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浅草的命案,便不在平四郎的辖区内,但侧腹惨遭一刀毙命的秀明,尸身却倒在深川蛤町的船屋“井船”二楼客房内,这么一来,无论天气再热,平四郎都不能不去露个面。

得到急报的政五郎也与平四郎同行。这正中平四郎下怀,自己这临时回是多余的人力,用不着打头阵去找杀人凶手,只要上面交代什么再做什么即可,先到“井船”露个面交差,之后四处打混摸鱼也无妨。这下便可趁政五郎的老婆不在,好好向政五郎打听打听——

无奈政五郎却为秀明被杀一案大为伤神,不便谈大额头的事。他忙着分派手下到附近打探消息,自己也四处活动。

现下仔细想想,虽不免有事到如今的感慨,但政五郎身为冈引,奉本所深川的同心大爷之命办事,与平四郎没有职务上的牵扯,不过是双方小有私交罢了。不如说,只是平四郎在遇上困难时请政五郎协助而已,全然是单方面的交情。因此无论平四郎在与不在,一旦本所深川出了事,为办案奔走就是政五郎的职责,与平四郎无关。

于是,平四郎独自蹲在“井船”外清凉的水边,拔起鼻毛来。只是,他拔他的鼻毛,爱看热闹的人群仍旧不断聚集,船屋里的人也大惊小怪,巴不得四处宣扬,平四郎因此了解了事情的梗概。

秀明约莫一个时辰前独自来到“井船”。这时节除了到八幡宫参拜的船只,“井船”也出船供人傍晚乘凉。但白天这个时刻,少有客人要用船,绝大多数都是在二楼闲坐,秀明也不例外。他交代船屋老板娘约好的人称候会来,届时再点酒肴。

大白天的,若要与女人幽会,通常是上幽会茶馆而非船屋,因此老板娘也以为秀明多半是约人谈生意。

秀明长相俊俏,不比当红优伶逊色,近来有许多女客为了见他一面而特地上祥文堂。小报也曾以“江户美男子”为题刊载他本人的肖像,且描绘得相当神似。但“井船”的老板娘不认得他,他也是初次光顾“井船”。

或许秀明是刻意选择不认识他的地方,也或许是他与相约对象的谈话内容不宜为人所知。

赶到现场的祥文堂老板表示,由于秀明的才华大受好评,这阵子各处店家争相前来挖角,吵闹不休,诸如愿以百两重金礼聘,除扇子外也想请他画和服、屏风等等提议络绎不绝。

秀明本人似乎也颇有意愿。凡流行必有落伍之时,即使不是这样,扇子原本就是季节之物,夏天一过便得跟着收摊。考虑至此,他会对和服、屏风等提议心动也不足为奇。

祥文堂的老板则坚称已为秀明的将来设想周全,答应绝不亏待秀明,因此双方并无冲突。这番话自然不能全盘皆收,平四郎拔着鼻毛想。

眼下有大批人出入“井船”,但案发前,这里想必是鸦雀无声。

秀明独自待在楼上的厢房,船屋的人忙的忙、打盹的打盹——总之没人会去盯着他——这是船屋、幽会茶馆的规矩。在客人拍手叫唤前,店家不会不识趣地上前啰唆。如此,就算有人避人耳目到秀明所在的厢房,捅了他一刀又悄悄离去,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绝非外行人的手法。

不刺胸割喉,而是侧腹一击毙命,实在非常人所能。不说别的,被杀的秀明既没作声,也没挣扎。老板娘会发现他血染厢房倒卧在地,是由于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有人来,觉得有点奇怪才前去探问,否则至今可能还没人知道秀明已死。

说来说去,这秀明究竟是何许人?在祥文堂落脚、画起肖像扇子前,他在哪里讨生活?画师可不像木匠鱼贩满街都是,也不是容易糊口的行业。

也罢,反正这些政五郎他们会查。

平四郎拔了根鼻毛。哈啾!打了个喷嚏。与此同时,忽地灵光一闪。就平四郎的状况,闪现的灵光多半是问题而非解答。

在白扇子上画肖像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是秀明吗?或是祥文堂的人想到了,才去找秀明这个画师?若是后者,未免也太凑巧了。终究前者才合理——是秀明有了这个构思,对自己的本事有把握,才会向祥文堂提议做肖像扇子这门生意的吧?

平四郎取出插在腰带上的扇子,唰地摊开,上头是弓之助画的马脸平四郎。弓之助当时边画边这么道:

“姨爹,这类玩意儿几十年前一定也流行过,能打动人心的事物其实不多。一样事物流行起来,久了便会被忘得一干二净,之后要不就是有人又兴起同样的主意,要不就是想起过去耳闻听说的流行,冷饭热炒。大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是世间的常理。”

这都是从你那脑袋瓜里想出来的?平四郎问道。弓之助回答是的,但佐佐木先生也这么说过。这位佐佐木先生是他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会暗里制作违反禁令的地图。

物以类众,这也是世间的常理。

小房间里铺了铺盖,大额头平躺在那里,枕边摆着水壶水杯。

“你尽管躺着,能说话吗?”

平四郎大步走近枕边,大额头吓了一跳,连忙挣扎着要起来。平四郎一屁股坐下,手心按住孩子宽广的额头。

“躺着就好。不过你啊,怎么瘦了这么一大圈?这样脑袋还管用吗?”

