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分钟工夫,华安安和祝子山已经背上包袱,跑进了马厩。

华安安说:“这样不好吧?总该向主人打个招呼。”

祝子山恼怒地说:“不来当湖,哪有这么多麻烦?只剩下16天了,咱们耽搁不起了。”

华安安再不敢吭声。

两人骑马来到角门,不等家丁开门,自己就拉开角门,飞马出去。祝子山勒住马缰,对赶上来的家丁说:“皇上急诏我回京,你转告你们庄主,我们走得匆忙,来不及拜辞,以后再来道歉。”

他双腿一夹马肚,领着华安安抄小道奔上通往杭州的官道。

“吴老虎这个恶贼,我忘了多打几枪,把他打成失忆症才好。”

华安安顾不上说话,只觉得耳旁风声呼啸。就这样不辞而别,心里多少留下些遗憾。

杭州府来的两位师爷和知府闲聊天,暗示对方,皇上派一位公公出宫,从扬州一路来到杭州,急诏这位祝子山大人回京面圣。他们听了衙役的回报,料想祝大人马上就到,都整好官服,守在衙门大门内,专门恭候祝大人。这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知府把衙役臭骂一顿,问他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祝大人。衙役哭丧着脸说,是扬州商人胡兆麟说那个人就是祝子山的。师爷说,干脆,我们自己到观澜湖邸去请吧。一来二去,等到了观澜湖邸,天色渐渐黑了。

半下午,祝子山和华安安以及两匹累得发颤的马进入杭州城。他们来到好人缘,一打听,小栓子还没回来。两人给马匆匆喂了些草料,牵着马出了杭州城,连夜直奔高速干道的第一个驿站。

三更天,他们到了驿站。老板听出是那位豪爽客官砸门,连忙披衣服出来。祝子山叫他拿两付绑腿,又把剩饭热着吃了。两人缠好绑腿,换了两匹马,接着赶路。

华安安疲倦难当,问道:“祝领队,你觉得官府现在会通缉咱们吗?”

祝子山冷笑一声,说:“凭他们的办事效率,今天下午能发出通缉令就不错了。然后层层下发,等发到处州府,咱们已经到中继基地了。”

两人一路上马不停蹄,在马背上颠得头晕眼花。在高效醒神剂的帮助下,在第二天下午,终于从处州府穿城而过,这才停下来休息。

华安安觉得浑身酸软乏力,全身的骨架都要散了。经过两天三夜的奔波,他这才体会出祝子山十天之内从中继基地给自己取药的艰辛,心里非常感动,说:“祝领队,我还以为击败扬州六鬼靠得是我的棋艺,其实,你在背后付出的更多。”

祝子山有气无力地说:“你现在不恨我了?跟你的何仙姑师姐都没来得及道别。”

华安安笑着说:“你就别提了。一见我师姐,你的眼睛都直了。”

祝子山摆摆手,说:“都是玩笑话,回去写报告,谁都不要提啊。”

两人在树林里歇到天黑,这才上马继续赶路。

祝子山说:“真奇怪,我让小栓子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怎么到了处州府,路上连一张也没见?这孩子怎么了?时间不短了。”

经过一个市集时,他们终于在一家客店门外的墙上看到了寻人启事。

祝子山下了马,直接到柜台上打听是谁贴的寻人启事。店伙计还没答话,小栓子突然从饭桌后面跳起来,欢快地跑到祝子山跟前,大声叫着祝大爷。

祝子山心里的石头落地,问:“你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你到杭州了。”

小栓子说:“前些天下雨,告示一贴上墙,就被雨淋坏了。我只好回到十字坂,重新又贴了一遍。这才将将到处州府。”

祝子山听了,心里很感动,说:“好孩子,你在路上可遇见这两个人?一个鼻子下面一粒大黑痣。”

小栓子说:“我二回去十字坂,他俩已经去了林家老铺。好恶心,是两个叫花子,浑身长着疥疮。”

祝子山简直不敢相信。“那两个人去了林家老铺?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样?”

