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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带着辛甘味的酸苦渗入齿颊,明兰悠悠醒转,此时眼前映入崔妈妈忧心的面容,她正拿着一把铜胎珐琅细嘴小壶给自己灌着参汤,口中道:“夫人,不要紧罢。”

明兰摆摆手,她之前满脑思虑,想的头晕眼花,又老牛拖车般的使了近七八个钟头的力气,好似连日不休备战至奥数决赛,之后紧接着跑了全程的马拉松,身心俱疲到了点,这才昏睡的厉害,此时她努力坐卧起来,浑身无力,声音哑哑的,“给我瞧瞧孩。”

一旁的稳婆连忙将裹严实的襁褓送了过来,满面都是笑容,连声道,“是个又白又俊的胖小!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了!”

明兰手臂没力气,只能就着崔妈妈的胳膊去看,顿时苦笑不已,红红皱皱的肉团哪来的又白又俊?不过倒的确肥壮,看着就圆头圆脑,胖鼓鼓的小脸颊,轮廓清晰的鼻梁,肿肿的眼睑下头是一条秀长弯弧的眼线,很瞧不清五官如何,只是不断发出小动物般的声响。

“适才哭的可得劲了,嗓门大的快把屋顶震翻了,是个健壮的哥儿!”崔妈妈笑的眼角都沁出了眼泪,“这会儿怕是哭累了。”

明兰虚弱的点点头,尽量镇定道:“赏!大伙儿辛苦了,都重重有赏!”

屋里的丫鬟婆纷纷躬身道谢。

明兰喘着气,背后靠着软垫,艰难的把小东西揽到自己怀里,然后松开衣襟叫他试试吮吸,两旁的婆有些发愣,哪有大家夫人自己哺乳的,可崔妈妈却帮着在托住孩。经过无数次的辩论,她早被说服了,乳母依旧请着,不过先叫明兰喂着试试。据说初乳好的不得了,既能健体又能增强抵抗力,在这个婴儿夭折率普遍偏高的时代,一应霉素疫苗全无,明兰怎么也不能放过。况她上无公婆管束,下无妯娌掣肘,此时不行权什么时候用?!

小家伙软的不可思议,蠕动的小嘴巴一触及母亲的肌肤,居然自动产生反应,挨挨蹭蹭的凑着吮起来,虽然吸力不大,但却看得出他很是拼命。两边轮流试了好久,小东西依旧锲而不舍,除了中途停下来两次咧嘴哭几声,表示抗议做白工外,继续埋头努力空吸,秃秃嫩嫩的牙床用力咬着食物来源,圆滚滚的小脑袋不屈不挠的挨在自己胸前,明兰觉得又好笑又感动,亲着他秃秃的小脑门,这是个强壮坚韧的小生命呢。

在崔妈妈和两个婆轮流说了十一遍‘算了罢’之后,小混蛋的努力终于奋斗出了成果,吮出了珍贵的初乳,看着小家伙闭着眼睛卖力吞咽的模样,霎时间滚烫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为了这个小肉团,明兰忽觉得,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崔妈妈也背过身去偷揩着泪。

明兰累的几乎脱力,把孩看了又看,从透明粉红的小手指小脚趾,一直到他那皱成一团的小耳朵,新生儿吃不了多少,把孩交给崔妈妈后,明兰这才又睡下,至始至终她都没注意到外面早没了冲天的火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通明的灯火;不过就算注意到了,大约她也只会说一句‘屠二爷好样的,回头大大的有奖’。

明兰这人,大约天生警觉性奇差,这一觉睡的格外悠长,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屋内原有的那一股血腥污浊气不见了,也觉着身清爽整洁不少,大约崔妈妈趁她入睡之时,已为自己稍稍清理过身上的汗污。床边坐着一个满脸胡茬的高大男人,正定定的看着自己枕畔的一个大包袱,他的一只手将伸未伸,仿佛想摸摸那包袱,却又不知如何下手。

明兰定了定神,住睛一看,顿时一阵火起,这些日所有的辛劳艰难都浮了出来,一股脑儿归咎于这不顶用的男人,她不顾干涩的嗓,莫名兴奋起来:“你这无信的,舍得回来了!你走时怎么说的?这会儿天下平了,你倒来了!你你……”

