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担山并不是真正的山峦,而是一处高数丈、广数亩的高地。传说春秋战国时期,武都有女嫁给古蜀国国主为妃,备受宠爱。后妃子去世,国主既不舍得爱妃归葬故乡,又要满足妃子入故土为安的遗愿,特派五丁即五名大力士到妃子故乡担土,营造起规模宏大的坟茔。此坟冢即为后世所称“武担山”,为成都著名典故,历来与“望帝啼鹃”齐名。

四簷寒雨滴秋声,醉起重挑背壁灯。

世事不穷身不定,令人閒忆虎谿僧。

帘幕萧萧竹院深,客怀孤寂伴灯吟。

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

——张咏《雨夜》二首

杨柳青听张咏问及前任成都知府郭载之事,当即脸色大变。郭震见状,登时心中一沉。他刚才知道杨柳青是杨在、邢曼夫妇之女后,便有些怀疑是她杀了郭载。

当年郭载任西川兵马捕盗使,不但未能履行职责擒捕连续作案的江洋大盗勾平,还以吹破牛皮的公告激怒了勾平,令其肆意张狂,犯下了邢氏灭门血案。也正是郭载上书禁止富人招赘,杨在、邢曼夫妇被迫迁出邢家,最终贫困而死。即便后事不过是郭载见识浅薄、朝廷政策失措,但就前事而言,郭载确实有极大的失职之过。可笑的是,这位西川兵马捕盗使捕盗不力,不久还因“功劳”升官,调离西川,再回到蜀地时,已是成都知府的身份。

从杨柳青的立场来看,她责怪郭载在任上不能尽职,诱发了邢氏灭门血案,这无可厚非。而当时勾平尚未被捕,十年前的血案依然没有任何线索,再见到郭载庸碌无能,一再升迁,依然位处知府高官,杨氏心中定然愈发有气。而以她果断的性格,也完全可能下定决心杀死郭载报复。

张咏见到杨柳青反应如此剧烈,奇道:“青娘为何惧怕至此?难道你以为我怀疑是你杀了郭载?”

杨柳青“啊”了一声,以极为古怪的表情看着张咏,随即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任介忙奔过来护住爱人,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张知府怀疑柳青杀人,可要拿出证据来。”

张咏不答,只悠然道:“我来成都时间尚短,却听到不少关于前任知府郭载之死的流言——有说他病死的;有说他自杀的;还有说他被大蜀军余党害死的;也有说他是主帅王继恩加害的;还有说他是被因禁止入赘而遭受财产损失的人杀死的。青娘觉得哪一条最有可能?”

杨柳青已然镇定了下来,道:“小女子的情况,表面符合最后一条,但实际情况更为复杂。我爹娘虽因户籍迁出邢家而不能继承遗产,但若当日他们仍然带我住在邢家,怕是也被那穷凶极恶的勾平一并杀了。我鄙夷郭载不假,不过我也很明白我的仇家是杀人凶手,而不是他,他只是又一个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可对于我们老百姓而言,所关心的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一日三餐,以及个人微不足道的情绪。我承认这十年来我很愤怒,但我心中所有的怒气都是冲着杀我外祖父全家的凶手。所以我特别感谢张知府,是你了结了十年前的旧案,让我焦躁的内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说得极为诚恳,张咏深为动容,当即起身正告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青娘你。我适才说那样一番话,别有缘由,稍后我会解释。”

杨柳青很是意外,道:“张知府一早便相信我跟郭知府之死无关?”

张咏笑道:“当然相信。青娘是聪明人,果真是你害了郭载,适才你就不会自表是邢家女儿后人。连任公子都不知道你的身世来历,你完全可以继续隐瞒下去。”

杨柳青想了想,道:“小女子倒没有想那么多,我全然不知张知府是为郭载而来。”又道:“知恩图报是做人之根本,就算真是我杀了郭载,我也一样会自表身份,好当面向张知府道谢。”

张咏极为惊异,叹道:“我终于知道青娘的过人之处了。来,青娘请坐,郭老弟、任公子你们二位也坐下。我大概能猜到青娘适才为什么会有那样大的反应,我也知道要让你说出实情,不但会令你为难,还可能令你自身陷入极大的危险中,那么我们今晚便不提这事了。来,我们四人今日聚在此处,也算有缘,一起喝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杨柳青极是感动,哽咽着举起酒杯,道:“就请张知府说句祝酒词吧。”

张咏道:“嗯,就为了邢氏终得安宁。”举杯一饮而尽。又拍了拍任介肩头,道:“青娘是个好女子,你要好好待她。”便与郭震辞了出来。

郭震问道:“张公是不是愈发怀疑是王大将军杀了郭载郭知府?”

张咏点头道:“若非如此,怎能令杨柳青那样的女子闻言色变?我猜郭载一定握住了王继恩的把柄,多半就是白头翁那件事。他自以为能要挟王继恩,让对方为他向圣上求情,却不想反而带来了杀身之祸。”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郭震!”却是任介追了出来。

郭震道:“你不用陪着青娘吗?”任介道:“她说想一个人静静,我就告辞出来了。”

走出几步,郭震又想起了什么,道:“任介,你替我送张公回官署,我去办点儿事。”

任介狐疑道:“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忽然“啊”了一声,朝北边景宅望了一眼,忙道:“你去吧,去吧。”

然郭震并没有赶去武担山会见师妹,而是返回了芙蓉楼。杨柳青只穿着单薄衣衫,坐在庭院花架下独斟独钦。月光映照着她婀娜的身姿,愈发楚楚动人。她见郭震再度返回,倒也不惊讶,只问道:“张知府又派郭公子回来探我口风吗?”

郭震道:“张公既说了不提这事,又怎么会派我前来探风?是我自己要回来的。你杀了勾平,是也不是?”

杨柳青大为意外,问道:“勾平不是越狱逃走了吗?我倒是想杀他,可人都跑了,我如何能杀得了他?”

郭震道:“青娘是风月场上的人,演得一身好戏,可惜还是差了点火候。就算你不知道勾平已死、被人弃尸在十字街枯井中,你适才表白身份向张公答谢后,就该一再催促张公派人追捕勾平,如何半个字不提?”

