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大叔想必是看出昨天阿六神色不对,隔天一早便来访。

阿六主动把事情说了,大叔也同意阿六最好多加小心,但对于暂时要孩子待在家里不出门一事,却有些不以为然。

“关在家里未免闷煞人,阿幸、阿道也太可怜。至少让她们上法春院吧?我来接送。”

大叔的亲切令人感激,但相反地,大叔明明亲眼见到孙八,却不认为事情有阿六和葵夫人所想的严重。阿六不禁有些失落,大叔毕竟也是男人。若大叔以为阿六和孙八如今虽闹翻了,但过去阿六有段时期并不恨孙八,两人是男女关系——这极有可能——大叔真是这么以为的话,也让人心有不甘。

小伙计照例来了,葵夫人立即让他带了信回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客人上门,自称是奉老爷之命前来。

那是个形如槁木的老人,满面皱纹,下巴尖削,发髻松扁,但笑容及声音慈祥和蔼。阿六通报后,葵夫人接见老人,开朗地说道:

“哦,老爷派你来呀,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葵夫人与老人不胜怀念般互相问候。夫人看来极为高兴,见阿六端茶点入内,像小姑娘似地活泼招手。

“阿六,你来。从今天起,这位老爷子要住下帮忙。”

老人转向阿六,恳切地自我介绍,说叫久兵卫。

“像我这样的老头子也充不了保镳,但总比一家上下都是女眷强。”

“外表看起来或许不怎么可靠,但久兵卫可是见多识广,熟于人情世故。”葵夫人灿然一笑。“要对付孙八那种人,光拳脚厉害没用。有久兵卫在,就万无一失了。”

“夫人,别把我夸得太好啊。”久兵卫笑着打断。

阿六不置可否地微笑。这位应该是老爷身边的人吧?是掌柜的吗?

或许是看出了阿六的疑问,葵夫人继续说道:“久兵卫从前在老爷的餐馆当掌柜,也为老爷的租房当过管理人。不但会照顾人,口风也紧。你大可放心好好依靠他。”

夫人的面孔突然显得年轻许多,她和久兵卫大概是多年旧识吧。两人一定是自葵夫人年轻时便已熟识。

接着,久兵卫要求看看屋子,阿六便与老人独处。阿六先为久兵卫介绍两个孩子。阿幸和阿道都不怕生,但为了昨天的事都紧张得笑不出来,然而久兵卫很快就让孩子们放松下来。

“从今天起,你们眼前这个老公公要暂住这屋里,帮忙阿幸和阿道的妈妈。万一到茅厕的路上,不小心撞见了这张皱巴巴的脸,可别吓哭啊。”

老人对隔间与门户特别留意,另一方面,也大加赞赏阿六在后院耕作的那一小方菜园。

“在此借住期间,我也来学学种菜好了。”

然后,他望着地瓜绿油油的叶子,开口问道:

“从夫人信里,我大致了解事情的梗概,但最好听阿六亲口说一次。”

阿六便说了。久兵卫很懂得怎么听话,阿六几乎不必为如何表达苦恼。久兵卫爷真的是照顾人惯了,她心想。

“这可真伤脑筋哪。”

久兵卫骨瘦如柴的手交抱胸前,皱起眉头。

“很久以前,我也遇过相似的情形。男人真会惹麻烦。”

“当时您怎么做呢?”

“千方百计把人赶走了。”

“不危险吗?”

“就是绞尽脑汁,让事情避开危险啊。”久兵卫讲完,便微眯起眼看阿六。“阿六,你该不会给过那个孙八钱吧?”

“给钱?怎么说?”

“好比——我都明白了,请收下这些钱走吧。”

阿六用力摇头。“没有,我没道理这么做。”

“孙八也不曾这样暗示过你?”

“不曾。”

阿六认为,如果只是要钱事情反倒好办,久兵卫却不赞同。

“没这回事,会向女人要钱的男人一样有危险之处。”

“比为了得到看上的女人,而害死那女人丈夫的人更危险吗?”

