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和祝子山匆忙来到客厅,何孟姑正在和张世仁说话。华安安见过礼,何孟姑惊喜地望着他,说:“师傅听说你击败六鬼,并且拆散了他们,高兴的不得了,托我来给你传个口信。我们想你会来当湖,却没料到你比我来得还早。”

华安安爽快地说:“我在青龙场,特意让他们在对局布告上写明扬州老叟之徒华佳华安安,就是为了彰显师傅的威名。”

何孟姑说:“你这样做忒孟浪了些。万一输了,可怎么下得来台?”

华安安一窘,连忙指着祝子山说:“有我师兄撑腰,我的胆子大着呢。”

祝子山已经被何孟姑的美色迷住了,愣怔了半天,听到华安安点到他,连忙说:“扬州六鬼的伎俩,在我祝某人面前不值一提。”

张世仁说:“这位就是当今棋待诏祝大人。”

何孟姑一愣,给祝子山微微施了一礼。

祝子山说:“祝某不才,当初在皇上面前击败高丽国第一高手,蒙皇上恩赐,御封棋待诏。”

华安安见他吹牛,何师姐一付钦佩的样子,心想,万一我师姐要和你切磋一局,看你怎么办?

他赶紧说:“我师兄棋艺虽高,但他目前是皇上的御用棋手,皇上不许他在棋待诏任内与别人下棋。这个规矩真是奇怪啊。”

张世昌说:“皇上的用意可以理解。万一祝待诏赢了皇上两子,却只赢了寻常棋手一个子,岂不是显得草野棋手比皇上的棋艺还高超?”

祝子山见华安安和张世昌给自己打圆场,心里更加得意,喋喋不休地吹嘘他在皇宫内的所见所闻,生怕这位何仙姑会小瞧自己。

午饭后,何孟姑让华安安领着自己欣赏当湖美景。华安安知道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偏偏祝子山一路跟着,寸步不离。

何孟姑只好对祝子山说:“师傅让本道给华师弟传个口信,祝待诏若是研究棋局,请您随便。”

祝子山没有办法,这才怏怏不快地走开了。

何孟姑悄声对华安安说:“师傅说,天下有一个棋圣足矣,何须两个?既然范西屏天命眷顾,做了棋圣,木已成舟,就无须再多个姓施的做棋圣。”

华安安一惊,说:“师傅的意思,是不想让施襄夏赢棋?”

何孟姑说:“师傅正是这个意思。他希望以你的棋才,能助范西屏一臂之力。”

华安安哭笑不得,说:“范西屏的棋艺如万仞高山,高不可攀,我怎么能帮得了他?再说,他也不会听人支招的。”

何孟姑叹了口气,说:“这个我也知道,可是,师命难违,只好委屈你,见机行事吧。”

华安安心想,我决不能做这种事情。别说没办法支招,就算范西屏肯听,这也是干涉历史进程。如果哪天翻开当湖十局,这里面竟有一步棋是自己的杰作,这也太荒唐了。我十四岁钻研当湖十局,居然不知道其中的一步棋是自己的杰作,这不是疯了吗?

但是,看着何孟姑殷切期盼的目光,他又没办法拒绝,只得答应下来。心里委屈极了,心想,我这位师傅的心胸果然狭隘极了。

何孟姑又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交给他,说:“这是莲儿亲手给你做的,嘱咐你保重身体,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师门的情谊。”

华安安脸一红,把香囊收好。从此以后,他的身上总散发出一股花草的芳香气味,让祝子山疑神疑鬼,不知是什么缘故。

接下来的几天,华安安的心情再也舒展不起来。扬州老叟给他的任务,像石块一样使他心里沉甸甸的,无法化解。他怕师姐督促自己,就有意识地躲开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早到晚扎在人堆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坐在回廊中,一边看范施二人的对局,一边应酬他的古代粉丝。请他下指导棋的宾客络绎不绝。宾客们发现,在场的所有国手们,只有华安安最好说话,有求必应,从不拒绝指导棋,也不索取分文谢礼、

