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陈宝和邓坚一年来的苦难经历,四个人都唏嘘不已。

祝子山说:“你们的身体亏欠太多了,吃肉补充体能是应该的。但是要注意营养均衡,在最后这个时刻,决不能吃坏肚子,影响我们返回的计划。”

邓坚好奇地问:“我听那个小孩说,你们在扬州,而且你还是朝廷做官的,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走到哪儿都能当领导啊?”

祝子山放声大笑,说:“别提了,什么官?芝麻绿豆一样伺候人的小官。小华知道的很清楚,成天提心吊胆,总怕人来找麻烦。”

华安安调皮地说:“祝领队可不是小官,那是朝廷里翰林院棋待诏,相当于,全国棋类协会主席。”

邓坚和陈宝同时惊呼一声:“主席啊,可真够大的。”

祝子山慌忙摆手,说:“别听他瞎吹!我不过是陪一些大人物下下棋、吹吹牛而已。回去后,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写进报告。关于各自的经历,各自发挥吧。尽量真实,但是不要太琐碎。”

邓坚说:“你看你俩,一个穿得像城里的公子哥,一个像个大富豪,我和陈宝一件衣服穿了一年,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摸爬滚打,现在都成麻袋片了。这太不公平了。”

祝子山说:“我和小华经历了多少磨难,你连想都想不出来。为了找你两个,我和小华从这里一直到了处州,还以为你们成了通缉犯,最后又到了杭州,甚至去监牢里找你们,差点没被人坑死。我们这一路,也真是不容易。小华靠下棋挣点钱,养活我们,有次半夜在街上被人打闷棍,差点救不回来。我们遇到的苦难,一点不比你俩少。还好,大家都安然无恙,这是求之不得的最佳结果。我终于能睡一个踏实觉了。”

邓坚说:“真是的,这一年的生活,令人永远难忘。”

祝子山说:“现在不说了,到了中继基地慢慢说。我俩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现在,你和陈宝轮流去街上守着,如果发现有官差挨家挨户搜查我和小华,就赶快回来报警。”

邓坚和陈宝又是一惊:“你俩犯案子了?”

祝子山头往枕头上一靠,口齿不清地答应了两句,就睡着了。另一张床上,华安安已经鼾声如雷。

第二天,祝子山让邓坚去街上找来一位剃头的待诏,又让陈宝买来几身新衣服。两人精心收拾一番,面貌焕然一新。

祝子山头戴一顶斗笠,遮住自己大半个脸。他让华安安和陈宝留在十字坂,自己领着邓坚骑上马,去界溪的上游查看地形。他要坚定地完成自己的意愿,冲垮连接中继基地和张桥畔之间的小桥和土坡。

如果带上华安安,肯定会遭到他的极力反对。陈宝目标太明显,只有机灵的邓坚最适合做他的助手。

邓坚骑马并不熟练,两个人只好慢慢走,一路逶迤来到山顶。祝子山找到自己从前发现的一条山谷,就牵着马,直接插向记忆中的界溪瀑布。

这是一带乱山,山势峥嵘陡峭,满地怪石。有些地段,连马都无法通行。两人只好把马缰拴在灌木上,徒步走入深山。

邓坚不知道祝子山想干什么,也没有多问,心想,总归和工作有关系。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祝子山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瀑布。他反复回忆周围的山势走向和地形地貌,确认这里就是界溪的发源地。

但是,令他失望的是,瀑布下面的水塘,比他想象的要浅得多。想要截住这里的水,形成一个堰塞湖,工程量几乎等于修建一个新的水电站。他虽然不缺银子,但要命的是,周围都是连山石,根本没有可供挖掘的土壤。他原先的计划是带上二十个人,上千条麻袋,就地取土,用沙袋堵截水源。现在看来,这完全办不到。如果从山外面运土进来,不知道需要几个月的工期。

祝子山失望地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自己以前查看地形,是三百年以后的事情。那个时候,这里的水塘很深,只有一个溢水口,而且周围山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土壤,很容易就地取材。在三百年前的今天,这里还是杂草丛生的乱石山。

他问邓坚,有没有办法切断张桥畔和中继基地之间的小桥和那道土坡。

邓坚惊奇地问:“切断那个干什么?”