屋里尚站着几个丫鬟婆,崔妈妈一阵尴尬,连忙叫丹橘把人都带出去,顾廷烨倒脸皮颇厚,一点不以为忤,还笑着把明兰压回榻上:“你身乏的很,别起来,躺着也能数落我。”

明兰只恨不能扑上去咬他一口,却看他一脸情意绵绵的看着那大包袱,明兰侧脸一看,却见小婴儿正躺在自己枕边,濡湿的小嘴动了动,噗出两个小泡泡,闭眼睡的香。

“他生的真好看,胳膊腿壮实有劲,人也机灵。”

顾廷烨的眼神温柔的几乎能滴出水来,情不自禁的把这个红扑扑胖嘟嘟的小肉团脑补的天纵英才武双全筋骨精奇,甚至还很体贴的笑嗔了明兰一句,“咱们说话轻些,别吵了他。”明兰一口气没继上来险些就笑了。

顾廷烨犹自入迷的盯着孩,对明兰道:“你不晓得,这小多有劲儿,哭的声响连我在院门外都能听见,待大了,定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明兰直觉的想反驳‘哭声嘹亮顶多能当个歌唱艺术家跟独当一面关系不大’,忽的心头一阵惊讶,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廷烨终于肯抬起一眼,脸上笑容倏的消失了:“府里起火之时。”

明兰神色一敛,上下打量一番顾廷烨,发觉他身着一件半旧墨色衣袍,面带风霜,足下马靴处处破损,她这才想起目前的处境,挣扎着又要起来:“对了,外头着火了……还有,夫人她……还有余家……”乱麻般的连开几个头,明兰都不知从何说起。

顾廷烨心生怜惜,帮着明兰坐起来,塞了只厚靠垫在她背后,低声劝慰:“别急,我回来了,万事有我呢。叫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明兰鼻头一酸,眼眶就湿了,低头侧过脸去,让厚软的枕垫吸干自己脸上的泪水。顾廷烨见了,心里也是不少受,他素不会对女人说软话,只能倾身过去,紧紧抱着明兰,轻轻拍着她的背。

要说不委屈是假的,姚依依深刻记得自己两个死党怀孕时的情形。死党一的老公是个刑警,为着老婆半夜想吃糖水罐头,居然深夜穿警服去狂拍楼下小区小卖部的门,把开店的老夫妇俩吓了个半死;死党二更离谱,大中午抓耳挠腮的想吃油条,她那税务局的老公只好一身制服一手红票,软硬兼施的让正在卖午饭的老板重新去架油锅。可她呢?

明兰窝在顾廷烨的肩颈上小声抽泣起来。老公跑的人影不见,还吉凶未卜,家里又端着个佛口蛇心的老妖婆,自己天天斗智斗勇,心力交瘁,又害怕又担心,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质过关,熬了过来,换个旁人倒是看看!

崔妈妈瞧着不对,赶紧上前来劝:“夫人,月里头不好哭的,赶紧收住,收住。回头落了病可不是顽的!”顾廷烨心中着急,赶紧扭过明兰的脸来忙擦一通,又连声哄劝别哭,他素来不会对女人说软话,想了半天,只能曲线救国:“你哭有什么用,以牙还牙才是。待你身大好了,我给你狠捶几顿出气如何。我定不还手!”

明兰叫他擦的面庞生疼,又觉得好笑,嗔道:“你搓面团呢,还不放手!”她何尝不知道他在外头也不容易,功名难挣呀。

“南边的差事办完了罢?”明兰收了泪,接过崔妈妈递来温水帕擦脸,千万别说他是丢下工作跑回来的,她可不想儿一生下来,老就被皇帝狠削一顿。

顾廷烨俯下身,亲了亲儿熟睡的小脸,小家伙含糊的嘟嘟了两声,依旧紧闭着眼,不舒服的扭了扭圆圆的小身,还吐出两个泡泡表示不满,他老摸摸自己脸上的胡茬,很不厚道的笑了。随后他示意崔妈妈把孩抱下去,转头对着明兰道:“自是办完了正事,可若非萱芷园那位,我也回不了这么早。”

明兰微微松了口气,她有一肚的疑问,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只能先问近边的:“这话怎么说?哦,对了,段小将军的案了了罢,他回来了么。”

顾廷烨笑道:“成泳兄弟的案不过小事。”