范西屏和施襄夏的十局棋,前四局打成二比二平。第五局,范西屏开始重视他这个虎视眈眈的师弟,抖擞起精神,下出了自己的名局,大胜施襄夏。

第六局,施襄夏还以颜色,扳回一局。

他俩下棋,没有任何规则,也没有时间限制。施襄夏在凉亭中一坐就是一整天,而范西屏率性而为,想来就来,想钓鱼就去钓鱼,或是彻夜饮酒,白天匆匆应付几手棋,就回房睡大觉。他能静下心坐下来的时候,一天就能下完一局,如果玩心一起,一局棋就能下到三四天。

施襄夏并不着急,范西屏不在对面,他索性把棋局思索透彻。想好了应手,就来到回廊和宾客们聊天喝茶。

华安安左右为难,拖着不办师傅的差事让他心里有愧,但是故意给施襄夏下绊子,他也做不出来。他只好祈祷范西屏一直领先,这样他就有了借口搪塞何孟姑。

第七局,范西屏执白先行。他在布局阶段掉以轻心,棋局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尽管如此,侯公子的一声口哨,仍然把他从观澜亭吸引过去。他们一群玩伴昨天在河湾下了网,今天是检查收获的时间。

天色阴沉,秋风掠过湖面,凉意渗人。

华安安正在下指导棋,偶一抬头,见何孟姑站在对面,面带愠色。

何孟姑一摆拂尘,款款走出回廊。华安安知道师姐终于生气了,连忙离开坐席,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一处竹林边,何孟姑说:“我看范大放浪形骸,全不把棋局放在心上。照此下去,焉有不输之理。”

华安安干笑着说:“我也在关注棋局进程,他的棋势已经被动,要想赢棋,恐怕要费些工夫。”

何孟姑说:“华师弟,师傅的话你可放在心上?范大整日悠游嬉戏,施襄夏闷着头要夺得棋圣宝座。我真担心,一旦施襄夏击败范大,我们这些做徒弟的,还有什么颜面再见师傅?”

华安安被何孟姑质问得面红耳赤,顿时想起扬州老叟对自己的倾心指教,不由得长叹一声,说:“师姐,你放心,我会帮助范大赢下这局的。”

何孟姑美目迷离,望着竹海下面的湖水,说:“尘世烦扰,无休无止。我们能力有限,尽心就好了。”

华安安回到回廊,不再下指导棋,而是占着棋盘,自己对这局棋进行深入思考,站在范西屏的角度研究破解难局的方案。

但是,这不是残局,而是变幻莫测的大海。他想理出千变万化的头绪,找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案,是这样的费力。没等他理清头绪,范西屏已经回来了,大棋盘上很快摆出了棋局的进程。

华安安不得不佩服范西屏的敏捷才思。或许,范西屏真是上天降下的天才;或许他是以游戏为烟雾弹迷惑别人,其实脑海里一直在思索着棋局,才有这样快捷高效的反应速度。

黄昏时分,天空下起了雨。

双方的战斗从左半盘蔓延到右下角,施襄夏在白角进行腾挪。范西屏下到八十五手,朱公子在回廊喊:“范相公,小雨淅沥,正可去花港观鱼,最适宜不过。”

范西屏对施襄夏说:“定庵,今天就到此吧,明天续弈如何?”