杨柳青摇头道:“我完全不知道郭公子在说些什么。我今日心情不好,来,郭公子陪我喝上一杯。”亲手斟了一杯酒,奉了过来。

郭震接过酒杯,递到唇边时又缩回了手,冷笑道:“这酒里下了迷药,对不对?”顺手泼在石桌上,果然“嗤”的一声响,冒出一股白气来。

杨柳青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怒道:“郭公子,你好生无礼,无端端地跑来我这里,说是我杀了勾平,现下还说我往酒里下药。你我喝的是同一壶酒,我若下药害你,不是连我自己也害了吗?”

郭震道:“这是九转鸳鸯壶,我曾见人用过,壶里装着两种酒,按住壶柄上的机关,便能控制倒出的是好酒还是药酒。”说罢拿起酒壶,掀开壶盖,果见壶身中装着两种酒,由曲形分格隔开。

杨柳青道:“郭公子果然有见识。那么你也该知道这里是妓院,药酒是常用的手段,所谓的‘药’,不过是你们男人喜欢的春药而已。”

郭震一时哽住,竟无话可驳,只得道:“青娘敢说你没有杀勾平吗?”

杨柳青道:“不错,勾平是我大仇人。可他犯案累累,既露了形貌,便已是死路一条。我若发现了他,该向官府报官领赏才对,为何要用私刑杀他?”

郭震道:“这便是关键所在,你杀勾平不是因为他是你的仇人,而是他发现了你的秘密,等于握住了你的把柄,你必须得杀他灭口。”

杨柳青道:“胡说八道,在官府贴出通缉告示前,我从来不知道勾平是谁。”

郭震道:“你是不知道勾平是谁,当他找上你的时候,你便认了出来,勾平就是之前你见过的僧人慧恩。他被官府通缉,既逃不出成都,又在城中难以容身,便赶来芙蓉楼,想用你的秘密要挟你收留他。但他不知道你就是邢氏后人,他来找你帮忙,等于主动将自己送上了砧板,任你宰割。”

杨柳青也不回答,只扬声叫道:“环儿,酒菜都凉了,收了吧。”

女使环儿应声而出,却不收拾残席,而是手持绳索,将郭震手足绑了起来。郭震欲起身抗拒,竟全身酸软,使不出丝毫力气,这才知道已经着了杨柳青的道,却不知她如何下的手。

二女合力将郭震拖到内室柱子边捆好。杨柳青交代了环儿几句,打发她出去,自己关好门窗,从榻下抽出一柄匕首,横在郭震颈中,喝问道:“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震道:“青娘想知道什么?”

杨柳青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杀了勾平?”

郭震道:“我刚才说了呀,青娘今晚的表演不够精彩,你该极力敦促张公追捕勾平,而不是表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杨柳青道:“仅仅因为这一点吗?”

郭震道:“不全是。你如此坦然向张公道谢,表示仇人不再是你心结,能让你十年愤怒一朝平息,除非勾平死了。”

杨柳青道:“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是勾平自己来找我?”

郭震笑道:“这道理太简单了,勾平一早才在南城锦江边杀了华阳县狱狱长石颂,不久便在芙蓉楼被你所杀,不是他自己到北城找你,你哪能那么快找到他?”

当日勾平假扮僧人慧恩入城,不知如何竟来到芙蓉楼后巷,自门缝中窥测。杨柳青闻声出来察看时,狡诈的勾平反而谎称是郭震在偷窥。他一时不察,竟没有辩解。

郭震当时所不知道的是,勾平看到了后院中某些不该看到的事情,既然他默认他自己才是偷看者,这一危险便转嫁到了他身上。是以他离开芙蓉楼后不久便被人绑架,那些人应该都是杨柳青的同党,将他关押起来拷问,逼问他都知道些什么。

大概那些人搜去了郭震身上所有物件,杨柳青既从任介那里听过他不少事,多少也该知道著名的郭氏玉佩。她从玉佩认出了郭震身份,郭震这才逃脱了被酷刑反复逼供的命运。杨柳青又用迷药迷倒任介,将他锁在床榻上,造成其被劫持作为人质的假象,由此来威逼郭震就范。

以当时状况而论,杨柳青很容易地可以在任介不知情的状况下操控他,他几天不露面,旁人只以为他又去花天酒地了,不会起疑。而郭震不同,杨柳青不明其状况,担心杀了他或是长久关押他会引发不好的后果,而以任介及毒誓强迫郭震不将秘密泄露出去,是最好的法子。只是杨柳青不知道的是,郭震根本就没看见什么,也不知晓她任何秘密。

次日一早,勾平杀死华阳县狱狱长石颂后,见四处张贴着自己的图形告示,料想难以逃脱,又想到昨日所见芙蓉楼后院之事,遂赶来北城,找到杨柳青,以所见到的秘密要挟对方收留自己,或是助自己逃出城去。那时杨柳青应该已经知道勾平身份,见大仇人自己送上门来,大喜过望,当即假装应允,随即乘对方不备,连出两刀,杀了勾平。

既然勾平自己承认看到了后院勾当,杨柳青便知道郭震只是被诬陷,遂用药将任介唤醒,任其自由行动。

勾平被杀后,还有尸体处置问题。杨柳青本可以有更加稳妥的法子,譬如找个僻静地方掩埋起来,如此便难以被人发现。但以她的个性,一定不想让其他受害者以为勾平已经逃脱,从而耿耿于怀一生,为了让世人知道勾平已死,刻意选择了十字街枯井作为弃尸处。

当日半夜,杨柳青派同党将尸体运出芙蓉楼,运来十字街,丢入枯井中。武官乌忘我被杀,极可能是他看到了什么,一路跟来枯井,结果被杨柳青同党一并杀死灭口。

杨柳青听完郭震推测,很是惊讶,问道:“乌忘我也死了吗?”

