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一边走下旅店宽大的楼梯,走向吃早饭的餐厅,一边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咒骂着总编。时间还早,只有几个极富工作热情的人已经来了。她独自选了张桌子坐下,对天祈祷别有人来打扰她。她需要一点时间从刚才的打击和不舒服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她把自己隐藏在一个凹陷的角落,拿一份快报遮住脸,希望大家以为自己在努力工作,而不是克服宿醉的不适感。

第一杯咖啡的效果就像打水漂那样微乎其微。第二杯起了点作用,至少稍微起了。那种攫紧整个心灵的沮丧和颓废慢慢消散,她开始注意到周遭的其他事情。她的目光在这间小小的维多利亚式房间中搜寻。一个远远的角落中,另一个政治新闻记者正在和一位官员亲密交谈。还有一位党内高层和几个人共进早餐,包括他的妻子、一位新闻评论员、一个来自某份星期日报纸的编辑和另外两个玛蒂似曾相识但暂时叫不出名字的人。邻桌有个年轻人,她肯定自己不认识。他的坐姿和玛蒂差不多,都有种希望餐厅里的人看不见自己的态度。他身边的椅子上堆着一摞报纸和几个文件夹,看上去有点邋遢学者的味道。她得出的结论是,这应该是个党派研究员。并不是因为她的脑子已经清醒得开始高速运转了,而是因为在他桌上挨挨挤挤的茶和吐司之间,摆着一个文件夹,上面有个很大的党派标志,标志下面是“K.J.斯宾塞”这个名字。

随着咖啡因稳定地发挥着作用,职业的本能逐渐回到她身上,她把手伸进随身常带的背包里,拿出一份党派内部的通讯录。这份通讯录不知是何时她向谁讨来的或是偷来的,她也记不大清楚了。

“凯文·斯宾塞,分机号371,民意调查部。”

她重新看了一眼文件夹上的名字,试图一步一个脚印地稳扎稳打。她经历的糟糕事情已经太多了,可不想傻到把事情再搞砸了。至少在午饭前最好别再闹出什么笑话来。总编的冷嘲热讽让她对泄露给自己的那份民意调查数据没有了信心,但她还是拼命想挽狂澜于既倒。也许她能拼一把,打探出真实的数据。正当此时,她和那人的目光相遇了。

“凯文·斯宾塞,对吧?在党派总部工作?我是《每日纪事报》的玛蒂·斯多林。”

“哦,我知道你是谁。”他有些慌张地回答道,但被认出来他还是很高兴的。

“能和你一起喝杯咖啡吗,凯文?”她问道,没等对方回答,就来到他的桌前。

凯文·斯宾塞三十二岁,但看起来略显老相。他是未婚人士,一直为党派这个庞大机器卖命,年薪是少得可怜的一万零两百英镑(没有补贴)。他很腼腆,戴着一副眼镜,行动笨拙,有时候有点咋咋呼呼,完全不知道和一位年轻女士共进早餐应该如何得体地表现。玛蒂跟他握了握手并报以微笑,很快他就滔滔不绝地详细解释起选举期间他要为首相和党派的战术委员会提供的常规性报告了。

“整个选举活动期间,他们都宣称自己几乎没有在意民意调查,”她带着些刺探的口吻说道,“他们说唯一重要的调查就是——”

“——选举当天出来的那份,”他接过话茬,很高兴两人能有共同的话题,“是的,这是我们的一个小小谎言。只有他们认真看待这些调查,我才能保住工作。不过你我之间就说个不该说的,斯多林小姐——”

“叫我玛蒂就好。”

“有些人可能过分看重这些调查了。”

“怎么会呢,凯文?”

“总会有些误差幅度的。还有些小调查,你不需要的时候,这些烦人的小东西还是一直往你的眼前蹿!”