祝子山不耐烦地说:“这个你不用管,我只问你有没有办法?”

邓坚想了想,说:“那道土坡足有五千立方的土石,如果雇人挖运的话,怕张桥畔的村民不会答应。而且,那是官道,谁敢去挖断官道?”

祝子山目光幽幽地说:“晚上,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子给它弄断。”

邓坚说:“那只有用爆破方法。”

祝子山长叹一声:“可惜,咱们没有爆破器材。算了,那道土坡迟早会被洪水冲掉的。”

华安安等他们回来,听说祝子山放弃了切断那道土坡的念头,心里暗自庆幸。至少,张桥畔的古代村民不会在自己这群现代人手中遭殃了。

祝子山决定在林家老铺隐蔽下来,在返回时间到达的前三天,再悄悄去中继基地静静守候最后时刻的到来。

大家唯一担心的,是绿色通道能否如约开启。祝子山坚定三个人的信心说,国家急需我们回去,一定会及时开启通道。就算有什么意外,凭着他目前的经济实力,可以再留下一年,创建一个秘密实验室,真正开展一些实验。他的这个想法,遭到了三个队员的一致反对。

祝子山让邓坚和陈宝密切注意十字坂的各种动静。同时,又预留后手,叫陈宝买了大量的熟食,藏在陡崖下面那个破败无人的山神庙里。一旦有风吹草动,四个人立即转移到那个小庙。或者,提前藏身到中继基地。

过了四五天,陈宝匆匆跑回林家老铺,慌里慌张地说:“刚才有两个驿卒在大碗居吃饭,说是去磁溪县发告示。说是有位朝廷的官员失踪,官府正四下里寻找。”

祝子山一惊,问道:“还听到什么?”

陈宝说:“还听到这两个驿卒说赌钱的事情,谁赢多少,谁输多少。”

祝子山说:“你现在和邓坚一块上街,多听听多看看,打听一些有用的信息。”

陈宝和邓坚一出去,祝子山立刻让华安安收拾行李,自己则去后槽喂马。他估计,这事多半和自己有关。难道吴老虎真的把事情弄大了?冒牌棋待诏,皇上一定龙颜大怒。浙江巡抚兜不住这事,一定会在全省范围内展开搜捕。

下午,陈宝和邓坚同时回来,说:“布告贴出来了,找的就是你。”

祝子山紧张地问:“什么罪名?”

两人摇摇头,说:“只说是失踪,没有罪名。悬赏了五十两银子。”

祝子山苦笑一声,说:“才这么一丁点。”

他望望天色,天空乌云密布,凉风一阵紧似一阵,随时都会下雨。

他对华安安说:“咱们不能骑马,那样太扎眼了。等会下起雨,咱俩趁街上没人,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先往张桥畔的山神庙那里赶。陈宝和邓坚晚一个时辰再出发。走时,给林掌柜一百两银票做店钱。”他思索了一下,“算了,这种小地方的人不识货,没见过大额银票,和你们纠缠起来,反而弄巧成拙。你们现在就拿着银票去街上换成散碎银子,用银子支付他的店钱和伙食费。他要多少就给多少,不要还价,他如果问起,就说我们去了处州府。”

陈宝和邓坚出门分别兑换银两。

祝子山忧心忡忡地说:“我最怕最后节骨眼上出意外。吴老虎的事情真让人后怕。”

华安安说:“咱们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算什么?”

祝子山说:“我现在是惊弓之鸟,再也经不起折腾。咱俩来到十字坂后,只有林老板见过咱俩,他如果看到告示,一定会出卖咱们的。”

华安安朝外望望,说:“幸好,他没到街上去。”

祝子山说:“等吧,一下雨就出发。”

陈宝和邓坚换回八九十两碎银子,祝子山给每人发了一张银票和一点碎银子,并且检查了每个人的探寻器和警报器,他做的这么细心,如临大敌,如临深渊。

天擦黑时,天空雷声隆隆,伴随一声又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落下来,顷刻间,院子里就成了一片汪洋。

祝子山和华安安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头闯进雨雾中,顺着空旷的街道向磁湖山走去。

两人在雨夜中摸索前行,好容易走到猕猴峡口,从这里开始,就要走山路。山路上水流湍急,路面被冲刷出许多小沟,露出下面的沙石。

祝子山背着他的宝贝匣子,非常吃力。在这漆黑一团的雨夜爬山路,非常危险。他犹豫了一下,对华安安说:“夜里没人,咱俩还是等陈宝他们来了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华安安说:“可是你让他俩两个小时后才走,在这雨地里要站多久?”