施襄夏头也没抬,说:“你先去吧,叫小童给我点起灯笼就好。”

回廊里的宾客见范西屏离去,也纷纷走出回廊,各自去自己的客房。

华安安的思路跟不上棋局的节奏,一直没找到好的应手。他想研究透彻,再去悄悄告诉范西屏。可是,怎么开口呢?他是棋圣,需要我支招吗?一旦开口,他会怎么看我?一定会把我当成阴险卑鄙的小人,以前的好印象就全毁了。

他落在人后,念念不忘地回顾观澜亭,心里烦躁极了。

施襄夏很快走出了第八十六手棋,然后收拾笔墨纸砚,和自己记的棋谱。小童给他撑起雨伞,两人匆匆离开凉亭,跟着众人回到庄内。

华安安注意到,观澜亭里的棋具从来都不收拾,一直就摆在那里。范西屏和施襄夏第二天来到亭里,总会捡去棋盘上的落叶,直接就开始落子。

现代比赛,如果棋局进行两天,裁判总会用特制的盖子扣住棋盘,然后上锁,以防有人挪乱棋子。

在当湖进行比赛,都是有头有脸的国手,自重身份,不会去故意挪动棋子。而且,当时的人们也没有这个意识。因此,棋局就原样摆在那里。

天边的一声闷雷,使华安安突然警醒,既然不能给范西屏支招,何不趁着夜晚没人,偷偷溜到观澜亭挪动棋子,暗中帮助范西屏?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谁能想到,我这个最受欢迎的大英雄,竟会干出这种龌龊的事?张氏父子算是把贼请进家了。

吃完晚饭,祝子山被一群宾客请去打麻将,华安安坐立不安,一个人呆在房间苦恼极了。如果去干这事,今晚正是机会,夜雨潇潇,庄院里没有人。可是,这是违背良心的事,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他躺在床上,思考今天的棋局,思路竟然非常明晰。很快就想出一步损招,能立刻把施襄夏占优的局势葬送掉。

想起令人无语的师傅,他只能无奈地摇头,这是拜师的代价!扬州老叟志趣高洁,但是囿于时代的束缚,狭隘的门户观念很深,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闻到身上浓郁的花香,华安安坐起来。自己为师门做过什么?难道只是自私的攫取吗?或许,自己偷偷改动一步棋,并不会影响历史进程,也不会影响施襄夏做他的棋圣。

他穿好鞋,悄悄溜出门,观察了周围的动静。所有人都在各自客房里,或是高声喧哗,或是低头吟诗。性格简单的,已经吹灯睡下了。

他提起一口气,踩着湿滑的路面,隐身在漆黑的雨雾中。一路磕磕绊绊,来到回廊。耳边是芦苇丛和竹林沙沙的响声,湖水冲击着湖岸,如涛如怒。

他来到观澜亭,确信四周没人,就哆里哆嗦按亮了报警器。在短暂的闪光之后,把施襄夏最后下出的第八十六手棋挪到了自己预想的地方。

华安安整晚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为自己干出这种可耻的事而痛心,同时又担心明早施襄夏发现自己的棋子被人挪动,万一追查下来,自己有何面目再见这些善待自己的人们?

早晨,他随着宾客们来到回廊,捡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把自己藏在一根立柱后面,眼睛却像阴谋家一样,不停地扫描凉亭里的动静。

出乎意料,今天范西屏比施襄夏早到。看到“施襄夏”的第八十六手棋,略微思索,就应了一步。

华安安紧张地看着施襄夏走进凉亭,果然,听见施襄夏怪叫一声。然后,师兄弟两个交谈几声,施襄夏弯下腰,不知在凉亭里找什么蛛丝马迹。他什么也没找到,就把视线投向回廊里的人群,反复看了几遍。

华安安藏在立柱后面,脸色吓得灰白,血液几乎停止流淌。

过了半天,他探出脑袋,看施襄夏已经落座,凉亭外面挂出的大棋盘有了双方最新的着手。华安安仔细看棋谱,自己挪过的那手棋仍然在棋盘上,看来,施襄夏无可奈何,已经默认了这步棋。

华安安一直呆坐着,直到午饭时间,他才离开回廊,感觉步伐异常沉重。下午,他没好意思再去观澜亭,而是闷在房间里责骂自己。

在华安安的暗中帮助下,范西屏赢下了第七局。施襄夏的心情明显受到了影响,第八局也败给了范西屏。

范西屏连胜两局,以五胜三负的战绩,首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同时,也把施襄夏逼到了悬崖边上。剩下的两局,除非施襄夏全胜,否则他将于棋圣之位擦肩而过了。

