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决定还是给卓越打个电话,一方面是妈妈问起来好有个交待,另一方面也想把黄海的意思转达一下,最重要的是,卓越毕竟是靖儿的爸爸,现在又受了伤,虽然她爸爸已经代表她去D市看了卓越,但她自己如果一声不吭好像也说不过去。

但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妈妈帮她设计的那些话,她肯定是不会说的。她跟卓越的关系,从来就没有达到过说那话的程度。人家那些女孩子,至少还被人死乞白赖地追过一段,至少还在婚前享受过一段颐指气使的权利,虽然结婚之后丈夫可能从奴隶变成了将军,但那将军也就统帅着一个兵,兵要是起来造反,说个离婚至少还能吓唬吓唬将军,本来就只一个兵,如果连这一个兵也跑了,将军还统领个谁?

而她呢?从一开始就是受制于卓越,他对她根本没有死乞白赖过,他从来没给她颐指气使的机会,一向就是他说了算。他想叫她留校,她就留了校;他想跟她到“洞洞拐”来,他就跟了来;他想干那事,就干成了;他想有孩子,她就有了孩子;他想让他们的关系合法化,他就搞到了结婚证。就算他现在还在追求阶段,她都没本事用“吹台”吓得他不去参加那些活动,因为他早就说了,他是不会为了女人影响他的事业的。

不过她最后还是决定把她妈妈教的话用上,不指望能阻拦卓越参加那些活动,但说不定可以赚他一句“离就离,你以为我怕离?”之类的话。她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得可以,但好像有股潜在的动力,冲击着她去这样卑鄙一回。

她打听到卓越回了师院,就往他住的地方打了个电话,当门房上楼去叫他的时候,她竟然心慌意乱起来,好像在做贼一样,连呆会怎么开始她那卑鄙的谈话都不知道了,心理上已经进入了束手待毙的状态。

卓越一拿起电话,就熟人熟路地叫道:“燕儿,你还好吧?好想你们!”

一捶定音!还是老规矩,他一句话就把什么事都敲定了。她本来打算把谈话定位在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位置上的,但被他这么一叫一抒情,普通朋友分手夫妻一边滑掉一只脚,跌进“普通夫妻”的罗网里去了。她垂死挣扎了一阵,还是没办法把她妈妈教的话说出来,只问:“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都是皮肉伤。真是太感谢你了,还叫爸爸跑这么老远来看我。我留他多玩几天,他也不肯,一定要跟车回去,我那时行动不便,没能陪他到处逛逛——”

她发现他还是那样,叫“爸爸”叫得没一丝踌躇,如果不是他父亲英年早逝,她还以为他在说他自己的爸爸呢。她对他的妈妈,总是很难叫出一声“妈妈”来,那种难度,完全像是一种语言障碍,是发音技术问题,就像她教的那些学生发不出“thank you”里“th”那个夹舌音一样,要么舌头伸不出来,要么就是舌头伸出来被牙齿死咬住,没法让气流冲出来,所以他们总是拿“三”或者“丹”来代替。

她卑鄙不下去,只好把妈妈抬出来做替罪羊:“我妈说——我妈妈她——她挺担心你的——她说——她叫我转告你——别参加那些危险的——活动——免得出了事——你妈妈会担心——”

她“我妈妈”“你妈妈”地纠缠了一阵,感觉效果不好,有点适得其反,本来是想既把关心的意思表达到,又把“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立场表达出来的,但被她这么“我妈妈”“你妈妈”地一扯,反而起到了巩固两家亲戚关系的作用,有种“石亲家关心乔亲家”的感觉。

他果然是这样理解的,感激而不涕零地说:“你替我谢谢妈妈,叫她别担心,我没事的,这次是因为下面的群众刚发动起来,需要我过去给他们掌一下舵,我已经叫他们注意不要让那些劳改释放犯之类的杂质混进队伍里来,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的——”他把M县发生的事讲了一下,临了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在D市就好了——”

她以为他要诉说思念了,很有点尴尬,连忙来稳住自己,生怕被他七思念八不思念地打动了,结果却听他说:“如果你在D市的话,我们可以把黄海叫过来,帮我们发动钢厂的工人参加这次运动——”

她一惊,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黄海都已经结婚了,你怎么还在疑神疑鬼的?”

“我不是疑神疑鬼,”他很坦然地说,“我只是想利用他对你的那点意思,让他为我们的事业做点贡献。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影响事业。再说我知道你跟他没什么,他是有那个意思,但你不会。在这一点上,我对你是有把握的,如果他没结婚,他这么追你兴许还能打动你。但他既然结婚了,而且娶了那么一个人,你就不会做傻事了。我不是说你不会背叛我,而是说你不会跟一个精神病人抢她的丈夫,抢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你的道德观绝对不会低到那种地步——”

她感觉耳朵发起烧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是真的过高估计她的道德观,还是知道了她跟黄海的事,在那里讽刺她。她赶快撇开女人谈事业:“黄海能帮你什么忙?”

她只觉得好像在看一部革命电影,他就是影片里的男主角,说的话都有点像台词,但她不是里面的女主角,而是一个半路开始看电影的小孩子,摸头不是脑的,恨不得有个人能让她扯住袖子问一问“好人坏人?”。她问:“为什么工人可以——定音?”

他呵呵笑了几声,指点说:“你想想啊,学生能用什么威胁政府?霸客?虽然学生大面积霸客的话,政府脸上不好看,但也就是脸上不好看而已,不会影响国家的经济命脉。一个国家只要经济不倒,别人就拿它没办法。所以如果你想用霸客来迫使政府让步,那你就等到下辈子去吧!但如果全国的工人都起来霸公——那就不同了。还不说全国的工人,只要一个关键工业的工人总霸公就成。比如电力工人,真要是全国的电力工人起来罢工,我保证要不了一星期这事就成功了——现在离了电谁能过日子?”