郭震道:“青娘何必惺惺作态?我刚才进来时,特意向老鸨打听过,乌忘我被杀的当晚来过芙蓉楼,一直在楼厅边喝酒边等你,等了很久,结果你不肯见他,他只好悻悻走了。我猜他并未真的离开,而是一直在芙蓉楼四周徘徊,正好看到你同党运尸出去。”

杨柳青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郭公子前面推测的都不错,唯独乌忘我一节不对。我以我死去家人的名义向你保证,是我亲手杀了勾平,可我没有杀乌忘我。”

郭震道:“我没说是你本人杀了乌忘我,那是你同党……”

杨柳青斩钉截铁地道:“决计不是。”

郭震道:“就算你没有杀乌忘我,就算你杀勾平是他罪有应得,可你自己也是女儿家,怎能忍心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他已经能肯定有官兵卷入贩卖人口案,宋军主帅王继恩多半是知情者,但仍需要借助本地人之力。然谈及王继恩与本地人的交际时,杨柳青却说宾客只有僧道之类。这不难证实,因而她没有必要撒谎。受害者卓梦娘曾提及关押之处偶尔能听到远钟声,再联系到杨柳青所言,郭震一度怀疑有不法僧人或道士参与其中。然当他从杨柳青的言行猜到是她杀了勾平后,蓦然会意过来,与官兵勾结贩卖人口的主谋,正是杨柳青本人。还有谁比她更为便利与王继恩结为同盟呢?她正是白头翁一党的首领人物。

当日郭震遭人绑架,尚不知缘由,只以为对方是白头翁一党,怕自己洞悉揭破他们贩卖人口的勾当,而今虽知是因他事,但能令江洋大盗勾平视为同类,足以托付性命,不是贩卖人口是什么?

而且那些绑架者和杨柳青都曾用迷药对付郭震,符合白头翁的作案特征,分明是同一伙人无疑了。他折返回来找杨柳青时,尚顾全任介的面子,想先问清楚真相再说。料想青楼人多眼杂之地,他自己又会些武功,不至于为杨柳青所制,不想不知不觉中便着了她的道。而今他既说出全部真相,是万难活命了。

不想杨柳青柳眉一竖,俏脸一沉,道:“我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郭公子倒是说说看。”

郭震大为意外,怔了一怔,才问道:“不是你?”

杨柳青道:“什么不是我?今日郭公子不说清楚,别再想活着回去。”

郭震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道:“我已揭破杨柳青杀死勾平及勾平看到她行不法勾当的秘密,她自己也已经承认,我再斥责她几句,她应该是无所谓的反应,而不是如此恼怒。”又暗道:“杨柳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才自揭身份,向张知府道谢。若不是今日她自承是邢氏后人,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勾平是死在她手上。这样一个有担当的女子,真的会是白头翁一党的首领吗?”

杨柳青见郭震沉默不答,便又问道:“难道是勾平对你说了什么?他向我保证过,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呀。”

郭震心中刚升起来的热度,立时又降低了下去,冷冷道:“勾平没对我说过什么。只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娘子做了这么多坏事,可得自己小心些。”

杨柳青道:“奇了怪了,我生平还没做过一件不该做的事。看来我杨柳青在郭公子眼中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你倒说说看,这么多坏事都是些什么。”

郭震正欲直接揭破她贩卖人口的行径,女使环儿推门进来,告道:“人到了。这就送他上路吧。”

杨柳青玩弄手中的匕首,没有回答,只盯着郭震不放,显然还没有下定决心。

郭震问道:“青娘想杀我?”

杨柳青道:“并非非杀你不可,可杀了你也于我无损。”

郭震道:“青娘不是说你生平还没做过一件不该做的事吗?我又不是勾平,又没做过坏事,青娘以什么理由杀我?”

杨柳青一时沉吟不语。

环儿跺脚道:“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不杀他,我们所有人便都暴露了。”

郭震道:“你以为杀了我,你们就不会暴露吗?我能看得出青娘今晚的异样,张知府何等人物,他会看不出来吗?”

杨柳青笑道:“这一点,我倒是很放心。就算张知府看出某些异样,也绝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勾平。他不是你郭公子,他没有看到勾平曾在我芙蓉楼后巷偷窥。”

环儿又催促道:“青娘快些动手,外面的人才好及时将尸体运出去。”

杨柳青道:“这姓郭的说得对,他没做什么坏事,我们没有杀他的理由。要不然跟上次一样,我们再逼他立个重誓?”转头问道:“郭公子,你意下如何?”

郭震默然不应,要他为了保全自己性命,发誓不揭破这伙儿万恶的白头翁一党的阴谋,他宁可去死。

环儿冷笑道:“他这种世家子弟的个性,我很清楚,决计不会将个人生死荣辱放在心上。当日能迫他立誓,是因为他以为我们捉了任公子。而今他既知道了一切,这一招也不再有用了。”

郭震知道今晚自己必死无疑,便昂然道:“你们杀我可以,我只求青娘一件事,那么我便死而无怨。”

杨柳青道:“你说。”郭震道:“请青娘不要再祸害任介,放他走吧。”

杨柳青怒道:“郭公子怀疑我在利用任郎?”

郭震道:“难道不是吗?如果青娘有一点爱惜他,会将他绑在床上,用他性命要挟我吗?”

杨柳青一张粉脸登时涨得通红,道:“我……”

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又有人语声。环儿遂欲夺杨柳青手中匕首,道:“不能再等了!青娘不肯动手的话,我来。”

杨柳青忙道:“不要,还是我来动手。杀人不是好事,你年纪还小,别让血玷污了你。”走到郭震面前,正色告道:“郭公子,我并不想加害你,可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我不得不这么做。关于你求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也不能答应你。实话告诉你,我是真心喜欢任郎,所以我不会放他走的。”

郭震长叹一声,闭上双目,道:“动手吧。”

忽有一名黑衣女子疾步进来,叫道:“且慢动手。”

那女子身姿曼妙窈窕,一张脸却是丑陋得可怕,横七竖八布满了刀疤,似是利刃所划。

郭震大吃一惊,尽管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还是问了出来:“娘子……你……你是芳华吗?”

那女子果真便是当年名动西川的名妓芳华。她举手掩面,愧道:“我的脸成了这样,郭公子竟然还能认得出我。”

郭震道:“你……你还活着?你跟杨柳青她们是一伙?”

芳华点了点头,道:“是青娘救了我的命。”又婉言劝道:“郭公子,勾平杀死邢家三口,是青娘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本来就该死。你为何要为了这样一个人,苦苦纠缠青娘不放?”