“你们不会屈打成招罢。”明兰玩笑道,到底是出了人命的,还是个良家妇女。本以为顾廷烨至少也得白自己一眼,没想他居然长叹一声,“当初事出蹊跷,又迫在眉睫,我原先还真有这打算。幸亏,拖着公孙先生一道去了。”

顾廷烨虽出身不错,但年少受挫之下,倒也生了几分寻常富贵弟所没有的自知之明;他擅行军,却并不擅断案,是以非得捉着公孙一道去不可。公孙白石号称精研刑名二十余载,以他看来,此中疑点有二。

其一,那枉死民妇是否为人所迫。其二,那酒楼是否一直向这户民家要鱼货。

明兰细细一咀嚼,大觉这两点是切中要害,忍不住拍手叫好。顾廷烨着意将过程讲的跌宕起伏,引的明兰笑乐一番,无暇伤心忧愁。

一经到达,先去见了犹如困兽般的段成泳,问明经过,随即着人盘查。当下兵分两,公孙先生由卫士护着去明察暗访,而顾廷烨则去会会大大小小的当地兵痞。既然吃酒在所难免,性在自己地盘上设宴,不知出何原因,从总兵到卫所指挥使一直到游击将军,这些兵头的酒好的出奇,都斯斯的不肯多喝,酒席间有俏丫头穿梭,也绝不多看一眼。

“大约是怕侯爷照小段将军的案,原样给他们来一场罢。”明兰听的有趣,掩口浅笑,顾廷烨也觉得好笑,“真真小人之心。”他不过想缠住他们,好叫查案无有掣肘。

微服私访外加堂审供词,短短几日,就叫公孙白石看出了端倪,迅速破案。

首先,那女虽是货真价实的良家妇女,但那酒家却是一直向城中某鱼行要货的,恰就在那几日额外向这户渔家要了货。再次,明明那民妇家中的公爹丈夫小叔等所有男丁都好好的,为何要叫一女去抛头露面收货钱,而且还是酒楼这种地方。

从这两处疑点下手,进而打开供词的缺口,接下来便是一番顺藤摸瓜,细细盘查,封建大老爷办案,自少不了威逼利诱,再来些杀威棒吓唬,然真相终是浮出水面。

竟是有人拿住了那民妇的一双儿女,并许以重金,要挟她以命行讹。一经事成,孩即被放回,又送上银两,那渔家心知攀诬官员乃是死罪,更不敢说出真相,只能一口咬死。

“末了,只一个守备出来顶罪。”顾廷烨暗含讥讽,“说是不忿成泳兄弟对地方卫所的将官们不敬,原只想戏耍他一番,没想那民妇性烈寻死,这才酿出大祸来。哼,可惜拿不住他们一意逼死民妇的实证,最后也只好将那人撤职罚罪了事。”明兰心头一阵难过:“只可怜那渔家,无端端的天降横祸,家破人亡。”

顾廷烨也摇头叹道:“公孙先生叫他们拿着银去外地谋生了。”他瞧明兰神色,探手过去揽她一道坐在床头,轻声道,“你不气我了?”

明兰躺在他怀里,鼻端满是尘土与汗水的味道,低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不易。你……你不曾受伤吧?”她直起身,去摸他的臂膀胸膛,“我不过想,你若能早些回来便好了。”顾廷烨默了半响,才道:“去了才知,两淮官场,竟已糜烂如斯。”

经过近二十年的仁宗平,地方上不但官商勾结,且武串联,小及市井帮派,大及京城勋贵,竟无不有关联!不论查哪一出,最后牵丝绊藤总能扯出一大片来,饶钦差大人是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钢筋铜骨,也是烦不胜扰。原本捞出段成泳后,顾廷烨就想回京陪老婆,却叫钦差一再恳求多留一阵,以助打开局面。

“侯爷为国为民,直是叫人钦佩。那怎么又回来了?”明兰口气酸溜溜的。顾廷烨很理所当然道:“我得来瞧儿呀。”明兰大怒,撑着胳膊用力推开男人:“你儿在隔间呢,赶紧去罢!杵在我这儿做什么!”顾廷烨朗声大笑,搂着明兰不松手,不住亲她脸颊。

