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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立在他身边。

察觉到身旁的温度,卫韫慢慢平息下来。

他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是种了一头巨兽,他撕咬咆哮,蠢蠢欲动。然而身旁的温度却时时刻刻提醒他,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

他慢慢平静下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同楚瑜道:“嫂嫂去睡吧,夜也已经深了。”

楚瑜应了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顿住脚步,回眸观望,少年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月光,素白长衣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看上去犹若谪仙洛凡,与此世间格格不入。

楚瑜向来知道卫韫长得好,当年哪怕他被人称为活阎王,爱慕他的女子也从华京排到昆阳不止,却不曾想过,这人从少年时,便已如此出落了。

楚瑜回到房中,夜里辗转难眠,她想起上辈子的卫府。

上辈子她是在卫家鼎盛时逃婚去找的顾楚生,听闻卫家落难之后,她并不清楚事情经过,那时大楚风雨飘摇,她所在的昆阳是粮草运输必经之路,也是白城城破后直迎北狄的第二线。于是她来不及为卫家做些什么,就直接赶往战场。

一个月后,卫韫被派往战场,重建卫家军,与北狄打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里,顾楚生完美的控制住了战场后方的财物粮草军备,给了卫韫最有力的支持;而卫韫则一路打到了北狄的老巢,踏平了北狄皇庭,终于报了他的血仇。

此战之后,卫韫和顾楚生一起回京,开始了属于他们文顾武卫时代。而也是那时候,楚瑜也才能抽身出来去回看卫家,可这时她已经帮不了卫家什么了。卫家在卫韫的带领下,早已光复。她再去说什么,看上去也不过就是趋炎附势。

未曾帮助落难时的卫家,曾是楚瑜心中一个结。只是上辈子她沉溺于情爱,慢慢消磨了自己,这个结在岁月里,也就慢慢淡忘。

然而这一辈子想来,楚瑜却觉得有些遗憾,当年的卫韫,该有多苦啊。

不接触过,也不过是做英雄敬仰。接触了,你认识他,知道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免心疼。

楚瑜浑浑噩噩想到半夜,终于才睡了过去,第二日清晨,蒋纯便早早来了屋中,让人通禀了她。楚瑜洗漱过后走出来,看见过蒋纯已经候在那里,她笑着走出去:“今日怎的来这样早?”

“五位小公子回来了,他们早上起来习武,我起来陪着他们上了早课,这就过来了。”

蒋纯站起身来,迎了楚瑜出来。楚瑜招呼她一起用早饭,一面给蒋纯夹菜,一面道:“可是为了五位小公子的事儿来的?”

“的确是这样,”蒋纯喝了口羊奶,用帕子按压在唇上,解释道:“如今他们母亲都离开了,就咱们俩照看着。我是想着,你平日要管平日府中人情往来、金银流水,这些本也已经够烦的了,不如这五位公子就交给我吧。我本来也是陵春的母亲,平日也记挂着他,再多照看几个,也是无妨。”

“也好。”楚瑜点点头,随后又想起如今柳雪阳在家,遂又再询问:“你可同婆婆说过此事?”

“说过了。”

蒋纯向来聪敏,当年在梁氏手下做事也能做得稳稳当当,如今面对本也更加粗心的柳雪阳,更是游刃有余。

“婆婆说她身体不好,掌家的印也在去的时候就给你了,日后家中就由你打理,让我来问你便好。”

这话在柳雪阳归来时就同楚瑜说过,如今和蒋纯再说一次,怕也是定了心。楚瑜也没推辞,如今家中大小事务众多,的确不适合让身体本也不好的柳雪阳来做。她点了点头道:“也好,那日后五位小公子就交给你,除了入学之类的大事,你自行决定就好。”

“我来便是同你说此事,”蒋纯眼中带了忧心:“卫家历代都是以武学为根本,诗书之流,也只是学着玩来,并不强求,能识字即可。可如今……我却不想让陵春再步二郎的后尘了。”

蒋纯说到卫束,眼里就带了水汽,她忙用帕子压了压眼睛,笑着道:“见笑了。”

楚瑜没说话,假装没看到蒋纯的失态,只是道:“这事儿我会和小七商量,不过孩子各有各的天性,也不必强求要做什么,日后的课便是早上排武学,下午读书吧,等过了十岁,再看孩子天资如何。喜欢读书的你拦不住,想当将军的你困不了。以后哪怕他们有想当木匠的,也再正常不过了。”

“也是,”蒋纯叹了口气:“都是命。”