小栓子说:“一个叫陈宝的,鼻子下面有颗大黑痣。两人都是又黑又瘦,又脏又臭。我听他们管您叫什么祝领队。真奇怪!”

祝子山和华安安相视一笑。祝子山喜不自胜,说:“我找的两个人已经去了林家铺子,你干嘛还贴寻人启事?你是呆瓜啊。”

小栓子委屈地说:“祝大爷吩咐的,我不能补贴呀。”

祝子山把小栓子叫到门外,说:“从现在起,你再不要贴了。大爷给你五百两银票,你拿着直接回北京去找你爹。然后呢,过上一个月,你把你爹领上,把咱们路上的二十匹马都卖掉,换了钱给你回家盖房子娶媳妇。”

小栓子问:“大爷,你不骑马了?”

祝子山说:“你别多问,大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现在回去吃饭,明天就回北京城。”

两人满心欢喜,继续赶路。华安安兴奋地说:“这下咱们工作队人员到齐,真是意想不到啊。”

祝子山满意地说:“真是中大奖啦。这一年来,咱们经历的坎坷太多,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敢轻松啊。”

华安安已经松弛下来,祝子山却催着他不让停留。在天亮前,必须赶到十字坂。“咱俩都是名人,目标太大,都不能被人看见。趁着天不亮藏进林家老铺,最后时刻,一定要小心,不能再惹上任何麻烦。”

两人在天亮前到达十字坂,掐指一算,距离返回的时间还有十三天。

祝子山敲开林家老铺的大门,头一句就问:“陈宝和邓坚在不在?”

林掌柜说:“是有两个自称陈宝、邓坚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人?这两人我都熟悉,是这处州路上的苦力。一进店门,成天光要吃肉,光是鸡都吃了十几只了。”

林掌柜把两人领到一间客房门外,砸了一通门。

屋里有人喊道:“天不亮砸什么!”

祝子山大声说:“祝领队和华某某来了。”

屋里传出光脚落地“咚”的一声,然后有人拉开房门。

借着微光,祝子山和华安安仔细一看,却不认识。这个人胡子拉碴,一脑袋杂毛,双眼深陷眼窝,身上瘦骨伶仃,站在门里,活像个勾魂的小鬼。

这个人身后又探出个脑袋,几乎和前面的人一模一样,只是鼻子下面多了一颗大黑痣。

“是这两个人吗?”林掌柜操心地问。

门里门外互相瞪了半天,还是门里的人先叫了起来:“祝领队,华安安。”

祝子山和华安安这才确认,这两个鬼一样的叫花子,真是自己的同伴。他俩涌进屋子,四个人紧紧拥抱,欢喜的眼泪哗哗直淌。

林掌柜烧了热水,祝子山和华安安洗掉灰尘,身上清爽许多。

祝子山站在屋当中,仔细打量自己失散一年的队员。他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打眼一看就是天然虼蚤窝,身上的衣服还是去年在界溪街买的。再看看华安安和自己,锦衣华服,肤色滋润,器宇轩昂。没想到,一年的差别,双方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祝子山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他急切地想了解这一切。

“那天大清早,我亲自送你们从界溪街上路,你们为什么没有按时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疑团,足足困扰了他和华安安一年之久。

邓坚抢着说:“嗨,我俩又累又困,饥饿过度,出了界溪没多远,后面过来一辆马车。车老板见我俩可怜,一时同情我俩,就捎我俩赶路。结果,我俩一上车,在车上一摇两晃,就睡着了。也怪我们,我们给车老板说的是捎我们去张家崖,却忘了说是张桥畔。结果,一觉醒来,到了另一个张家崖,比这个十字坂还要远。”

祝子山和华安安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年代只有张桥畔,张家崖是后来的名称。而且,在十字坂往南的山坳里,另外有个张家崖。

邓坚疏忽大意,说的是三百年后的地名,难怪人家把他们拉出那么远。

祝子山本想责备他俩搭顺风车搭出了毛病,但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在这个重逢的欢喜时刻,这些话都是多余的。毕竟,他俩扛过了一年的艰苦时光,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这就足够了。