崔妈妈正轻轻拍着婴儿哄睡,闻听隔壁传来的笑闹声,顿时欣慰而笑,莞尔的摇摇头,除了新找来的乳母颇有些诧异,满屋的丫鬟婆倒也见怪不怪。

“两淮着实不成样,必得狠狠整顿一番,我原本是想多待一阵,先叫人回京报个信,谁知……”顾廷烨把明兰圈在怀里,缓缓叙述着,“萱芷园那位,给我提了醒。”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自初掌兵那日起,顾廷烨就有排查细作的习惯。那时新帝甫登基,帝位不稳,里外里,不知多少别有用心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坏事的往往就是身边人。这回去两淮,从军中陆续查出四拨通风报信之人,幕后之人无非就是那些明暗势力,这毫不稀奇,谁知最近捉出一人,审问之后竟供认是宁远侯府指使。

再问这细作,却又说不出出面指使之人是谁,其实不问顾廷烨也知道是谁,若那人都算计到自己身边了,那明兰……他当时就吓出一背的冷汗。一思及此,他便一意回京,反正皇帝要求的差事他已办完了,几次密旨上奏盐务查办情形,皇帝都是连连夸奖。

钦差大人倒也通达,想着情势已受控制,就不强留顾廷烨了。只把段成泳留下,说是‘与其叫不明情状之人来,还不如叫已吃过亏的小段将军留着的好’。段成泳自是满心愿意,想他好容易派一次差事,寸功未建却吃个闷头亏,正想着怎么找回场。

顾廷烨无奈,只得好生叮嘱段成泳一番,又把公孙白石抛在后头慢慢走,自己则领一队护卫快马加鞭的启程了。

说来惊险。连日赶,刚至宁远街口,就见自家府邸上空黑烟滚滚,街头巷尾人潮拥挤,争相奔跑呼喊‘侯府走水了’。顾廷烨心急如焚,当下不管七二十一,驱马直入澄园,才知明兰正在里头分娩,总算屠二等护卫家丁还算得力,牢牢护着嘉禧居周围,是以火势不曾蔓延过去。他这才松了口气,再看萱芷园那边风平浪静,只澄园闹的一片狼藉,顿时怒火攻心,一怒之下,他就……又放了一把火。

“你你,你……居然去放火?!”明兰大惊失色,老婆在生孩,老公却跑去放火,这种天才的创意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顾廷烨笑着把明兰按回去拿锦被裹好,起身从桌上的紫砂小炉里倒了杯温水,递到明兰面前,“渴不?”

明兰一口喝掉半杯,呆呆的把茶盅还回去,顾廷烨接过去一口喝干。

“这些日的事,郝管事已略略与我说了。”顾廷烨放下茶盅,坐到她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背,“一波接着一波,那贱人是存了心要折腾你。焉知这场大火后头,她就消停了呢?若还有后招呢。是以,我也要叫她手忙脚乱。”

“人家精着呢?怎么会叫你烧着。”明兰心有余悸,如今她对夫人的评价已上了一个新的台阶。顾廷烨失笑:“谁说我去烧她?我去弟那院放了把火。”

彼时尚未夜深,火势一起,满院的人都安全逃了出来,只可惜损毁财务不少;眼见自己的亲骨肉有事,夫人心神大乱,再顾不得其他,一边忙着去救火,一边查看儿可否无恙,又抱着孙孙女好生哄着。

明兰轻轻叹了口气,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这她也知道,不过自己总是缚手缚脚——恶意纵火属于刑事案件欸!若有人命伤亡,最高可判无期甚至死刑的咩!

“人没事就好。”明兰低低道。

顾廷烨冷笑道:“你也替他们担心?!”

澄园大火,明兰挣扎在生死分娩关头,廷炜朱氏夫妇却正在悠闲的逗弄孩!想起这些,顾廷烨心头一阵狠戾,直想刀刃上沾些血才好。明兰低着头,除了叹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娴丫头这孩还有几分良心。”顾廷烨总算脸上微露笑意,“小小年纪,竟敢跟大嫂争论。既责怪自己母亲不来瞧你,一见这里起了火,硬是顶撞大嫂,把屋里大半人手派了来救火。这会儿,蓉姐儿也在她处。”自己那阴暗险恶的冤家大哥,满肚发了霉的烂计,居然能产出这等光明磊落的好笋,倒叫他惊奇了一番。