祝子山说:“干脆回去把,叫上他俩,四个人一起走。”

华安安烦躁地说:“你就拿不出个准主意?在这泥地里来回折腾。”

祝子山说:“我是被这一年来的遭遇弄得提心吊胆,总怕在最后时刻节外生枝。我是领队,责任重大,必须对这次的任务和所有队员负责。”

华安安没办法,只好跟着祝子山往回走。没走多远,听见对面路上匆急的脚步声。在这雨夜,这种声音格外刺耳。

他俩停下来,静静等候,听见了陈宝和邓坚的说话声。

祝子山欣喜地说:“这两小子变机灵了?居然知道提前跑路。可见,要饭的经历,对人的智力提高很有帮助的。”

祝子山听出只有那两个人,就放心地喝了一嗓子:“你俩怎么提前出发了?”

邓坚说:“太好了,你们没有走远。”

陈宝说:“你俩走后,林家娘子往我们房间里探头探脑的,打听你俩的去向。我猜她可能听到了风声,开始起了疑心。我和邓坚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全家老少五口全都捆了起来。给他们留下店钱,急急忙忙就跑出来了。”

祝子山释然开怀,对华安安说:“你看,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咱们稍迟一会,她就有可能叫来村里人,那时候就不好脱身了。”

四个人亮起警报器的照明,借着微光,向山上鱼贯爬行。

后半夜,雨渐渐停了,山风吹得人浑身发抖。

邓坚问:“祝领队,咱们现在去哪里?界溪市?”

祝子山说:“现在都不能抛头露面了,也不能远离中继基地。最好,躲在庙里,静静等上几天,做一些体能训练。”

风吹散乌云,月亮从云端露出来。瞬间,清冷的月光照亮了沉睡中的山川大地。

四个人爬上这条路的最高点,来到陡崖下面。仰起头,寂静山林中就隐藏着中继基地。向下俯视,张桥畔沉浸在睡梦中,毫无声息。

祝子山让其他三个人继续前行,穿过一片菜地,就是山神庙。他自己夹着百宝箱,去了中继基地。他要把这沉甸甸的宝贝提前藏进去。

祝子山回到山神庙时,三个队员靠着残墙断壁,正在熟睡。斗笠,蓑衣,拐棍扔了满地。

天亮后,祝子山给大家做安排。“我们现在距离返回时间还有七天,为了保证返回时的绝对安全,必须提前两天禁食,提前一天禁水。再饿再渴也必须忍住。我们颠沛流离熬过了这一年,决不能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离倒计时剩下十个小时的时候,我们再净身进入中继基地等候。”

三个人都没有意见。

祝子山说:“陈宝预先藏下的熟食只够吃三天的,三天后,邓坚趁着夜间人少,去张桥畔再买两天的食物。别的人都呆在庙里,不准暴露。”

陈宝说:“干嘛不让我去?我知道西头有家烧鹅、卤肉非常棒。”

华安安笑着说:“你鼻子下面那颗黑痣太显眼,小心把捕快给招来。”

祝子山说:“在最后这五天时间里,咱们四个人轮流值班,注意周围的动静。每个人每天做五个小时的体能训练,小心回到基地,却蹬不开舱门。”

经过祝子山的反复提醒,三个散漫惯了的队员这才意识到,梦寐以求的时刻真的要来了。温暖、光明、充满安全感的,属于自己的年代正徐徐向他们开启大门。每个人都热血沸腾,一年时间的体验,他们都有足够的理由热切盼望回到自己的年代。

了无生息的山神庙里,顿时生机勃发,活力十足。

四个人做体能训练的逃生动作,其他三个人步调一致,唯独华安安多出一个凌空取物,又塞进嘴里的动作,非常滑稽。

这套逃生动作,他们已经练过千百万遍,但是现在做起来,心情又和以前大不一样。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途径张桥畔的货车、行人并不多,也没有村民到庙前的菜地来摘菜,四个人安安生生度过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邓坚悄悄溜进张桥畔,买回来最后两天的伙食。

