思考应该如何处置;二是让冯保先看折子,也好就折子中所弹劾之事预先想好答辩之辞。应该说她这么做,先已存了一份袒护冯保之情。现在,她见读完折子的冯保伏在地上,抽搐哀哭,更是动了恻隐之心。她甚至想亲自上前扶起冯保好生安慰,但想了想又打消这个念头。她虽然压根儿没想到整治冯保,但为了羁縻人心,让这位老奴更加死心塌地为她母子两人当好看家狗,她决定首先还是吓唬他一下。

“冯公公,你且坐回到凳子上,好生回话。”

李贵妃的声音冷冰冰的。一半伤心一半演戏的冯保听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也就止住抽泣,回到凳子上双手按着膝头坐了。

“程文弹劾你十大不忠,这第一件可否是真?”李贵妃问。

她本想问“你给先帝购献淫器与春药可否是真?”但因碍着十岁的小皇上坐在身边,故问得含糊委婉一些。对于李贵妃所问之事,冯保的脑海里闪出四年前的一幕:

那天上午,也是在这西暖阁中,时任秉笔太监的冯保被召来给隆庆皇帝读折子。公事甫毕,隆庆皇帝让其他人退下,单独留下冯保问道:“冯保,听说你喜好收藏骨董?”冯保点头称是,皇上又问他喜欢收藏一些什么样的骨董,冯保答道:“奴才喜欢字画、玉器和瓷器。”隆庆皇帝点点头,接着问道:“你在骨董店中,可否看到过房中所用器具?”“房中器具?”冯保不知皇上指的是什么,正自纳闷。皇上又说:“就是专门用作采战之术的器具。”冯保这才明白,原来皇上指的是男女行房时所用的“淫具”,冯保虽未见过,但听说过。有一种银制的托子,用春药浸泡后套在阳具上,可增添阳具的长度和威力。于是答道,“奴才没有见过,但听说过。”隆庆皇帝忽然淫邪一笑,说道:“你若再碰上,就访求几件来,让朕见识见识。”冯保诺诺答应。几天后就特事特办认真选购了几件偷偷携进乾清宫送给隆庆皇帝。此事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没有第三个人晓得。外头虽有传言,也只是捕风捉影并无真凭实据。因此冯保并不慌张,面对李贵妃的冷漠脸色,他拭了拭眼角的余泪,按事先想好的答词回道:

“启禀娘娘,这是断然没有的事。”

“既然没有,为何程文敢构陷于你?”

“他们恨着老奴才,老奴才是皇上的一条狗,他们把这条狗打死了,皇上也就孤单了,内阁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说着说着,冯保又哽咽起来。李贵妃仍是不置可否,喟然一叹后,说道:

“这些个我都知道,但是无风不起浪啊!”

李贵妃喜怒不形于色,问话的口气也清淡寡淡,但冯保却感到磐石压心。他瞟了李贵妃一眼,又勾头答道:“回娘娘,浪是肯定有的,但奴才斗胆说一句,我姓冯的决不是掀浪之人。再说,奴才今日就是冤死了,也决不辩解。”

“这是为何?”李贵妃诧异地问。

“奴才的清白是小事,先帝的千秋英名才是大事,如今先帝刚刚大行,冥驾还停在仁寿宫中,就有这么多脏言秽语讥刺先帝,作为先帝的老奴才,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此刻奴才我实在是……实在是肝、肝肠寸、寸断啊!”

说罢,冯保嘴一瘪,又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一直默默站在李贵妃身边摇扇的容儿,受了感染,竟也小声抽泣起来。

“大伴!”

朱翊钧喊了一句,也是泪花闪闪。

这骤然发生的情景让李贵妃大为感动,也有点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邱得用的声音:“启禀皇上,启禀李娘娘,奴才邱得用有事禀报。”

“进来。”李贵妃说。

邱得用神色慌张跑进来,刚跪下就连忙奏道:“启禀皇上,李娘娘,宫里头各监局的奴才,都想入阁叩见。”

“啊,为的何事?”