明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世界总算还没那么绝望!她喜孜孜道,“我本也不指望大嫂如何尽心,她一个寡妇人家,到底顾忌诸多。我早说了,我只是喜爱那孩。”

顾廷烨微笑着抚摸她的长发,这不是物以类聚么。

说了半天话,明兰又觉着乏了,加之心情完全放松,眼皮愈加发沉;顾廷烨轻轻拍着她,直待她沉沉睡去,才慢慢起身离去。

门外早有人候着,郝管事笑道:“禀侯爷,人已安顿好了,不知是否去见……”顾廷烨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郝大成顿时满头大汗,连忙敛去笑容,低头道,“是,侯爷请这边。”

分花拂柳,澄园后山有一落整齐结实的排房,因为顾家人口少,这里便俱空着,偶尔堆放些杂物。郝大成在前头引,顾廷烨缓缓跟着,走了约一盏茶功夫,来到排房东侧角的一间屋前,门口有四五个粗壮婆看着,见顾廷烨来,赶紧躬身下拜。

郝大成低声问:“里头可还好?”当头一个婆回话:“禀侯爷,已请大夫瞧过了。没什么要紧的,曼姑娘受了些轻微的皮肉伤,哥儿则惊吓了些。”

郝大成又看了顾廷烨一眼,挥手让婆们下去,上前去开了门,请顾廷烨进去,然后自己守在外头,距五步而站。

屋里的布置很简单,只一桌四凳,另一副床榻,一把镜台盆架,洗漱器具俱全,桌上有茶水点心,屋角还设了冰盆。曼娘正抱着儿坐卧在榻上,听见门开响动,立刻抬头去看,一见是顾廷烨,顿时喜出望外,一边去拢鬓边的头发,一边站起身来,哽咽道:“二郎!”

顾廷烨站在那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拉过一把凳坐下。

曼娘赶紧把儿推过去,连声道:“昌哥儿,叫爹,快叫呀。”小男孩怯生生的,挪着脚步,不住打量眼前的男人,却嗫嚅不前,曼娘朝顾廷烨笑道,“这孩腼腆,在家里时总想爹,这会儿倒不会叫了。”

顾廷烨凝神看会儿男孩,放柔声音道:“近来还咳嗽么?”

昌哥儿不安的抬起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结结巴巴道:“……有时咳,有时又不咳……娘叫我吃药……药很苦……”

听他回答的七零八落,顾廷烨不由得皱起眉头,这都七八岁了,连话都说不清,他转头对曼娘道:“不是给请了先生么?如今读什么书了。”

曼娘心头发慌,但她反应快,立刻垂泪道:“是我没能耐,大字不识几个,怎么教养的好。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求夫人收留孩的。”

“胡说!”顾廷烨当即斥道,“多少不识字的娘,不照样养出读书的儿来。难道那些两榜进士,各个都有个识断字的娘不成?”

他久居上位,统帅军伍,早已积威于内外,他这么沉声一喝,昌哥儿立刻吓的躲到曼娘背后去,一副瑟缩害怕的模样,顾廷烨看的更是皱眉,“特意给你们选了个风物和暖的庄,不是叫昌哥儿多去外头跑动玩耍么?怎么还这般怕见人。”

曼娘拿帕揩着泪,泣不成声:“没爹的孩,出去也是叫人欺侮,他自幼又性老实,何必出去现眼呢!”

顾廷烨没有说话,只定定注视着曼娘,只见她哭的眼红气喘,声声如诉,便是火眼金睛,也很难分辨真假。可他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那庄是他细细挑的,先不说周围原就有许多父亲阵亡于军中的孤儿寡妇,单说那是在昌哥儿名下的产业,又有谁敢欺负他们母了。

可是曼娘就有这个本事,稍有不察,就会叫她的眼泪和辩解给绕进去。

“来人。”他忽的提高声音。郝大成开门进来,低头等吩咐。

顾廷烨道:“把孩先带出去,叫婆好好照料。”郝大成心知主要和这曼娘单独说话,便赶紧叫婆抱了昌哥儿出去,昌哥儿本不愿意,叫曼娘哄了几句,才依依不舍的出去了。

门再合上,屋里只剩两人。

曼娘一脸惶恐的站在当中,顾廷烨指了指一把凳:“坐罢。”

她才缓缓坐下。

“当初……”顾廷烨露出疲惫的神情,“我可曾强逼你委身于我?”