“就像我刚刚看到的那个?”玛蒂说着感到一阵刺痛,还在为早上的尴尬遭遇耿耿于怀。

“你什么意思?”斯宾塞问道,突然就变得警惕起来,把茶杯放回托盘。

玛蒂看着他,发现这位本来和蔼可亲的好好先生突然变得正式刻板起来。他的双手交握,放在桌布上,脸从脖子红到了耳根,眼中已经没有了那种面对美女的急切。斯宾塞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政客,完全不知道如何运用技巧去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的困惑不解一目了然,但他为什么这么慌张呢?玛蒂突然灵光一现。当然,那些烦人又惊人的数据也许不是正确的,但为什么不故意说出来看有没有人自投罗网呢?她今天一早上就已经做了好几个“滚翻”了,还傻乎乎地做了笑柄,因此,再蹦跶一下完全无损她的职业自豪感。

“我懂的,凯文。你这边的数据很让人失望啊。特别是跟首相有关的那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依然双手紧握,似乎在祈祷,抑或是在阻止它们颤抖?接着,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拿起茶杯,结果把茶给弄洒了。他绝望而无助地抓起餐巾,想把这一团糟清理干净。

与此同时,玛蒂再次把手伸进背包里,拿出那张神秘的纸,抚平放在桌布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首次发现在纸的底部,赫然印着凯文名字的缩写“KJS”,最后一丝宿醉的感觉消失了。

“这些不就是你的最新数据吗,凯文?”

斯宾塞想把那张纸推得远远的,就好像自己面对的是严重的传染病源。“你到底是怎么拿到这个的?”他有些绝望地看着周围,希望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安静的闹剧。

玛蒂拿起那张纸,大声念起来,“第四十号民意研究调查——”

“请你别念了,斯多林小姐!”

他可不是个善于遮遮掩掩的男人,别人一眼就能把他看透。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凯文不知道如何摆脱目前的窘境,于是将唯一的生存希望系在了面前这位早餐同伴的身上,希望向她屈服能换来一点怜悯。他把声音压到最低,用哀求的口吻对她说,“我不应该跟你谈论这个的,这是严格保密的。”

“可是凯文啊,这不过就是张破纸罢了。”

他的双眼再次扫过整个房间,“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要是这些数字泄露了,大家都会认为是我给你的。那我就彻底完蛋了,没救了,完完全全地没出路了。每个人都在找替罪羊,周围流言蜚语满天飞。首相不信任主席,主席不信任我们。不会有人可怜我这么个倒霉蛋的。我喜欢我的工作,斯多林小姐。把绝密的数字泄露给你,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我还不知道党内的士气竟然这么消沉呢。”

斯宾塞看上去十分垂头丧气,“你根本想象不到。我还没遇到过这么糟糕的时候。坦白说,我们都夹着尾巴做人,低着脑袋走路,这样一旦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们才能明哲保身,尽量少受损失。”他第一次与她四目相对,“玛蒂,我求求你,别把我拉进来。”

有时候她讨厌自己的工作,也讨厌自己。此刻就是如此。她不得不榨干他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直到这只“小老鼠”吱吱求饶。“凯文,你没有泄露这份报告。你清楚,我也明白。我也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想要知道的人。但如果要我帮你的话,我自己也需要一点帮助。这就是你最新的民意调查报告,对吧?”

她把那张纸又推到他面前。斯宾塞再次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这份报告是你写好,然后在很小的范围内传播的。”

对方又点了点头。

“我唯一需要你告诉我的,凯文,就是谁能拿到这份报告。这还算不上是国家机密,对吧?”

对面的男人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他好像憋了很久的气,才开口回答道:“只印了很少的一些,用双重封口的信封装起来,只发给了内阁官员和五个高级的总部官员:副主席和四个高级主管。”他拿起茶杯,想润润嘴唇,发现自己早就弄洒了大部分茶水。“你到底是怎么拿到这个的?”他可怜兮兮地问道。

“我们就说某人不小心弄丢了吧,好吗?”

“不是我的办公室吧?告诉我不是我的办公室!”

“不是的,凯文。你自己算算。你刚刚给了我超过两打的名字,这些人都能看到你的报告。再加上他们的秘书或者助手,这样可能走漏风声的人有五十好几个了。”她向他展露出自己最宽慰人心的温暖笑容,“别担心,我不会把你卷进来的。”

他的面部表情顿时完全松懈下来。

“但我们得保持联系。”她补充了一句。

玛蒂离开了早餐厅。斯宾塞对她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这让她感觉好了些;她手里还握着斯宾塞的家用电话号码,这让她感觉更好了。她心里有点小小的激动,想着自己即将写出的头版报道她就兴高采烈,再想到可以当面羞辱自己的编辑,给他当头一棒,她就觉得更为满意了。整个新闻界会为此轰动至少一个星期。然而,在这所有的情绪当中,她感到一种最为强烈的顾虑。现在,那个陷害科林格里奇,泄露这张纸的“叛徒”嫌疑人有五十个之多,到底他妈的是谁呢?