李贵妃起身走到窗子跟前,撩开窗帘一看,只见窗外砖道及草坪上,已是黑鸦鸦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号人,都是宫内各监局内侍,也有十几位太监大跪在前头。

“他们这是为什么?”李贵妃转身问邱得用。

邱得用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犹自双手捂脸的冯保,小声说道:“回娘娘,这些奴才都是为冯公公的事来的。”

“为他?”李贵妃盯了冯保一眼。冯保这时也正从指缝儿里露眼看她,只见李贵妃慢吞吞回到绣榻上坐好,咬着嘴唇思忖片刻,然后吩咐邱得用:“你去把领头的喊几个进来。”

邱得用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三位大进来,他们是内官监管事牌子孙隆,御马监管事牌子崔元以及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三人进了西暖阁,齐刷刷跪倒在李贵妃母子面前,一起喊道:

“奴才叩见皇上,奴才叩见李娘娘。”

朱翊钧犹自沉浸在刚才的惊愕中没有回过神来,这会儿奴才们锐声请安,更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李贵妃察觉到儿子的惊恐之状,她伸手握住儿子的手,然后问跪着的三个奴才:

“你们邀来这么多奴才,跪在毒日头底下,究竟为的何事?”

跪在中间的孙隆,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李娘娘,奴才们来为冯公公鸣冤。”

李贵妃明亮的眸子一闪,她看看冯保,只见这老奴才仍是双手捧着脸,头垂得更低了,她咬了咬红润的嘴唇,示意容儿不要再打扇了,然后问道:“这么说来六科廊言官们上的折子,你们都知道了?”

仍是孙隆回答:“登闻鼓敲得震天价响,奴才们焉有不知的道理?”

“谁组织你们来乾清宫下跪的?”

…………

“说!”

李贵妃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三位大都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身子。这回轮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跪前奏事。

“回娘娘,”张诚嘎着嗓子说道,“奴才们谁也没有组织,大家听说外廷言官们要弹劾冯公公,都自发地跑来乾清宫,向皇上、李娘娘求情。”

“你们担心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断?”

“奴才们不敢!”

三位大听出李贵妃的不满连忙一起头碰砖地谢罪,一直缩手缩脚坐在凳子上的冯保,这时也挪步上前,与三位大一起跪了。口中说道:“都是奴才的不是,惹得娘娘生气。”

“不干你的事,你且回去坐着,”李贵妃指了指凳子,看到冯保回去坐好了,又开口问道,“张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哪。”

这三位大平日里都与冯保关系融洽,算是一拨子死党。今日里按冯保的私下吩咐吆喝来一批内侍,硬着头皮闯进乾清宫来替冯保求情,心里头都想着冯保是皇上“大伴”,这么做是锦上添花,并无多大危险。可是,从进得西暖阁,见到李贵妃一直板着脸,说话口气寒得碜人,心里头又都慌张起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这会儿,听李贵妃对待冯保的口气十分友好,他们又大大松了一口气。张诚本来已虚下去的胆子又壮了起来。

这张诚三十七八岁年纪,进宫也二十多年了。因聪明伶俐,被选在内书堂里读书。一帮太监中,就他的文墨最好,因此得到冯保的赏识和器重,他原先在御用监管事,冯保出掌司礼监,便提拔他为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作为冯保的心腹,这会儿只见他挺身答道:

“娘娘英明睿断,皇上登极之初,圣聪亦传闻天下。断不会听信奸佞之辞,诬办好人。奴才们今儿来这里,固然有担心冯公公受冤的心思,这是奴才们的小心眼,是以小人之心度圣上之腹,万万不应该的,不过……”

说到这里,张诚不再往下说了。

“不过什么,说呀!”李贵妃催促。

张诚扭捏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卷来,膝行上前,把书举过头顶说:“请李娘娘看看这个。”

李贵妃接过这本用绵纸刷印的书卷,只见瓷蓝封面的书签上,赫然写了两个魏碑体的大字:女诫。

“女诫?”