曼娘一惊,几乎又要站起,过了片刻,才眼眶泛红道:“二郎怎么这么说!当初若非二郎怜惜我孤苦,我早不知道死在何处了。是我……我自己愿意跟着二郎的……”

“结果,却是笑话一场。兄长根本不曾弃你而去。是你给他银,叫他到外头去立业的。”顾廷烨心头泛起一阵苦笑,当初年少气盛,还觉着自己英雄了得,救荏弱少女于火海。

“不不……”曼娘急辩,“这是谁人污蔑,明明是哥哥卷了二郎给的银,丢下我自管跑了,数年后才回的。二郎你……”

顾廷烨伸手打断她,漠然道:“个人说的。你兄长,单妈妈,还有原先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就在你说兄长音信全无的那两年,你们还时常互寄物件。”

曼娘脸色发白,没想到连这个也叫他查出来了。顾廷烨看着她,心头竟是一片平静:“嫣红死时,我就和你说过了,你是不会拿空口白话来定人罪过的。何况,是你。”

他又何尝愿意相信自己看错了人,相信自己多年来生活在谎言中,相信自己多年便如个傻般的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当老父指骂曼娘时,当所有人都说曼娘别有所图时,他一次次的替她辩解,为她的人性情作保。没想到头来,反是自己全错了。这是何等屈辱!

“我许过你什么吗?”顾廷烨继续追问,目光如针,将曼娘钉在座位上,将谎言钉在真相上,“我说过要娶你为妻么?我骗了你么。”

汗水流下曼娘的额头,再次沁花了适才上好的妆容。

“起初,我就说过,我没法给你名分。你说,只要能跟在我身边,无名无分也是甘愿。”回忆起当初,字字句句俱是荒唐,可笑自己还全信了,还真以为遇着了个真心真意的红颜知己,“后来有了蓉儿昌儿,你又说,不为自己,也为着孩儿们,求进府为妾。我为着怕你们受欺负,打听到余家大小姐是个贤惠女,便央了父亲去求娶。谁知……”

顾廷烨自嘲的笑了笑,对曼娘道,“你还瞧不上。”

“二郎!”曼娘哀声呼了一声,扑到顾廷烨跟前,牢牢抱着他的腿,仰头含泪道,“去余家,那是我一时糊涂。我心里头害怕,怕那余大小姐不容我,这才迷了心窍的!”

“你从来没糊涂过。”

顾廷烨连手指都没抬一下,只冷冷的往下看着,“一步步,一招招,你都算的清清楚楚。我终究如了你的意,背父离家。若非我对你存了疑心,若非嫣红之事,我就该如你算计的那般,带着你远走江湖。然后以你为妻,对罢?”字字如剑,只说的曼娘哑口无言。

“……那,有什么不好?”

曼娘眼中漫起一层奇异的光,把脸柔柔的蹭着顾廷烨的膝盖,声音柔美轻缓如吟唱:“当初,满侯府的人都欺侮你。只有我待二郎是真心真意的。我不稀罕侯府的荣华富贵,我只要二郎,咱们远远的离了这儿,自己立起门户。二郎有的是能耐,到时候,咱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的过日,做一对神仙般的快活夫妻,有什么不好?”

“说的好。”顾廷烨看着曼娘枕在自己腿上,伸手把她的头缓缓抬起来,“你的盘算很妙。可你有没有问我一句。我是否愿意过这样的日?”

曼娘呼吸陡然急促,眼神躲闪起来,顾廷烨扭过她的脸,认真注视这她,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把话跟你说清楚,我从未有一日,想过要娶你为妻。”

便是在当初两人最和乐之时,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想好好对待这个可怜女,叫她以后的日能安享富贵,不再受人欺负。

曼娘瞳孔急张,嘴巴开阖几下,鼻孔翼张收缩,猛然间,她尖叫一声:“你不想娶我?那你想娶谁?那些只会家长里短,自命高贵,又琐碎无知的平庸妇人?!”

顾廷烨听了,居然笑了笑,“你说对了,我还就想娶这样的平庸妇人。能相夫教,能妥善理家,关照族人,里外应酬,温善平庸的妇人。而非你这般了得的奇女!”