郭震道:“娘子有所不知,我来找杨柳青理论,不是因为她杀了勾平,而是因为她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坏事。”

他话音刚落,环儿便大笑起来,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青娘帮了那么多穷苦百姓,人人感恩戴德,可在这位郭公子口中,就成了伤天害理的坏事了。”

郭震本不欲直揭其事,万一芳华不知情,便会陷她于险境,见环儿如此浪荡,肆意嘲笑,登时怒气上冲,冷冷反问道:“你们勾结官兵,绑架少男少女,卖去外地牟取巨利,这还不叫坏事,世间可就再也没有坏事了。”

杨柳青满脸愕然,问道:“什么绑架少男少女?”

郭震道:“假以白头翁食人,暗行绑架之事,不是你们做的吗?”

杨柳青扬手重重扇了郭震一耳光,道:“放屁!别说我们没做过,若被我杨柳青知道是谁做的,我第一个杀了他。”

芳华忙道:“看来其中一定有误会。”解开郭震绳索,扶他到外堂坐下,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公子如何会认为是青娘做了那些事?”

郭震道:“说来话长。我只问青娘一件事,那日勾平在芙蓉楼后门窥测,他看到了什么?”

杨柳青道:“莫非郭公子以为勾平看到了我正在绑架拐卖少女?哈,郭公子,你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芳华问道:“到底是什么缘由,会令郭公子这么想?”

郭震道:“我有我的理由。请青娘告诉我,勾平到底看到了什么?”

杨柳青有所犹豫,似是不愿意回答。

郭震冷笑道:“青娘不肯说,愈发可见你心中有鬼了。”

杨柳青正色道:“我不能告诉郭公子。我只能说,我们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

忽听门边有人朗声道:“我来告诉郭公子。”

环儿迎上前叫道:“爹爹,你怎么来了?”

郭震不必转头,一听声音便知道来人是那当日拷问他的老者。

那老者径直走过来,道:“郭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郭震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道:“实不相瞒,我姓徐名沛,以前是大蜀军枢密使,目下只是一介草民。”

郭震道:“啊,你是大蜀王李顺手下,那杨柳青也是大蜀军的人了。”

徐沛道:“不,我和我手下人以前加入过大蜀军,现下只是百姓。青娘从来就不是大蜀军的人,我们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几面。城破时,官兵大肆屠杀,是青娘好心收容了我们。我被她的侠义心肠感染,便随她一起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郭震道:“那么一定是有嫖客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想要报官,你便与杨柳青一道杀了他,将尸体抬到后院,预备半夜弃尸,不巧正好被勾平窥见。”

徐沛道:“郭公子果然机智聪明,瞬间便能猜到究竟。不错,情形大致如此,不过还有一些细节需要郭公子知道。”

原来芙蓉楼有个常客,名叫韩迈,是个纨绔子弟,出手阔绰,挥金如土。杨柳青出面招待过他一次,但厌恶他的粗鄙及不学无术,之后他再来,便再也不肯见他。那日,韩迈来到芙蓉楼,指名要见杨柳青,不能如愿便大吵大闹,还打了小厮狗儿。老鸨不得已,请了杨柳青出来。杨柳青也不客气,将韩迈数落一番,明白地告诉他,他不是她的菜。

打发了韩迈后,杨柳青便回到自己院子,与徐沛等人议事。不想那韩迈并未离去,而是乘人不备,偷偷溜进了杨氏的院子,躲在窗外偷听。杨柳青等人所议无非是救济山区贫苦百姓,倒也没有其他,不惧被外人听到。偏偏韩家曾巴结奉承过大蜀李顺,韩迈也曾随父亲入宫城觐见,见过大蜀军主要头领人物。他自窗缝里往里偷窥时,意外认出了徐沛,大喜过望,当即转身往外跑,欲赶去报官,如此非但可以领赏,还能报复刚刚羞辱了他的杨柳青。

不想韩迈奔跑过急,摔倒在地,惊动了屋里的人。杨柳青出来查看时,韩迈指着她破口大骂,称她勾结反贼,窝藏大蜀余党,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又大声呼叫,称有反贼在此。这时候,有人从门外赶进来,顺手用手中的铜壶头砸了韩迈一下,本意是要阻止他喊叫,不想那一下竟将韩迈打死了。

众人见闹出了人命,当即傻了眼。还是徐沛老道,问可有地方就地掩埋尸体。杨柳青居住的院落独处一角,很是幽静,但她不愿意所厌恶之人的尸体埋在自家院子里,便换了衣衫,自引着徐沛等人来到后院,将尸体埋在了那里。江洋大盗勾平所窥,正是杨柳青等人在掩埋尸体。

徐沛讲述完经过,又歉然道:“之前青娘相信了那假僧人勾平的话,以为郭公子你在窥探,我不能让青娘有事,遂派手下绕到后街,绑架了郭公子。若非青娘从郭公子身上的玉佩认出了你的身份,怕是会造成大错。”

郭震道:“只是一场误会,徐公不必放在心上。”又疑惑地望了杨柳青一眼。

徐沛会意过来,正色告道:“郭公子不必怀疑我会跟城外的大蜀中书令吴蕴里应外合,图谋陷城。不怕告诉郭公子,我虽然曾任大蜀枢密使,却对大蜀军相当失望。占据成都后,各位头领比官府官吏还要奢侈腐败。那时我便有退出之心,只是官兵大军围城,始终不得其便。”

杨柳青道:“郭公子,徐公是个大大正直的人,当初加入李顺大军,只是想为穷苦百姓做点事,不想却不是那么回事。郭公子也不必怀疑徐公诚意,之前我们赈济灾区的金钱财物,有一大半是徐公带来的。”

徐沛忙道:“那些财物其实也不是我个人所有,是大蜀军均贫富均来的部分财产,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还之于民罢了。”

郭震这才释然,道:“徐公不为名利所诱,当真难得。”

徐沛“嘿嘿”几声,道:“实在惭愧,不提也罢。”

杨柳青问道:“郭公子适才说,那白头翁食人的谣言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幌子,被吃掉的少男少女其实还活着,只是被人贩子绑架了,果真真有其事吗?呀,我非得找出这个白头翁,将他千刀万剐。”