“是,对不起。”大额头的话声细若蚊鸣。

“看你这个样子,我实在该直接上茂七那儿打扰的,不过听说大头子身子虽还健旺,口齿毕竟含糊了,早在好几年前就只有你听得懂大头子说的话,只好还是来找你了。”

大额头眨了眨眼。“请问大爷有什么事?”

“浅草祥文堂的肖像扇子,你也知道吧?大头子有没有提过以前曾流行类似的东西?”

大额头又想起身,平四郎再次制止,但听他说“不坐好就没办法想”,便扶他起来。

“唔……”

大额头双眼凑近,在额头上形成了皱纹,黑眼珠也往鼻梁靠。他握起小小的拳头,摆在胸前,一副准备撒腿开跑的模样。

大额头宽广的额头深处,定像书库般收藏着许多听来的事迹。每当要想起某事时,他体内的灵魂便当真撒开腿在书库中飞奔,取出所需又奔回来。

过了一会儿,大额头松开拳头,兜在一起的眼珠也回到眼中央。

“那是三十五年前的夏天。”

“哦,发生了什么事?”平四郎起劲地附和。

“那是个闹旱灾的夏天,扇子卖得很好。肖像扇子是从深川八幡宫门前町一家叫蓬莱屋的店流行开来的。”

“哦,那时候是从深川开始的啊?”

“是的。起先是由辰巳的姐儿们送客人扇子开始的,后来传到一般市面,流行了一阵子。”

起因和浅草这回略有不同,但内容雷同。

“我就知道。其实也没什么,但猜中了总是教人痛快。”平四郎笑了。“不过,茂七大头子真是观察入微,连这种和案子无关的流行事物都记得。”

“与案子有关。”

平四郎大吃一惊。“什么案子?”

“那年初春起,城里便发生多起破门抢案,被抢的都是些大商家,但强盗作案手法极为凶残,一家子一个活口都不留,将财物洗劫一空,因此人人闻盗色变。”

“火盗改在干什么?”

“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大额头的眼睛又往眼头靠,随即恢复原位。“那伙强盗与众不同,并非头目和一群手下的组合,只有头目与一名军师,其余人手都是每回做案时临时找来的,所以难以追缉。”

平四郎皱起眉头。这回换他露出大额头刚才的表情了。

“这种作法行得通吗?照你说,是要动手时才找人吧?当然,只要能一夜致富,愿意刀头舔血的人也不难找,但这些人几时会翻脸倒戈就难讲了。强盗归强盗,应该还是挺看重内部团结的。”

“这便是其中的巧妙之处。”大额头继续说道。“头目无需担心遭临时找来的手下背叛、出卖,因为这些临时手下根本不认得头目的长相。不仅如此,就连做案当晚也不知彼此的姓名长相,事前既从未见面,动手时也蒙面行事。”

平四郎伸手按额心想,这种作法当真可行吗?

“但,总要有人在头目和各人之间居中联系吧?”

“是的,这是重要的职务。那个人多半就是头目的军师吧。据说这名男子每回行动都易容化妆,让人看不透他的真面目。”

之所以能了解这些细节,是当年秋风初起时,总算逮捕一名因遭受害商家伙计反击、受伤不及撤退的盗贼。这个大半辈子都在拘留所与牢房度过的男子,立刻受到严刑逼供,招出这些内幕。可是翌日早晨。却发现他虽仍绑在自身番柱子上,但侧腹遭到致命一击,已气绝身亡。没人知道是谁、在何时潜进来将男子灭口。

然而,或许是深恐官府已识破做案手法,此种作风独特的强盗杀人案便戛然而止,至少江户城内是这样。

平四郎嘴巴张得老大。侧腹遭到致命一击——这岂不和刚发生的命案如出一辙!

太令人吃惊了。所谓一语成谶便是如此,这简直是拿吃剩的沙丁鱼骨头当钓饵,结果竟有鲷鱼上钩。

“这件事还没完。”

大额头有些喘,但仍继续说下去。一直没吃饭,也难怪他很快就累了。

“依那被捕男子遇害前所说,他们这些受雇动手的人不认得头目,就算在路上相见也不知道,但头目却认得每个雇用的手下,而且记得一清二楚。”

“是远远偷看吗?”

“不,好像是偷偷要人画了他们的肖像放在身边,万一有人起心反悔去告密,即使隐姓埋名也逃不掉,而且不索命不罢休。男子说,对方是这么威胁的,而且真的给了一张酷似他本人的肖像,并表示头目也有与这一模一样的,要他牢记在心。”

平四郎的嘴张大得快脱臼了。原来上钩的不是鲷鱼,竟是鲸鱼。

“莫非那肖像画……”

“是,就画在扇子上。”

扇子易于交接,方便携带,只要收起来旁人便看不见扇面上的画。

“大头子他们听说此事,立刻赶到蓬莱屋,但仍迟了一步。画肖像扇子的画师已连夜逃走,调查的线索也就此中断,终究没能将头目绳之以法。”

多半是一有人失手被捕,画师便立即得到通报,才得以逃逸无踪。

头目、军师兼联络奔走的人,以及画师。不,或许画师与这军师兼联络奔走的人是同一个人。

三十五年前——

“大头子记得那画师叫什么名字吗?”平四郎问道。

“白秀。”大额头答道。“蓬莱屋的人对白秀的来历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个云游画师,盘缠用尽,便上门来问能否在蓬莱屋卖肖像扇子……”

最后平四郎问了最要紧的一点:“那个叫白秀的画师,长得很俊吗?”

大额头答道:“据说媲美优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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