听得出话中的讥讽之意,曼娘生生哽住了,几欲窒息,心中恨的几想抓出把血来,她艰难的吞咽了一口空气,缓过一口气,顿坐在地上,哀戚道:“你不过是瞧我人老珠黄了,如今的新夫人年少美貌,你变心就变心罢。说这许多做什么?天下男多负心,只可怜我,一颗心全给了你,只落的如此下场。”

顾廷烨忍不住又笑了,他常想,倘若曼娘是个男,定是个棘手人物,每当他下决心想把话说死说绝之时,她总能把话题岔歪,不让谈话继续下去。

“一颗心?呵呵,为着你的这颗心,我始终觉着负疚于你,处处为你着想。”顾廷烨站起身,双手负背,面窗而站,“可这几年,我细想着,若当初我不出手,那你会是何等光景?”

曼娘拿帕捂着脸,心头却惶急。当初若非顾廷烨相助,自己兄妹的境况将何等不堪。

“为了你,我多番筹谋,想给你们母好的生活;又几次忤逆长辈,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顾廷烨在屋里缓缓走动,然后停在曼娘身前。“我对得住你,我始终都对得住你。”

初入江湖那些日,他手头再紧,宁可自己吃穿粗糙简陋,也定要省出银寄去京城,给曼娘母花销;直至今日,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说这句话了。

曼娘听顾廷烨的声音越来越冷,心知今日不妙,得想法囫囵回来,便哀声祈求道:“当初之事,算是我错了。只求二郎瞧在孩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哦,蓉姐儿……她好久不曾见昌哥儿了,他们姐弟自小要好,怎好分开他们!”

“他们姐弟既已分开这许多年了,也不见活不下去了。”顾廷烨淡淡道,“况且,蓉姐儿又有弟弟了。”曼娘猛然抬头:“新夫人,生了个……儿。”

顾廷烨眼中浮起戾气:“没如你的意,他们母均安。”

曼娘宛如被抽干了力气,忽的直起身,死死抱着顾廷烨的双腿,尖声道,“二郎有了嫡,便不要可怜的昌哥儿了么?!你忘了,他小时候,你也抱过他,亲过他的呀!”

顾廷烨面无表情,声音冷硬:“我要过他的,你忘了么。娶盛氏前,我与你好声好气商量过,我把昌儿接来。明兰会好好待他,我也会好好教他。是你自己抵死不肯,这你也忘了?”

“二郎好狠的心,便是新人胜旧人,也不能生生拆散我们母呀!”曼娘哭的声嘶力竭,“既那盛氏夫人这般好心肠,为何不能容下我!”

“是我信不过你。”顾廷烨冷冷道,“你已叫我做了一次鳏夫,还想叫我做第二次么。你这次进府来作甚?还敢抱着孩去撞夫人,当我不知你的用意!”

曼娘无话可说,只能哭道:“实实是盛夫人要烧死我呀!”

“要烧死你的,是秦氏夫人!”顾廷烨断声喝道。要不是他在廷炜院处放了把火,夫人自顾不暇,估计他们母就叫烧死了,“你明明看见向妈妈带人过去放柴薪的,这当口了,居然还不忘栽赃别人,真是蛇蝎心肠!”

“二郎!二郎!”曼娘扯着顾廷烨袍服下摆,苦苦哀求,“我是不好,可昌哥儿到底是你的亲骨肉呀。你忍心叫他流落在外?我不进府也成,叫昌哥儿认祖归宗罢,我只要每月,不,每年见他一次,不不,不见也成呀!”

“不行。”顾廷烨背过身去,斩钉截铁的拒绝,“如今你闹了这么一场,叫明兰再如何教养昌哥儿。”而且他也信不过昌哥儿,七八岁的男孩,想闹怪容易的很,自己七岁时已会往廷炜小床上丢苍耳棘了。况且他此时性也定了一半,若有仇恨,怕也埋下了,待他一日日大了,如祸患在卧榻之侧。说句凉薄的话,他是不会拿嫡去冒险的。

曼娘不哭了,一把抹干眼泪,冷笑道:“张口明兰,闭口明兰!她如今可是你的心肝宝贝了,你又怎知这回没瞧错了人!没准又是个能做戏的!”

顾廷烨笑着转过身来,“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二愣?我是怎么查你的,就是怎么查明兰的。我信她,不是因她言两语,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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