她自身尚处在困境,丝毫不问郭震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先关注询问白头翁一案,足见其品性为人。

郭震道:“实在抱歉,我之所以会误会青娘就是那白头翁,是因为徐公派人绑我时时机不巧。”大致说了无意中救了卓梦娘一事。

杨柳青道:“换作我是郭公子,我也会认为绑我的是白头翁一党。实在抱歉,全是一场误会。来,郭公子,我敬你一杯酒,权当赔罪。”又笑道:“放心,这是好酒,没有下药。”

郭震道:“以目下局面,青娘若还想对付我,根本无须再用药酒。”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杨柳青道:“那好,我们就算讲和了。郭公子,你预备如何追查那白头翁?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郭震不及回答,徐沛忙道:“这件案子牵涉不小,还是交由官府处置比较好。况且新来的张知府人似乎不错,一到任便将王继恩抓的所谓‘反贼乱民’全数放了,还张榜告示,宣称即便加入过大蜀军,只要肯重新为宋民,便会前事不究。而今张知府得郭公子襄助,更是如虎添翼,如何还用得上我们这些草民帮忙。”

杨柳青本迫不及待地要跟郭震一道去捉那白头翁,但见徐沛连使眼色,只好道:“那好吧。不过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郭公子但说无妨。”

郭震道:“多谢。”

徐沛问道:“郭公子既是自己单独返回,那么张知府应该暂时还未想到是青娘杀死勾平了?”

郭震道:“应该想不到,因为确实如青娘所言,张知府不知勾平曾窥见芙蓉楼后院埋尸一事。不过张知府为人宽厚豪放,行事不拘一格,从不因小失大,即便知道是青娘杀了勾平,应该也不会追究。”又大致说了武官乌忘我被杀,张咏坚持以其畏罪自杀结案一事。

乌忘我一案尚未公布,众人均是第一次听说。环儿脱口赞道:“这位张知府非但不官官相护,还着意针对那些狗官兵,当真是个好官。”

徐沛神色却陡然严肃起来,与杨柳青低声商议几句,这才问道:“张知府虽已结案,但据郭公子所知,官府可有嫌疑凶手?”

他斟词酌句,刻意问了这么一句,当然是因为勾平与乌忘我弃尸在同一口枯井中,他惧怕官府会由此追踪到芙蓉楼。

郭震道:“当然有,是我好友王昌懿。”

环儿道:“是了,乌忘我曾带兵闯入成都首富王家,还出手打伤了王昌懿王公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现下乌忘我死了,谁都不信一贯骄横的武官会畏罪自杀,难怪王公子会成为首要嫌疑人。”

郭震道:“在我看来,不独华阳县尉这样认为,就连张知府本人也是这样想,各位大可以放心。”

但徐沛仍难以释怀。乌忘我那晚来过芙蓉楼,赖了很久才走,他的意外被杀,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正如郭震之前所言,他当晚离开芙蓉楼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在附近胡乱转悠,凑巧看到了徐沛派手下自后门运走勾平尸首。他出于某种目的,没有声张,一路跟踪到十字街枯井。等徐沛手下人弃尸枯井离开后,他便探头往里探望,想弄清楚死尸到底是谁。这时候,一直暗中跟踪乌忘我的人出现了,他自背后叫喊了一声,等乌忘我惊然回身时,便将其一刀杀死。

二是乌忘我并没有看到芙蓉楼后巷运尸一事,他离开芙蓉楼后便欲回军营,结果被跟踪之人盯上,乘其不备,将其杀死。凶手再设法将尸体运来十字街,丢弃在枯井中。

军营在城市中央,芙蓉楼在北城,两者相距二三里,不算太远。而十字街枯井则位于东城,与军营、芙蓉楼均相距七八里。而且枯井虽然是井,却是地处十字交通要道,只要天一亮,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尸体。凶手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既然不惧怕官府发现乌忘我尸体,为何还要不嫌麻烦将其由北城运到东城呢?

综合比较而论,第一种可能最大,是乌忘我先发现了芙蓉楼的秘密,自行跟来十字街枯井边,然后才被凶手所杀。

郭震叹道:“官府验尸时我也在场,本来有些细节我不该说出来,但各位也算是与乌忘我一案密切相关,我便破一次例。”便告知乌忘我是在枯井边被杀,甚至人掉入井中时还活着。

如此,便愈发给杨柳青等人带来了深重的忧虑。乌忘我既看到了徐沛手下往外运尸,凶手一直跟在乌氏身后,如何会看不见呢?他一定也知道了芙蓉楼的秘密,之所以没有张扬,只是因为他一旦揭露此事,便会暴露他自己是杀死乌忘我的凶手。

凶手会不会跟勾平一样,看在眼中,隐忍不发,但却会在日后某天寻上门来,要挟杨柳青等人为其做事?

更有甚者,他会不会采取匿名告状的方式,揭破芙蓉楼的秘密?甚至干脆将乌忘我之死嫁祸给徐沛手下,一旦宋军主帅王继恩听到风声,那么便等于是芙蓉楼的灭顶之灾了。

杨柳青问道:“郭公子,目下情况紧急,还望你说实话,当真是王昌懿王公子派人下手杀了吗?”

郭震苦笑道:“若是昌懿派人所为,倒是好了。无论他手下见到什么,都不会再张扬出去。可惜偏偏不是。”

杨柳青道:“那么郭公子想到可能是谁所为?”

郭震摇头道:“想不到。不过伤口干净利落,应该是个会家子。”

环儿道:“这城中二三十万人,我敢说一大半被乌忘我抢掠过,恨其入骨,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

杨柳青道:“凶手虽然是为民除害,可他也看到了芙蓉楼的秘密,也许会跟之前郭公子一样误会我们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徐公,现下情况不明,为防意外,你先带人避一避。”

郭震见对方已有应对之策,不便参与其中,便起身告辞,又道:“青娘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一定不会说出去,包括任介,诸位大可放心。”

杨柳青道:“郭公子是守信之人,我信得过。”

环儿道:“郭公子,有样东西还给你。”从房中取出来一柄兵器,递将过来,正是郭震之前藏在靴筒中的护身短刀。

徐沛奇道:“我早让人将所有物事还给郭公子,如何短刀还在你这里?”