经过这些天的补充,营养不良的邓坚,陈宝面色渐渐红润,说话也有了底气,举手投足间也充满力度。

第四天,终于有位农妇来菜地摘菜。她连山神庙望都没望一眼,就匆匆下去了。

第五天,两个半大孩子在菜地里东寻西找,想给野兔下套。他俩不知不觉来到庙外,搞得里面的四个人非常紧张。幸好,孩子们在断墙外面玩了一会就跑开了,四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禁食之后,躲在中继基地的墓穴中最安全。但是,那里空间狭小,人虽然不吃食物,却会有排泄物。把那里搞的污秽不堪,谁都不愿意。但如果频频去地面活动,又会增加暴露基地的危险。因此,他们只能守在破庙里,听每个人腹中的雷鸣。

第六天,下起了雨。虽然再没有人光顾这里,但是,饥饿、干渴、潮湿,让四个人受尽了罪。

倒计时显示只剩下十个小时。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天空仍然飘着小雨,从墙缝望出去,周围的大山青葱碧绿,袅袅白雾在山林中游荡。悬崖下面的官道上,不时有车马经过。山民挑着筐,筐里放满了各种山野菜。骑驴的绅士,缩在斗篷里,小童牵着驴缰,不住地回头拌嘴。小媳妇撑着雨伞,拎着包袱,背上还背着熟睡的孩子。这一切景象都历历在目,对这些普通俗世的人物,四个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看的清晰、透彻。

祝子山不断地问:“谁还没有腾干净?”

最后时刻,大家心里都格外紧张。祝子山每问一次,都有人提着裤子去墙角。

天快黑时,隔着几十步就看不清人影。四个人分成两组,离开了这个躲避了七天的藏身地。

路上有行商经过,他们就闪进灌木丛躲一会。

华安安突然想,如果施定庵或师姐,不论哪个熟人,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都会对我的印象大打折扣吧?

由于惊慌,四个人手忙脚乱之际,在荆棘丛中没少吃苦头。

中继基地的门徐徐展开,祝子山问了最后一次,这次没人吭声。他手一挥,四个人鱼贯而入。

陈宝和邓坚钻进离心机室,华安安和祝子山忙着整理自己的随身物品。

华安安逃离观澜湖邸时,把自己的棋具、扇子、师傅赠送的书和一些小零碎都留在了那里。他相信有人见到那本书,会如获至宝,好好珍藏的。他身上只有香香的一缕青丝和莲儿送给他的香囊。这两样东西他舍不得扔掉,只好带进中继基地。现在又无法带回,就整整齐齐摆在石桌上。他把自己身上又检查一遍,摸出许多银票和碎银子。彻底清空后,就坐在角落静静等待。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他来时一无所有,去的时候却满腹惆怅。他在心里,默默祝福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待他友善的人。唯恐心不诚,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除了华安安的报警器,其它三个报警器都排列在一起,同时显示倒计时。三个显示器,分秒不差。

办完这一切,祝子山让大家坐下,慢慢调理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

祝子山让三个人把先烈的遗骸折叠起来,装进特制的容器。那是收集到的各种科学数据,将和他们一起返回。但是,容器太小,骨骸塞不进去。祝子山没有办法,只好掰下四根手指骨,硬塞进去。

倒计时剩下一小时十五分钟,报警器的显示屏变成绿色。这是提醒他们,绿色通道正在开启,他们必须进入吊舱。

四个人用特制胶水,互相帮忙,把每个人的发辫牢牢粘在头顶。脱去所有衣服,寸缕不留,赤条条进入离心机室,找到各自的吊舱,钻了进去。

吊舱内的信号灯亮了。几只机械臂开始给实验员的身体部位连接导线,检测他们的身体状况。随后,凝固剂注入他们的身体,与此同时,起缓冲作用的液体从头顶注入吊舱,几分钟后,液体注满。实验员此时失去生命体征,渐渐石化了。

凌晨两点左右,沉睡中的张桥畔万籁俱寂,悄无声息。大地突然一阵抖动,周围山林的树木哗哗作响,不知惊起了多少夜鸟。几秒种后,抖动渐渐缓和下来,熟睡中的人们毫无察觉。夜,还是那么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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