久兵卫微微一偏头。“这样比较也没意义。阿六,这些话千万不能对孙八说,不能逼问他。而且,从现在起,你不可和孙八交谈。他跟你搭话,你就装聋作哑。我会跟孙八解释,让他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会向他表明,我是这里的管家。

“孙八若真要拿钱还你的债务,就由我来见他,告诉他你预支了五十两的事。再来就看孙八会怎么做了。”

接着,久兵卫便理所当然般谈起了屋内事务如何分摊,阿六内心十分过意不去。

虽已是秋茄成熟时分,那天却异常闷热。用过中饭后,先前曾来过一次的日本桥某和服铺,派了三个人扛着一口大桐箱来,被领到夫人房间。这多半也是事先安排的吧。久兵卫说道:

“这些人得待上好一会儿,我趁这时候出去一下。”

之后便挥汗出门了。直到傍晚,老人总算返回时,葵夫人已决定裁制三套和服及腰带。

“孙八相当狡猾。”久兵卫在灶下对阿六说。“我去过几处自身番和木户番,那家伙都先安排好了。”

先不提日本桥商家林立那一带,此处以民宅和武家宅邸居多,外地人若频繁造访,便容易引起自身番和木户番的注意。

“孙八一个月前便查出你们在这里。还没在你们面前现身,就来过好几次,察看你们的情况。他对木户番编了一套周详的说词。”

内容不外乎老婆带着孩子离家出走躲在这一区,都怪自己胡乱借钱,老婆害怕讨债的上门才逃家,但现在不必担心了。自己希望能破镜重圆,却又没脸见老婆,想看看老婆孩子现在过得如何。基于这般情由,这阵子会常在这附近打扰,还请多多包涵……

不用说,孙八去拜访时自然没忘记带上一瓶酒与点心礼物。

阿六又气又惊讶。“好聪明的头脑,怎么能睁眼编出这些瞎话!”

“会做这种事的男人——也不见得是男人——准备都很周全。”

“那未免太周全了!”

“想撒谎骗过别人,无论脑袋有多不灵光,都要豁出去。”久兵卫微微一笑。“谎话说得不够彻底,反而麻烦。”

那别有深意的语气,令阿六不禁有些在意。那讲法,仿佛透露着久兵卫自身的骗人经验老到。

“既然他已做了如此完善的布置,便无法拉拢辖区的冈引了。当不知双方何者所言属实时,奉行所的公役和冈引是不会介入这类仲裁的,因为这是管理人和房东的工作,累死了也赚不了一文钱。”

“这么现实?”

“就是这么现实。”久兵卫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语气稍微和缓了些:“我倒认识一个不是这样的奉行所公役,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只怕老天爷也不许我去请他帮忙。”

又是这种让人在意的说法。但久兵卫恐怕也不是讲给阿六听的,那近似自言自语。

当天晚饭后,葵夫人房里的话声久久不歇。时而是久兵卫静静地笑,时而是葵夫人爽朗地笑,又是悄然无声,又是喁喁细语。两人有时还把声音压得极低,散发出极为隐晦、机密的气息。

暂时撇开切身的麻烦,阿六无法不再次推想葵夫人的身世。莫非,夫人与老爷的关系并非“金屋藏娇”便能解释,而是有什么非隐瞒到底不可的秘密?

或许是想着事情入睡的缘故,那天夜里,阿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境是在这个屋子里。不知为何,四周漆黑一片,空无一人。黑暗中,阿六没拿灯烛,孤伶伶地待在长长的走廊上。

心里虽明白这是梦,但那早已熟悉的屋内情景,却如此鲜明而清晰。做着梦的阿六,对梦里自己无所事事地呆站着感到不安。葵夫人在哪儿?阿幸和阿道呢?

不久,阿六发现梦里的自己并非单独一人。

走廊尽头有道漆黑的影子蹲伏着。那是道好大的影子,是人的模样。虽比周遭的黑暗来得深沉,但影子的线条融入其中,看不清轮廓。只知道那影子将身子缩成一团,似乎是双手抱头蹲着。

“什么人?”

梦中的阿六问。

“是夫人吗?还是久兵卫爷?”

看来不像孩子们,因为身躯的大小……不,那也不会是夫人和久兵卫。头太大,背也太宽了。

这东西不是人。

梦中的阿六惊惧地发觉时,那漆黑的人影忽地站起。几乎触及天花板的身量,隆起的肩头,手脚的关节像瘤般突出。还有,绝不会看错的,头顶上那形状骇人的两根角。

是盗子魔!

“你看到了。”

妖魔的黑影以低沉慑人的声音发话时,阿六醒了,流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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