环儿笑道:“我那时以为郭公子是对头,又见这把刀精巧可爱,所以想私下留作纪念。”

徐沛道:“胡闹。”又歉然道:“小女无知,我替她向郭公子赔罪。”

郭震道:“不要紧,反正也都是误会。我看得出环儿喜欢这把刀,不过此刀是我亡妻所赠,不方便转送他人,实在抱歉。”将短刀插好,拱手辞出。

芳华追将出来,叫道:“芳华有一事,想烦请郭公子帮忙。”

郭震忙道:“娘子是我师兄杜龄未过门的妻子,等于是我嫂嫂,有话尽管说。”

芳华道:“还望郭公子能帮忙找出那杀死乌忘我的人,如此青娘他们才能安心。”

郭震道:“娘子嘱托,我自当尽力而为。”微有迟疑,仍然问道,“是谁将娘子害成这样?”

芳华很是平静,道:“没有人害我,是我自己划伤的。”叹了口气,道:“那日我上吊自杀,其实未死,私下为青娘所救。她将我藏了起来,不令我露面,说是等风声过去,再送我与杜郎团聚。我便静心等待,可等来的只是杜郎跳江自杀的消息。是我这副容貌害了他,我便自己拿刀划伤了脸,从此丑陋不堪,再也不会有男子看我第二眼。”

郭震大为震动,一时难以措词安慰,便问道:“娘子可想离开这里,过平平静静的生活?我可以设法安排。”

芳华摇头道:“多谢郭公子好意。不过我的心早随杜郎而去,平静的生活也好,苦难的生活也好,对我没什么分别。我留在这里,还能跟青娘一道帮助那些灾民,勉强算是做了点好事,也算是为杜郎和我积福。”

郭震道:“那样也好。娘子多多保重,改日我再来看你。”

离开芙蓉楼后,忽听到远笛声传来。万籁俱寂,明月净空,玉漏沉沉,楼阁玲珑。夜笛最容易激荡起人们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眷眷情怀,连豪迈飘逸的唐代诗仙李白亦不能例外,有云《春夜洛城闻笛》诗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那一缕笛音且清且远。其声涤然,深微缠绵,曲如泉流,隐显如泣,轻绪柔丝,珠喉细语,无以过之。郭震一时有所感怀,竟没有再回孙家,而是往武担山而来。

武担山并不是真正的山峦,而是一处高数丈、广数亩的高地,但其历史悠久,蕴含着古老的传说与凄美的故事。传说春秋战国时期,武都有女嫁给古蜀国国主为妃,备受宠爱。后妃子因水土不服而去世,国主既不舍得爱妃归葬故乡,又要满足妃子入故土为安的遗愿,特派五丁即五名大力士到妃子故乡担土,营造起规模宏大的坟茔。此坟冢即为后世所称“武担山”,为成都著名典故,历来与“望帝啼鹃”齐名。因为地位非凡,三国时刘备即帝位时,也选择在林木苍翠的武担山行登基大典。

南北朝时,梁武帝萧衍之子萧纪出任益州刺史,于武担山“发掘得玉石棺,中有美女,容貌如生,体如冰,掩之而建寺其上”。武担山寺自建寺之日起,便因与玉棺美女关联而名声大噪,号称“鸡林俊赏,萧萧鹫岭之居;鹿苑仙谈,亹亹龙宫之偈”。

寺外更立有巨石,径五尺,厚五寸,莹澈可鉴,名为“石镜”,传闻是蜀主爱妃墓顶立石。唐王勃曾盛赞武担山及石镜云:“冈峦隐隐,化为阇窟之峰;松柏苍苍,即入祗园之树。引星垣于沓嶂,下布金沙;栖日观于长崖,傍临石镜。”诗圣杜甫亦有“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之句吟咏石镜,睹物生情,溢于言表。中唐才女薛涛则有“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诗句,慨叹流年似水,身世飘零。

这一带风光秀丽,名宅甚多,如山南有西汉文学大家扬雄故宅,而今已成为成都县署所在。

月光清亮皎洁,月色下的万物显得格外轻灵笼。郭震一口气来到山顶,却不由得愣住——石镜柳树旁有佳人手执长笛,倚树而立,正是他自幼倾心相恋的师妹景倩。月正凄迷,人犹怅惘。美人虹影,下缀虬幡。少女风吟,遥喧凤铎。

几年前,他便是在这里与她分手,悲风桡林,零泪沾衣。几年离索,重逢故地,一怀愁绪。

景倩听到动静,不经意地转过头来,随即“啊”了一声,如石柱般呆在了那里。郭震轻喟一声,脱下外袍,走过去轻轻披在景倩身上,告道:“风寒露重,师妹当心身子,不要着凉才好。”

景倩默默握紧衣衫,仰起头来,似在望月,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滚落了下来。

长久以来试图忘记的记忆之门再度哗然打开。她曾经认真思虑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应该忘了他,还是一辈子记得他。虽然选择的答案是前者,她却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将他从自己的人生中剔除出去。曼妙美好的相知相惜,毫无征兆的决绝背叛,交相割裂着她,令她的生命一片支离破碎。伤痛是如此刻骨铭心,她甚至觉得分手就发生在昨日。再见到他时,心口仍然会有蚁噬般的疼痛。

郭震沉默许久,终于讪讪开了口,打破了难堪的沉默,道:“实在抱歉,是我不好,我不该再来这里。”想要转身离开,却还是狠不下心,又道:“师妹,夜色已深,我这就送你回去吧。”习惯性地伸手去扶,待触到景倩身子,又如火烫般缩了回来。

景倩便将衣衫还给了他,一言不发地往山下走去。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几里地,竟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景宅门口,有仆人提灯迎出。郭震道:“多谢师妹惠赐人参,大恩不敢言谢。”深深行了一礼。

景倩忽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郭震一愣,问道:“什么?”

景倩道:“当年你我山盟海誓,不分彼此,你转身便决然离开了我,伤透了我的心。事情过去这么久,我始终走不出伤痛的影子。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何你看起来就跟没事人一般?”