两人将孩子的事儿聊了聊,楚瑜便起身同蒋纯一起去了后院看小公子。

五位小公子最大的是蒋纯的孩子卫陵春,也不过六岁,举着小木剑站在庭院里,一下一下挥舞着。

张晗、谢玖、姚珏的三个孩子是差不多同一年出生,分别叫卫陵书、卫陵墨、卫陵寒,三个孩子仅有四岁,跟在卫陵春后面,全然一副少不知事的模样,打打闹闹。

而最小的孩子卫陵冬由王岚所生,如今也不过就是两岁,王岚大着肚子坐在长廊上,看着丫鬟们教着卫陵冬走路,那孩子拼命想要往王岚爬过来,王岚瞧着,咯咯笑出声来。

楚瑜同蒋纯站在长廊暗处,瞧着秋日阳光温柔打在这画面上,她不由得轻叹出声:“他们可知自己父母的事了?”

“知道是知道,”蒋纯叹了口气:“但除了陵春稍微懂事,其他都还不大明白,还以为过一阵子,自己父母就会回来和自己玩耍呢。”

“那陵春……”楚瑜抿了抿唇,蒋纯眼中却是挂了欣慰:“他抱着我哭了一夜,我同他说不会抛下他后,他抱着我说,让我别怕,他以后会长得比他父亲还强壮,以后会保护我。”

楚瑜听着这话,看着庭院里明明已经很是疲惫,却还是听从着师父教导一下一下挥剑的孩童,心里不由得有些动容。

“也是舍得啊。”

她忍不住出声,蒋纯却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叹道:“各有各的缘法。她们都还年轻,总也还是要再嫁的,张晗王岚的性子你也知道,耳根子软,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王岚也就算了,张晗家里已经给她找好了出路,有一位小官,打从张晗未嫁时就恋慕她,如今倾尽家财以聘,张晗家里也是为她好。”

楚瑜点点头,蒋纯继续道:“谢玖姚珏……未嫁时便是盛名盖华京了。她们俩又惯会为自己打算,谢玖也同我说了,本也打算早早离开,如今拖到现在,越拖怕是越不想走。”

“人总会给自己让步,再拖下去,或许又觉得,就这样守着孩子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了。但她和姚珏年少时便是说要做人上人的人,哪里又容得自己这样退步?如今卫家已经安定下来,她们也没什么留下的理由了。再等几年,她们再生孩子,怕是年纪也大了。”

嫁将相王侯,当年嫁入卫家,也是看在卫家哪怕庶子也有军功在身,在外无人敢轻,权势中天。

哪怕被那感情所动容,可理智尚在,那一夜酒席过后,所有的感情也该尘封入心。

有人一世追求名声,有人一世追求感情,有人一世追求权势,有人一世追求荣华。

人生在世,各有所求。

楚瑜点点头,也没再多问,瞧着那庭院里的孩子,没多久,就看见一个素白身影闯入眼帘。

那些孩子一看那人来了,忙冲上去,欢欢喜喜喊:“小叔叔,小叔叔来了!”

“以前小七总喜欢同他们玩,每次来都带些糖果子,”蒋纯在旁边轻笑:“他们可喜欢……唉?”

话没说完,蒋纯露出疑惑的神情。卫韫站在那里,这一次却是没带糖果子,孩子们脸上都有了失望的神色,他似乎说了些什么,摸了摸抱着他大腿的卫陵墨的脑袋。

卫陵春提着小木剑,又同卫韫说了些什么,卫韫挑了挑眉,随后点了头,让孩子散了过去,接着他从旁提了一把木剑,站在了中间,随意一个剑尖点地的姿势,就是近乎完美的防守。

蒋纯“呀”了一声,揪起心来,随后就看卫陵春提着剑,就朝着卫韫冲了过去,卫韫抬手随意一点,就将卫陵春挑了开去。

卫陵春不服气,抓起剑又再冲去。

如此反反复复,卫韫一面让他进攻,一面指点着什么,卫陵春的剑一次比一次握得稳,刺得狠。

蒋纯知道这是卫韫在教卫陵春,但看见卫陵春这番模样,心疼得不行,干脆同楚瑜告退,眼不见心不烦,匆匆离去了。

楚瑜就斜靠在长廊柱子上,瞧着卫韫一次次打倒卫陵春。这样一个过程里,不知不觉间,卫韫脸上就带了笑容。

他许久没这么笑过了,他从前线归来之后,不是没笑过,但每一次笑容里都夹杂了太多东西,都是温和的、苦涩的,带着股骤然成熟的艰涩。

然而在这午后阳光下,他看着卫陵春一次次爬起来,卫韫自己却是像孩子一样,慢慢展开了笑容。那笑容干净清澈,带着股子少年气。

不知道是试了多少回,卫陵春终于是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卫韫提着剑,靠在树边,含着笑道:“陵春,你不行啊,来,再站起来!不是说今天一定要打到我吗,来啊。”