宾客们纷纷猜测最后两局的结果。大部分人倾向于一胜一负,但是对施襄夏非常熟悉的梁魏今却认为,施襄夏久经磨砺,后劲十足。不管是对童梁城,还是扬州老叟,他都是后半段开始发力,奋起直追,最后扳平或赢了对手。因此,他看好施襄夏。

关键的第九局开始了,观澜亭的气氛有些微妙。所有宾客都聚集在回廊里,仔细揣摩棋局。华安安心神不宁地依旧躲在立柱后面,草草应付着自己的粉丝。

胡兆麟不看棋局,却把祝子山拉出人群。祝子山以为胡铁头想和自己下棋,连忙推辞。两人又推又拉,不知不觉来到湖边大路上。

胡兆麟亲密地说:“祝待诏,我有件好事想托你成全,不知待诏意下如何?”

祝子山听出来不是为下棋的事,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你看你不明说,吓得我出了一身汗。

“胡先生有话请讲,好事,祝某是极爱听的。”

胡兆麟说:“上次华佳从北京来到扬州,郭铁嘴托他捎了一封信给周怀玉。其实,周怀玉有个孙女,端庄贤惠,已到出阁年龄。郭铁嘴本想成就华佳这一番姻缘,但是周怀玉自视甚高,嫌弃华佳是个没有品级的野棋手,一直没有表态。”

“前些天,华佳击败扬州六鬼,轰动棋坛。他的棋才人品为世人所称道。周怀玉如今心回意转,想结下这门亲事,特地委托我来做中人。我不好对华佳直说,只好请兄台帮忙,玉成这桩好事。”

咦?这小子真是走了桃花运,走到哪儿都有人和他提亲。怎么没人找我?祝子山心里暗笑。

“胡兄有所不知,这个,这个华安安已经和费保定的妹妹有了婚约。”

“待诏莫要骗我。我早就向费保定打听过,这件事已经黄了。费保定的妹妹做了京城一个旗人的偏房,孩子都有了。”

“是吗?这个华安安的口风真够严实,连我都不知道。”

“待诏看此事如何?”

祝子山打着哈哈说:“如果真的和费保定妹妹的婚事黄了,我倒也乐意成人之美。”

胡兆麟伸出三根手指,说:“周家说了,如果此事果真如愿,嫁妆愿出这个数。”

“三万?”

胡兆麟摇摇头,说:“三十万。”

祝子山倒吸一口凉气,这扬州人真的有钱啊!

“有这等好事,我自然愿意说合。不过,这要等到棋局结束……”祝子山正找托词,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扭脸望去,一个公差骑着马,从树林后面冒出来。

胡兆麟认识这个人,是嘉兴府衙的一名衙役。

衙役看见胡兆麟,慌忙下马作揖。胡兆麟问他风风火火地做什么。

衙役说:“从杭州府来了两位大人,说是来找棋待诏祝子山。府台大人让我来观澜湖邸打听打听。”

祝子山心里一惊,吴老虎终于把事弄大了!他吓得脸色发青,心里极速思考着对策。

胡兆麟拍手叫好,说:“你来的正巧,这位正是棋待诏祝子山先生。”

祝子山摆起官架,问:“两位大人有何事找我?”

衙役说:“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是大事,请大人快去府衙。”

祝子山强自镇定下来,说:“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回衙门覆命,我回庄里取些随身物品,随后就到。”

衙役犹豫了一下,说:“请大人快些。”说完,行个礼,上马回去了。

祝子山对胡兆麟说:“你看,我出来久了,皇上等得着急,差人来找我。”也不等胡兆麟说话,急忙撒开脚丫子,往观澜亭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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