郭震料不到一向娴雅文静的师妹会问出这样一番话来,见她满脸通红,目光炯炯地紧盯着自己,料想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鼓足了勇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师妹,我有负于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是切莫再记挂前事,更不要以我为念。”

景倩道:“所以我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郭震便指着天上的月亮道:“即使你再痛不欲生,月色还是一样照耀大地。世事多变,人生无常,芸芸众生,各归其根,最终你也会如此,又何必在意以往那些旧事?”

景倩大为气愤,扬手打了郭震一巴掌,随即双手捂紧脸颊,转身跑进门去。

郭震怔了很久,直到景宅大门关上,这才转身离开。

月色照耀大地,无论今朝往昔。过去的岁月,不能回头,就让它消融在静谧的月光中。悲苦自心头而生,就让它于心头沉淀。

踩着一路忧伤的月色,郭震闷闷不乐地回到孙府,孙辟、李畋、任介、王昌懿几人尚聚在厅中,尚未就寝,坐在灯下商议着什么。

孙辟见到郭震进来,忙道:“这么晚才回来,可有什么收获?见到景倩了吗?”郭震道:“嗯,见到了。”

孙辟见他不愿意多提,忙告道:“对了,你未婚大舅子今晚来找过你。”

郭震莫名其妙,道:“什么未婚大舅子?”

孙辟道:“就是你以前未婚妻子杨茕的兄长杨烈呀。他大概听说你回来了,就来我家找你。不过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路过,顺便打个招呼。”

郭震虽最终逃婚未能娶杨茕为妻,却与杨烈交情不错,道:“改日我再去万里桥找他。”又问道:“你们几个怎么都在这里?”

王昌懿道:“听说张知府把白头翁案交给了你,我们一起帮你破案呀。不早日抓住那个白头翁,我心中愤愤难平。”

李畋道:“这是我们几个想出来的有钟响的寺庙、道观,预备明日开始一一寻访。你可还有别的线索?”

郭震道:“目下看来,这是最好的线索。”又问道:“为何只列了城外的寺观?”

王昌懿道:“我们几个连夜看过以前的旧卷宗,不算全,很多都在战火中丢失或是焚毁了,但也有几起失踪案符合这白头翁的作案特性,都是发生在郊外乡下。”

郭震道:“这么说,白头翁最开始作案,是在郊外。”

王昌懿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认为那囚禁之地在城中的可能性很小。”

郭震道:“只是这名单仍然太长了些。”

孙辟笑道:“当然不止出动我们这几个人,昌懿也会调派最心腹的手下来帮忙。一人一天跑一处,不到十日便跑完了。”

郭震道:“但根据卓梦娘的证词,受害者都已经被运出蜀地售卖,而今白头翁一党也不敢继续再作案,怕是极难找到线索。我的意思是,卓梦酿听到的本来就是远钟声,也就是说,囚禁她的地方隔寺庙尚有一定距离。就算我们人到了对的寺庙,大概也不会发现什么,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任介忙道:“你和张知府今晚不是特意去芙蓉楼问过王继恩有哪些酒肉朋友吗?柳青既说宾客中有僧有道,或许内中有人跟白头翁勾结也说不准。不如我明日一早去找她要一份名单,再与这份寺观名单比照,不就容易多了?”

郭震道:“不错,白头翁是本地人,官兵是朝廷临时派来的平叛大军,两不相干,二者要勾结上,一定需要一个中间人。任介的建议是个好法子,实在太妙了!”

孙辟笑道:“任介这小子脑子也有开窍的时候。”

任介道:“你们别笑我,我平日不是不开窍,只是对事不上心。”

孙辟笑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杨柳青说的话,你最上心不过,所以才发现了我们都没有找到的线索。”

郭震因任介在座,不便提那韩迈其实不是白头翁受害者,而是埋尸在了芙蓉楼后院。

几人又议过一回,决定等任介明日拿回名单后再行动。之后李畋、任介、王昌懿各回其家,郭震依然留在孙府。

孙辟等到再无旁人在场,这才问道:“今晚与景倩相会得如何?”郭震道:“不怎么好。”

孙辟道:“怎么个不好法?”郭震道:“总之就是不好。对了,明日我不能跟你们一道排查寺观,我得去趟华阳县署,赶在下葬前再看一下乌忘我的尸首。”

孙辟奇道:“为什么你格外关注这个烂人的死因?”

郭震便大致说了杨柳青之事。

孙辟道:“呀,你说的杨柳青那些人私自赈济山区穷苦百姓的事,我曾听佃户提过。他妻家在山区,连年遭灾,穷困不堪,那里的人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件,没法出门。后来突然有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率人给他们送去衣服粮食等物,内中还有个脸上满是伤疤的丑妇人。不过根据佃户的说法,她有最丑陋的面孔,却有最善良的心灵。”

郭震道:“那妇人一定就是芳华了。”

孙辟道:“而且那些人做了大善事,不肯留下姓名。灾民还是从旁人的称呼中,才知道领头女子姓杨,原来就是杨柳青。一个风尘女子,能有此壮举,实在太可佩了!我们一直觉得任介是个呆子,看看他这眼光,太厉害了!”

连声惊叹,又笑道:“郭震你小子可谓命大,跟杨柳青几番交手,差点死在了她手里,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又问道:“芳华当真自己毁容了吗?”

郭震道:“嗯,不过她看起来相当平静,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容貌如何。”

孙辟道:“你既答应了芳华,当然要竭尽全力。可乌忘我已以畏罪自杀结案,你又要如何查起?如何向张知府交代?”

郭震道:“张知府表面坚称乌忘我是畏罪自杀,但心中却怀疑凶手是昌懿所派。他不是武断之人,一定有什么凭据才会这么想,我打算直接问他。”

孙辟讶然道:“张知府的凭据可是指向昌懿,你如此不是等于将矛头引向昌懿吗?难道你也怀疑昌懿?”