李贵妃脱口念出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平日除了读抄佛经外,一切闲杂书藉都不曾浏览,但这本《女诫》却是读过好多次的。这是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让人编写的一本书,旨在训戒所有内宫嫔妃眷属只能谨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违令者轻者打入冷宫,重者处以极刑。历代所有入宫女子,无论贵贱,都得读这本书。现在乍一看到这本书,李贵妃陡然想到自己这些时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干政”,顿时心惊肉跳,薄施朱粉的鼻翼上也渗出了几粒香汗,她把那本书随手往榻旁的矮几上一扔,厉声问道:

“张诚,你呈上这本书是何居心?”

张诚连忙俯下身子,诚惶诚恐答道:“启禀娘娘,奴才没有任何居心,这本书来自六科廊。”

“来自六科廊?”李贵妃又是一惊,又把那本书拿起来扬了扬,诧异地说,“我看这本书还是新版的。”

“是新版的。”张诚说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犹自兀坐的朱翊钧,继续说道,“皇上登极之后,京城紫云轩书坊赶印了一千本,两天内抢购一空。买主多半是京职官员,听说六科廊的官员,是人手一册。”

“这紫云轩有何背景?”

“这一点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紫云轩的主人孙春雨,同六科廊一帮言官过从甚密。”

李贵妃咬着银牙,沉默不语,西暖阁中的气氛已是十分紧张,这时,邱得用又进来禀告说有人求见。

“又是谁?”李贵妃烦躁地问。

“东厂差人来送信,说是刑部派出缇骑兵去东厂抢那个妖道王九思。”

“啊?”

李贵妃顿时觉得头晕眼花,双腿酸软。这么些个蛇蛇蝎蝎的事接踵而至,确实叫她招架不住。她挥挥手命令众奴才退下。当屋子里只剩下她母子二人时,她把朱翊钧一把揽在怀里,叹道:“先帝啊,你为何要走得这样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受此惊吓。”说罢,母子二人抱作一团,已是泪下如雨。

整个上午,位于东安门外戎政府街的东厂都如临大敌,数百名头戴圆帽身穿旋褶直裰足蹬白靴的番役,都在执刀肃队拱卫。

且说这东厂乃永乐皇帝在位时设置,一经成立,东厂的敕谕就最为隆重。大凡内官奉差关防,铸印用的都是“某处内官关防”统一格式,惟独东厂不同,关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既点明“钦差”,又加上“太监”称号,以示机构之威,圣眷之重。东厂设本厂掌帖刑千百户两名,掌帖两名,领班司房四十余名,档头办事百余名,番役千余名,机构庞大等级森严。东厂打从成立之日起,就为世人所侧目。这皆因东厂是由皇上直接掌握的侦察刑治机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些位列九卿威权圣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辖制。东厂的权力无所不及,无远弗届,果然是大得了不得。凡三法司办案会审大狱,北镇抚司、巡城御史拷讯重犯,东厂皆有人出席记录口词,甚至连犯人被拶打次数、用刑情况,也都记录详实,于当晚或次早奏进御览;六部各大衙门跟前,每日也都有东厂密探侦看有哪些人出入,有无塘报;京城各门皇城,各门关防出入,也皆有详细记载,某地失火,某处遭受雷击,每月晦日,在京各集市杂粮米豆油面之价,也须即刻奏闻。永乐皇帝创设这一机构,本意就是侦察大臣对朝廷有无二心,办事是否公正,结交是否有营党纳贿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变化,因此东厂作为皇上的耳目,其受宠信的程度常人不难想像,士林中说起它,也莫不谈虎色变。