这间旅店的伍六一号房间可远远够不上五星级。这是整个酒店最小的房间之一,离大门很远,位于顶楼的走廊尽头,可怜地挤在屋檐下。这里可不是党派政要们待的地方,绝对是为那些累死累活的工作人员准备的。

佩妮·盖伊有个不速之客。房门啪的一声打开了,在这之前她没听到任何有人接近的脚步声。她箭一般地从床上弹起来,呆坐在严重的惊吓中,露出一对完美的乳房。

“他妈的,罗杰,你难道就学不会敲门吗?”她向这位出其不意的访客扔了个枕头,有些恼怒却并不生气,“而且你这么早就起来干吗?你一般不到午饭时间不露脸的啊。”奥尼尔已经在床那头落座了,她根本就没费心去遮一遮自己的双乳。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轻松友好,根本不存在任何性爱的感觉。大多数人要是知道这俩人从来没有发生过性关系,肯定会大吃一惊。奥尼尔总是和她打情骂俏,特别是在众目睽睽的公共场合。当别的男人靠近佩妮的时候,他也表现出独占欲和保护欲。但有几次佩妮接收了错误的信号,准备提供秘书之外的服务时,奥尼尔对她深情而温柔,喃喃地说着太累了,算了。于是她猜想,这应该不是她的问题,他对所有女人都是那样的。而且在他那些阿谀奉承以及含沙射影的背后,心中深藏着一种对性爱的不安全感。他结过一次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随着时间流逝,往事模糊了,但痛楚还在。他总是对这部分私生活缄口不言。

佩妮已经在奥尼尔手下工作将近三年了,对他忠心耿耿,喜爱有加,非常想减轻他的不安全感。但他好像从没放下过防备。那些不太了解他的人觉得他外向开朗,好玩有趣,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魅力,是一个有想法,有活力的好男人。但佩妮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古怪。最近几个月以来,政治生活的压力越来越难克服,但他却更加沉迷其中,这让他在爱情关系上的警惕性甚至是妄想和偏执更为严重。这段时间,中午之前他几乎都不在办公室露面。他开始打很多很多的私人电话,之后就焦躁不安,甚至突然消失。佩妮完全不是个幼稚的女孩,但她的确很爱他,而这种深爱让她盲目。她知道这个男人依赖自己,如果他在床上不需要她,那么在其他的每个方面,他都需要自己。两人之间有着联系十分紧密的纽带。即便目前这些并不都是她想要的,但她也心甘情愿地静静等待。

“你这么早起来,就是想上来泡我的,是不是?”她戏谑地说道,坐在床上撅了撅嘴。

“穿上衣服,你这古灵精怪的小东西。这不公平。它们太过分了!”他大喊着,指着她的胴体,特别是那对乳房。

她调皮而挑逗地把身上的被单揭开,这下她一丝不挂的完美身体就完全暴露了。

“哦,妮妮,我亲爱的,我真希望能把这一刻永远保留下来,画成油画,挂在我墙上。”

“但不放在你床上。”

“妮妮!求你了!别闹了!你知道这么一大清早的,我状态没那么好。”

她很不情愿地伸手去拿睡衣,“是啊,对你来说真的太早了,罗杰。你不是一宿没睡吧?”

“嗯,昨晚有个漂亮的巴西体操运动员教了我一系列的新动作,我们没有任何体操设备,所以挂在吊灯上练的,满意了吗?”

“闭嘴,罗杰。”她坚定地说,她的心情变得像清晨的天空般灰蒙蒙的,“到底怎么了?”

“你是说我这么年轻的帅哥怎么就愤世嫉俗起来?”

“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哪方面没让你失望?是我年轻英俊还是愤世嫉俗?”