“细节,细节决定成败!真是一点不假。”他想起了自己贪吃馄饨,付错了明代铜钱的事。

陈宝说:“我俩看坐过了站,连忙往回赶。结果,天快黑时,刚过了猕猴峡,正想上山,前面官兵把路封住了,说是在张桥畔一带抓犯人。”

邓坚说:“把我俩急的,眼泪哗哗直淌。可是没有办法,陡崖后面是磁湖天池,那一带都是悬崖峭壁,根本绕不过去。一直等到半夜,一看完了,返回的时间已经耽误了。”

陈宝哈哈笑着说:“我俩是抱头痛哭,心想,你们走了,只剩下我俩无依无靠,这一年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华安安靠着墙,说:“其实,我俩也没走成。都是官兵戒严给耽搁的。”

邓坚说:“可是,我俩当时不知道啊。还以为被世界抛弃了,成了可怜巴巴的时空孤儿。后来,我俩回到中继基地,看到里面的情况,估计你和祝领队也没走成。因为祝领队说过,返回时,要带走先辈的遗骸。可是骨头架子还在,说明你们也没走。于是,我和陈宝就开始到处找你们。把县城和界溪市翻了个遍,也没见你们的人影。”

华安安拍着巴掌大笑,说:“我和祝领队到处找你们,找着找着,一直到了北京城。”

陈宝和邓坚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你们走了那么远?天哪,我们做梦也不敢想啊。怎么回得来?”

祝子山微笑着说:“你们最后怎么办了?”

邓坚说:“我们找不到你俩,身上的钱也花光了。心想,基地教的生存技能正好用上。于是,我和陈宝就在界溪市做搬运工,做苦力,每天辛辛苦苦,刚好能吃一顿饱饭。”

陈宝说:“基地的条例要求我们尽量不要远离基地周围,结果,我俩哪儿都不敢去,就守着县城到十字坂这条路。下雨天没有活干,只好偷东西吃,随便找个破庙就能睡下。”

邓坚说:“冬天才惨呢!山里的茶叶卖完了,客商越来越少,我俩没有活干,这周围的果树也败完了,根本找不到食物,实在挨不住,就沿街乞讨要饭,最远一直要到了处州府。”

祝子山叹息一声,说:“早知道这样,我和小华去处州前,应该给中继基地多留些银子,免得你们受这么多的罪。”

华安安说:“可是,我俩当时打听到的消息,说你们睡在一个货车上,到了十字坂。我们找到十字坂,却得到一个错误的信息,说你俩跟着一个商人去了处州。”

邓坚说:“对呀,我们一开始就是要跟那个茶商去处州的,可是没走多远,又怕路途太远,以后没办法回来,结果在半路就下车,直接回来了。”

祝子山笑着说:“你俩挨过了冬天,结果就把中继基地里的银子花完了。”

邓坚说:“没办法,我们一直忍着,不去动用中继基地的钱,想着那是保命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但是,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我俩三天都没有吃饭,迫不得已,跑回中继基地,取了银子,勉强度过了冬天。”

祝子山说:“我记得在中继基地留了十两银子,那可不是小数。”

邓坚笑着说:“我俩银子到手,先去馆子吃大餐。心想,左右扛不过冬天,就算死,也得做个撑死鬼。”

四个人哈哈大笑。

陈宝说:“我可知道了,邓坚就是个败家子,十两银子,一个星期就花掉了八两。最后还是我藏了剩下的碎银子,关键时刻度过了难关。”

华安安惊讶地说:“什么?你俩就靠二两银子度过了冬天?”他想起自己在冬天差点冻饿而死,没想到,这两人比他还艰苦。

邓坚说:“我俩并不是坐吃山空,还要争取干活讨饭。只有迫不得已,连续饿上两天,才花钱买东西吃。“

祝子山眼睛噙满泪水,哽咽着说:“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小华的冬天过得也很糟。”他想起自己挥金如土,一掷千金,身上没有五千两银子都不敢出门,而自己手下的队员却靠着二两银子活了下来,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感慨不已。

邓坚说:“挺过了冬天还没算完,春茶下来之前,也没有活干。我俩从下面的古家凹,一路乞讨要饭,一直要到界溪市,再从界溪市要饭要到古家凹。就这样来回的跑。实在撑不住了,就从中继基地取点钱,再取点钱,一直取到夏天,终于把中继基地的钱花光了。”

陈宝说:“除了那块十两银子,里面也没剩多少钱。我俩算了一下,总共就有三两多的散碎银子,和七十四个铜板。铜板竟然都是明朝的钱,我俩花那个钱,差点捅出大漏子。”

祝子山坐直了身子,紧张地问:“最后怎么样?”