她一下想到政治课学的那些东西上去了,好像老师也说过,那什么五四运动,虽然是学生发起的,最后也是因为工农大众的参与才成功的,但具体是成了什么样的功,她记不清了。看来真是老了,以前横流倒背的东西,现在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五四”,一“五卅”,一个成功了,一个失败了。失败的那个死了很多人,被称为“惨案”,但成功的那个,她想不起成功的标志是什么了,是把谁赶下台了吗?还是把个什么条约废除了?

她问:“你们这么油刑市微——到底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反贪污腐败?贪污腐败就这样反能反下来?”

“反官倒反腐败只是一个宣传口号,是一个最容易让群众产生共鸣的口号。政治运动要想成功,首先就要打响一个能激起共鸣的口号。中国人一向就是不患贫,只患不均,现在谁不痛恨官倒腐败?只要说是反官倒反腐败的,人人都觉得应该参加。但是官倒腐败靠游行示威当然是反不下来的,要从根子上反。为什么中国的官倒腐败这么严重?根本原因是一党专政的政治制度造成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要推翻政府吗?她慌忙说:“你们这样搞是不是——心太大了?如果你就是反官倒腐败——兴许ZY还会支持你们——如果你们要——从根本上——改变——那什么——人家政府——会允许吗?”

他又呵呵笑了起来:“政府当然不会允许,谁那么傻?你问他要江山,他会拱手交给你?当然是不会的。如果有那么容易,哪里又用得着发动工人起来支持呢?”

她越听越怕:“你们这样搞,太危险了,不能采取——和平点的方式?”

“什么和平方式?议会道路?在中国这种地方,从来没有民主的历史,也没有民主的意识,人们连选举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你就别想走什么议会道路了。你看看现在乱的,如果真要搞全民选举,要么被那些有权有势有后台的人给操纵了,要么就各家选各家的,最后选得五花八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全都选出来了,有几亿人口就给你选个几亿出来,有什么用?”

她被他说糊涂了,但坚持说:“反正你还是——别搞这些了吧——我觉得挺——危险的——”

他柔声叫道:“燕儿,有你这么关心我,我就满足了。你不知道,我在M县公安局门口被他们围殴的时候,真的以为会被他们打死,我那时没别的遗憾,就是遗憾死前不能见你和孩子一面——”

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仿佛能亲眼看见他倒在地上,乱拳之下,他一边用手遮挡着颜面,一面嘴里呼喊着她和靖儿的名字,直到奄奄一息。如果他再顺着这个路子说下去,她肯定会哭起来,但他换成了乐观的调子:“不过我命不该绝,公安里面大多数人是懂道理的,知道我不是那些劳改释放犯,我跟公安没仇,也没煽动学生冲击公安局,我是在劝解学生撤退。学生里面大多数人也是懂道理的,知道我是为他们好。真正不懂道理的是那几个别有用心的人——”

她急切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是别有用心的,你跟他们搞在一起——很危险的——听说师院有人说你们——摘桃子——要调查你们是谁——万一他们知道是你贴的那些东西——不是又有麻烦吗?”

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摘桃子’的事?连我都没看见那张大字报上的批语,还是听严谨说的。你一定是听姚小萍讲的吧?她这次很够朋友,可能是看见我救了她的严谨,她这几天学校医院两边跑,做了好些好吃的给我补身体——”

她不关心这些,只劝阻说:“你就别——贴那些——关于你导师的大字报了吧,当心人家——说你摘桃子——”

他有点生气:“真亏他们说得出口!地道的贼喊捉贼,到底是谁在摘桃子?我们做了这些年的工作,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他们那时在干什么?现在桃子熟了,他们就跳出来摘桃子,当学运领袖。哼!我们着手做这方面工作的时候,他们有的连大学的门朝那边开都不知道——”

“你们做出——牺牲了?”她想起他在E市的那些聚会,但她看不出怎么开个会就算做出了牺牲。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回到D市这种破地方来?如果不是为了事业,我K大毕业的,会自甘堕落跑到师院这种破学校来吗?亏得我忍受了这么久,这次再不动手,我在D市真有点呆不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瞧不起师院,这样贬低D市令她有点不高兴,虽然她自己也不喜欢师院和D市。她突然失去了兴趣,匆匆收尾:“反正我把我妈的话转到就行了——”

他马上从政治领袖变成了孝顺女婿:“燕儿,替我谢谢妈妈,让她老人家放心,我有分寸的,不会出事的。你也别担心,好好在家休息带孩子——”

后来她给黄海打电话的时候,把跟卓越的对话全告诉了他,好奇地问:“他有没有来请你去D市钢厂发动工人罢工?”

“没有啊,他大概就这么说说的吧?他肯定知道我去那里也没什么用,可能还不如他去,因为我那时也没跟钢厂工人有多少接触,我主要在煤矿。就算是煤矿,我的社会调查也只集中在‘五花肉’那件事上——,最终又没办成什么,可能连‘五花肉’都发动不起来——”

她不知怎么冒出一句:“如果你到D市去帮他发动钢厂工人,那才好玩呢,你们两个在一起,不知道——”还没说完,她就自打耳光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们男人嘛,事业是第一位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他纠正她说:“那你刚好说错了,如果他叫我去D市帮他,我不会去,但如果你叫我去D市帮他,我万死不辞。你想不想叫我去D市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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