“兼而有之。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跟我讲讲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

“好吧,好吧。我必须到附近去送点东西。所以……我觉得应该过来跟你说声早上好。”他几乎就要把全部真相和盘托出,但他克制住了。他没提到在报纸里放文件的时候差点被玛蒂·斯多林抓个正着,所以需要个地方藏身。他迅速跑向走廊尽头,就好像是英式橄榄球比赛时为英国队冲向得分线一样,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啊跑。真有意思啊!这样党主席就有麻烦了。真是太妙了。这个坏脾气难相处的老混蛋在过去几周以来对他特别吝啬,就像厄克特之前指出的那样。奥尼尔自从厄克特那里得到风声后,就满心恐慌,完全没注意到,威廉姆斯其实对谁都挺吝啬的。

“我就当你说的是实话吧,”佩妮说,“但你可怜可怜我吧,罗杰。下次来说早上好的时候,先敲个门。而且早上八点半以后才来。”

“别跟我过不去。你知道我离了你可活不下去。”

“别跟我虚情假意的,罗杰。你想干吗?你来肯定是有原因的,对吧?就算不是要我的肉体。”

他眼里突然有种急躁的神情,好像一个罪恶的秘密被暴露了出来。“实际上,我是来请你做件事的。实在有一点难办……”他把自己做推销员时积累的过人魅力全盘使出,开始讲起头天晚上厄克特一股脑向他灌输的故事。“妮妮,你还记得帕特里克·伍尔顿吧,就是外交大臣,选举期间你帮他写了一些演讲稿,他对你当然是有印象的。我昨晚遇见他了,他问起你。他对你简直神魂颠倒。不管怎么说,他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和他共进晚餐,但他不想贸然直接来问你,免得你拒绝他甚至生气。所以,你知道,我就算是答应了他,说私下找你谈谈,你拒绝我比当面拒绝他要容易些。你明白的吧,妮妮?”

“哦,罗杰!”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怎么啦,妮妮?”

“你在帮他拉皮条呢。”她的语气更加苦涩,令这句话像一句悲愤的控诉。

“不不不,完全不是,妮妮,不过是顿晚餐而已。”

“从来都不只是晚餐。从我十四岁开始,晚餐就不单纯了。”她是第二代英国移民,在兰仆林周围拥挤的廉价居住区里长大,对于一个年轻的黑人女孩在白种男人的世界里打拼需要付出什么样的牺牲,她一清二楚。她并没有因此而过度沮丧或悲情,而是觉得这给了她往上爬的机会。然而,她绝不会因此就将尊严完全丢弃,眼前就是她不愿意低头的情况之一。

“他可是外交大臣啊,妮妮。”奥尼尔抗议道。

“可他臭名远扬呢,跟英吉利海峡隧道一样,久负盛名啊。”

“但你又有什么损失呢?”

“我的自尊。”

“哦,妮妮,别这样。这很重要。你知道,不重要的话我不会跟你开这个口的。”

“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该死!”

“我觉得你很美,真心觉得。我们每天朝夕相处,能给我生活带来欢笑的事物为数不多,你是其中之一。但我现在很绝望。求求你了,妮妮,别问我太多,但是……这件事你一定得帮我。只是一顿晚餐而已,我发誓。”

两人都热泪盈眶,两人都彼此相爱。她知道,对她提出这种要求,他也很心痛,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因为爱他,她不想知道原因。

“好吧,只是一顿晚餐而已。”她悄声骗自己。

他突然扑到她身上,高兴地亲来亲去。接着又像刚才突然闯进来一样,气喘吁吁地夺门而去。

五分钟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电话给厄克特,“东西已经送到,晚餐已经约好,弗朗西斯。”

“太棒了,罗杰。你真是太能干了。我希望外交大臣也会感激你。”

“但我还是不太清楚你要怎么让他邀请佩妮共进晚餐。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亲爱的罗杰,这个意义就在于,他根本不用亲自邀请她共进晚餐。他今晚要来出席我的招待会。你带着佩妮来就好了,我们喝上一两杯香槟,互相介绍介绍,看看事情如何发展。以我对帕特里克·伍尔顿的了解——作为党鞭长我当然很了解他——二十分钟之内他肯定就会提出,可以帮助她练习和改进一下法式礼仪。”

“但我还是不明白这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罗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切就看这两个人啦。不过,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了如指掌的。”

“我真的不知道这到底能有什么用。”奥尼尔抗议道,还是希望电话那头的人会改变主意。

“相信我,罗杰,你必须要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您,我不得不相信您。我没有其他选择,对吧?”

“很对,罗杰。你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这样的知识就是力量啊。”

电话挂断了。奥尼尔觉得自己已经懂了,但还不是很确定。他还在拼命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厄克特的合作伙伴,抑或不过是他的囚徒。被这个复杂问题纠缠不清的他在床头柜里一阵乱翻,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吞下几粒安眠药,衣服也没脱就瘫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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