邓坚说:“我俩用明朝的钱买馒头,被乡里的里正和官差给逮住了。他们问我们是从哪里弄来的,我俩一口咬定是乞讨来的。结果,他们押送我俩去景泰县衙,说是要砍头示众。那次真的危险极了。”

陈宝嘿嘿笑着说:“结果,他们走到半道上,一看我俩皮包骨头,榨也榨不出油水来,浑身上下,除了跳蚤再没有身外之物。就逼着我俩学狗叫,吃他们地下的痰,又给我俩身上撒尿,最后暴打一顿才算完事。”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祝子山气得浑身发抖。

华安安一直觉得自己一年来过得最艰辛,没想到他俩比自己更惨,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陈宝和邓坚却不以为然,他俩做了一年的乞丐,尝尽了人间的苦难,已经磨练出了最强的韧性,能笑对一切难看。

陈宝说:“这算什么?最起码脑袋还是自己的。”

邓坚笑着说:“我俩偷东西,经常挨打,被狗咬。有一次我跑得快,陈宝被人家抓住,给扔进了茅坑里。”

陈宝瞪了他一眼,说:“你能!你在果园里被人家吊到树上,就挨着一个大马蜂窝,我要不是拼出命救你,放火烧了蜂窝,早就没你了。蛰得像个大猪头,好意思说人家。”

邓坚说:“你偷人家池塘的鱼,要不是我把狗引开,你就惨了。害得我现在腿肚子上还有狗牙印。”

祝子山打断两人的争吵,说:“我听明白了,在这种极端苦难的情况下,你们互相帮助,互相爱护,才度过了这最艰难的时期。作为本次任务的领队,我对你们这种团结友爱的精神表示钦佩。”

邓坚说:“天哪,我俩半年没吃过肉了,只有到了这里,才过足了肉瘾。”

祝子山问:“你们花完了中继基地的钱,就这样一直乞讨?”

邓坚说:“春茶下来后,客商慢慢多了,我俩才有了活干。每天能吃上一顿饭、两顿饭。”

陈宝说:“我俩一直算计返回的时间,心想不管你和华安安到了哪里,到了返回的日期,你们肯定会回到中继基地的。所以,我俩也不敢走远,成天就在界溪市和古家凹之间转悠。”

邓坚说:“半个月前,我们帮人在古家凹搬运茶叶。陈宝闹肚子,就从墙上撕下一张告示,结果打开一看,竟然是寻找我们的寻人启事。我俩都哭了。”

陈宝笑着说:“我俩从来不看墙上的告示,所以一直没有留意。鬼使神差的,那天竟然想用纸擦腚,要不然,还在街上流浪呢。”

邓坚说:“我看到启事上的日期,竟然是已经贴了半个月。我能不伤心吗?如果早早发现了,不是提前半个月就脱离苦海了?”

陈宝说:“我俩看到寻人启事,扔下活计就来到十字坂。一看路上,到处都贴满了启事,都怪我们粗心大意,自讨苦吃。”

邓坚说:“我们到了林家老铺,刚好有个小孩,叫小栓子。我们对他说,我们就是启事上要找的人。这小子,把我俩足足盘问了一下午。最后我们说清了你和华安安的长相和姓名,差点没说出我们的真实身份。他看我们答对了,这才让林掌柜收下我俩,给我们安排食宿。那一刻,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陈宝哈哈大笑,说:“我也是。从此以后,我们顿顿吃肉,每顿饭都往死里撑,就这样还觉得肠胃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蓝湖纸作品《当湖十局》免费阅读。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