自隆庆二年,冯保即以秉笔太监身份兼掌厂印,表面上他虽然在孟冲之下,但因他管领东厂,手中握有密封进奏的特权,所以孟冲非但不敢马虎,遇到紧切大事每每还要逊让三分。自冯保掌得厂印之后,东厂上上下下全都换成了他的亲信,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单说那个妖道王九思,哪怕在圣眷正隆时,其一言一行,也都在东厂的牢牢掌握之中。及至隆庆皇帝驾崩,王九思乔装打扮意欲溜出京城,殊不知东厂早把他盯得死死的,一俟他溜出家门,便秘密把他逮捕带进东厂拘押。

隆庆皇帝驾崩之后,宫府政治格局即刻发生变化,新一轮权力争斗日趋激烈,因此王九思也成了奇货可居,双方都想从他身上得到陷对方于不利的证据。冯保据东厂之便抢了先手,颇为得意。高拱虽老谋深算,终究棋输一着。那天听说王九思被东厂抓走之后,当即就派人把刑部尚书刘自强叫到内阁,当面指斥他办事不力,并要他领衔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准旨把王九思交由三法司拘谳。却说刑部公折发还内阁拟票后,刘自强得到消息,这次再不敢怠慢,指示刑审司作速移文东厂要求把王九思转到刑部大牢关押,并让刑部员外郎秦雍西仍旧办理此事。

秦雍西知道自己领的这份差事最是难办。东厂本来就是一个“鬼难缠”的机构,何况这件事还夹杂着宫府之间的争斗。他因此也就多了一个心眼,撺掇着本部堂官给巡城御史衙门王篆那里移过一道文去,要他协理帮办此案。办成了,他的功劳少不了,办不成,就多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于是两边商定日期,会合一起,领了两百名缇骑兵,浩浩荡荡威威武武往东厂衙门而来。

东厂这边早就得到了消息,冯保虽然不在,但他的得力副手掌帖刑千户陈应凤早就踞坐公堂等候。徐爵也赶在秦雍西、王篆到来之前到了东厂,与陈应凤秘密会见传达冯公公指示。两人又紧张计议一番,然后静等秦雍西一行的到来。

再说秦雍西与王篆率领一干缇骑兵来到东厂大门口,只见门前拦了三道行马,门里门外,也都站满了执刀的番役。秦雍西骑在马上扫了一眼,对身边的王篆说:“王大人,看他们这架式,好像要打架。”

王篆从张居正处得到秘示,知道如何应付这趟差事。因此说道:“东厂这帮人,是狗头上长角,处处要充大王。我们且不管这些小喽的气焰,只找他们当家的论事。”

秦雍西点点头,喊过随行班头让他过去交涉。那班头走过去,隔着行马与东厂一位身穿十二颗布纽扣的青色圆领衫、足蹬黑色皂靴的掌帖交涉一番,只见那掌帖挥挥手,立刻就有十几个番役动手搬开行马。班头回来报告说:“那位掌爷请两位大人进公堂会话。”

按规矩,衙门之间会办公事,差官到此,本衙门堂官应该到门口拱手迎接。东厂如此冷淡,秦雍西心中很不受用。他虽不是刑部的堂官左贰,但毕竟也是一位四品大员,他望了望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台阶上的那位掌帖,没好气地问王篆:“王大人,这帮没根的王八蛋,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王篆虽然与秦雍西存心不一,但受此冷落,也是恨得牙痒痒的,他吊起两道稀疏的眉毛,骂道:“他娘的,这帮家伙狗仗人势,秦大人,这差事我没法帮办,下官就此别过了。”

王篆说着就要上马开路,慌得秦雍西一把把他扯住,苦着脸说:“王大人,这是我们两家合办的事,你走不得。”

“那你说咋办?”王篆趁势气鼓鼓地拿架子。

秦雍西咽了一口口水,一副委屈求全的样子,恨恨说道:“咱们暂且咽下这口气,就这么去他的公堂,办妥事情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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