他声音不小,楚瑜在旁边听见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那么几分手痒。

于是她从暗中走出去,笑着出声道:“我来替陵春打吧。”

一听这话,卫韫愕然回头,就看见楚瑜从那阴暗处走出来,解了外面的宽袍递给晚月,同时用发带将头发高挽,然后从兵器架上提了剑过来,立在卫韫面前。

卫韫看着面前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半天才反应过来,艰难道:“那个,嫂子,要不我认输……”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请赐教”,随后剑如白蛇探出,猛地刺向卫韫。卫韫吓得连连后退,根本不敢还手。

然而楚瑜的剑霸道凌厉,剑风卷得落叶纷飞。旁边孩子鼓掌叫好,卫韫被楚瑜追得满院子跑,楚瑜轻功不及卫韫,就听卫韫一面跑一面求饶:“嫂子我错了,我以后不欺负陵春他们了。你就别打了……”

楚瑜又好气又好笑,追了大半会儿,终于觉得力竭,她在一旁用剑撑着喘气,卫韫端了茶水警惕着靠近她,小心翼翼道:“嫂子,喝水吗?”

楚瑜抬眼瞧他,带着怒气从他手里一把抢走水,咕噜咕噜灌下去后,她挑眉看他:“你一直不还手,是不是瞧不起我?”

“哪儿能啊,”卫韫苦着脸:“我这是怕了您,我对谁动手,也不敢对姑奶奶您动手啊不是?”

楚瑜听这话,忍不住“噗嗤”笑了,看着楚瑜笑了,卫韫这才舒了口气,赶忙讨好递上帕子道:“嫂子,来,擦擦汗,打累了吧?”

楚瑜将剑扔回兵器架上,从他手里接过湿巾,一面擦汗一面往里走,卫韫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楚瑜看了他一眼,她出了汗,睫毛上还带着水汽,一眼看过去,那眼里仿佛就是蕴了秋水,看得人骨头都能软上半边。

只是卫韫当时并不明白什么叫秋水撩人,只在楚瑜看过来时,觉得有什么从指间嗖嗖而过,飞速攒到心里,让他忍不住愣了愣。

他忙低下头去,没有多看,楚瑜用擦桌子一样的手法往自己脸上捣腾,慢慢道:“小七,动了动,可觉得开心些?”

“嗯。”卫韫实在回答:“看着陵春这些孩子,就觉得朝气蓬勃。”

楚瑜轻笑,看向天空远处与天相接的云朵,突然涌起了无限希望:“总会好起来的。”

卫韫顺着楚瑜的看过去,轻轻应了一声:“嗯。”

两人聊着天往饭厅走去,走到半路,便见管家拿着一张帖子走了过来,看见楚瑜,管家含笑鞠了个躬道:“少夫人,侯爷,这是宋府送来的帖子。后日是护国公的寿辰,宋家特来邀请侯爷和少夫人去一趟。”

听到这话,楚瑜有些狐疑。

如今卫韫虽然放出来了,但卫家的的确确就剩下一个没有实权的卫韫,如今宋家邀请他们,为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还特意点名要她去?

不仅是楚瑜,卫韫也觉得奇怪,他拿过拜帖来,发现拜帖分成了两份,一份是给他的,另一份却是给楚瑜。于是他皱眉询问管家:“可知他们为何特意要少夫人也过去?”

“来的人说了,”管家似乎是早就知道他们会问这个问题,早询问过了宋家的人,忙道:“宋世子如今与楚二小姐定了亲,说少夫人是楚家人,所以特意单独递一张帖子。”

听到这话,卫韫皱了皱眉头,管家也觉得有些奇怪道:“不过他们也是怪了,少夫人明明是我卫家的少夫人,怎么会是楚家的人呢?”

楚瑜没接管家的话,点了点头道:“我们明白了,你下去吧。”

管家应声退了下去,就留楚瑜和卫韫在长廊上,楚瑜悠悠然将拜帖放进袖子里,卫韫心虚低着头,看着楚瑜整了整袖子,抬头瞧向他,似笑非笑道:“放妻书签得开心否?”

“我错了。”

卫韫恨不得马上跪下来认错,忙道:“是我的错,嫂嫂把放妻书拿来,我这就烧了,马上去楚家同伯父伯母说清楚……”

“还给你?”楚瑜挑眉:“到了我手里的东西还想还回去?”楚瑜猛地摔袖,转过身去,“想得美!”

卫韫:“……”

嫂子还是挺有脾气的。

不,她一直挺有脾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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