郭震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昌懿,也丝毫不怀疑张知府的眼光。但他的立场和角度都跟我们不一样,或许张知府认为昌懿可疑的线索,在我看来是别人可疑。”

孙辟道:“总之你心里有数就好。”

郭震道:“杨柳青还有芳华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尤其不能让任介知道。”

孙辟道:“好。不过为什么不让任介知道这些?杨柳青做了这么多善事,他知道了只会更爱她呀。”

郭震道:“一是杨柳青不愿意旁人知道她暗中所做之事,二是任介喜欢的只是杨柳青的一面。另外一面,除了赈济帮助贫苦百姓外,她还杀了勾平,与曾经的大蜀军枢密使过往甚密,这些任介都能接受吗?”

之后二人无话,就此安歇。

郭震接连奔波,颇为疲累,次日日上三竿才醒。等他起身时,孙辟已赶去王昌懿家中与任介等人会面去了,他便自己往华阳县署而来。在县署门口正好遇到华阳县尉余乐,遂招呼了一声。

余乐脸色看起来很难看,问道:“郭公子是来寻张知府的吗?不巧得很,王大将军正跟张知府吵架,大闹公堂呢。郭公子还是等等再进去,免得撞到刀口上。”

郭震奇道:“王大将军来找张知府闹事?难道是乌忘我一案又起了风波,王大将军认为另有凶手,不肯以畏罪自杀结案?”

余乐道:“虽然乌忘我一案确实可疑,不过王大将军不是因为这个跟张知府闹。郭公子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张知府到任当晚,即调动成都府及成都、华阳两县全部人手去办公事吗?王大将军闹的就是这件事。”

原来当晚张咏出动成都府及成都、华阳二县全部人马,并不是郭震所想布下罗网围捕白头翁之类,而是以成都最高长官的名义,将北城几大库仓囤积的军中粮草尽数没收,连夜运入了府库。之后张咏自己亲自掌管府库钥匙,不令人动一分一毫。大宦官王继恩虽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却要养兵吃饭,撑不过两日,便不得不屈尊来找张咏要粮。

张咏答道:“要钱有,要粮没有。”命属下取出府库金钱,尽数交给王继恩。

王继恩虽贪婪好财,但此时也知道填饱肚子比收敛财物更为重要,满口只索要粮草,为此大闹不休。

郭震听了很是费解,问道:“军中没有了口粮,兵士哪有力气打仗?张知府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要要挟王继恩答应什么条件吗?”

余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张知府心意高深莫测,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郭震好奇,便欲进去看看究竟。余乐一把拉住他,道:“郭公子该看得出来,乌忘我决计不是自杀,而是被杀,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郭震道:“县尉君到底想说什么?”

余乐道:“本来我希望郭公子能跟我联手,一起查明真相,但我见你此时神色,料想你也不会同意,我只好独自行动了。”又道,“本来郭公子跟我心目中最大的嫌疑人是好朋友,这话我不该对你说,但料想以郭公子为人,也不会做出那种挑拨离间的勾当来。”

郭震道:“当然,县尉君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换作我是你,也一定会认为王昌懿是首要嫌疑人。”又问道,“县尉君可有向张知府请求重新调查乌忘我一案?”

余乐点了点头,道:“张知府非但不同意,还斥责我没有大局观,说蜀地不比别处,不能拘泥于法。”顿了顿,又道:“那边是案子疑点重重,非要以畏罪自杀结案。这边是胥吏当值时偷偷溜回家一趟,便被张知府亲自斩下了首级。这样的父母官,我还从未见过。”越说越是气愤,一时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来,不愿意再谈及此事,拱拱手自去了。

郭震便径直朝里走去,差役知道他是新知府眼前的红人,也不拦他。

到大堂前时,果听到宋军主帅王继恩扯着尖细的嗓门怒道:“张咏,你别太过分了!你一到任,就派人连夜把库仓粮草夺走,别说你不知道,这是成都知县吴举亲口告诉我的。”

张咏道:“呀,吴举不是我的属官吗,何时要向王大将军你回报政务了?”仍坚称没有多的余粮,又道:“王大将军,劳烦您老家人自己看看四周,我是成都知府,官秩不在你之下,可是比你穷多了。你有金碧辉煌的豪华军帐,还能办得起酒宴。而我自上任以来,连个正式办公地方都没有,只能暂借华阳县署办公,住也是借住在隔壁的大圣慈寺。我这知府穷成这样,王大将军不主动赈济倒也罢了,如何还好意思向我伸手要粮?”

王继恩道:“本帅不是找张知府要粮,只是要索回被你夺走的粮食。”

张咏正色告道:“要粮没有,王大将军只能自己想办法。成都城外不少州县尚为李顺余党所据,多屯有粮草。王大将军何不用取走的这些金钱,用以厚赏部属,再激励众军出城杀贼,如此人人争相向前,平蜀指日可待,粮草亦唾手可得。”

王继恩愈发恼怒,道:“原来张知府早有预谋。何时挥军出城杀敌,本帅自有决断,张知府竟然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干涉军中事务!本帅非得到圣上面前告你一状不可。”

张咏笑道:“那好啊。最好一并写上王大将军宴请郭震时,有李顺余党混入军营行刺,差点杀了圣上点名要找的人。”

王继恩登时哑口无言,无以应对。

张咏笑道:“若是王大将军就此将李顺余党一举剿平,那便是不世大功,再无人能与大将军你争锋了。”

王继恩任宋太祖内侍行首便与张咏相识,知道其人身兼文人士大夫和江湖侠客双重气质,行事不拘一格,刚猛果决,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他来这里吵闹了半天,嗓子都冒烟了,也没弄到一粒粮食,只得暂时咽下一口气,勉强同意了张咏的建议。

张咏笑道:“待到王大将军凯旋之日,张咏将亲自到军中道贺,好一阅我军雄风。”

王继恩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其扈从武将张嶙忙向张咏行了个礼,道:“叨扰了,告辞。”

张咏忙叫住张嶙,问道:“你一直是乌忘我的副手,可知道他除了抢掠商民财物外,还犯下哪些不法之事?”

张嶙忙躬身答道:“下官不知。下官跟乌将军私人关系并不紧密,每每他外出公干,都是下官留在营中替他掩护。”

张咏哈哈大笑,道:“乌忘我是你们王大将军的心腹,他做了什么事,王大将军不可能不知道,还需要你打掩护吗?”

张嶙犹豫了一下,便说了实话:“本年五月攻打李顺时,下官最先破城登楼,立下了首功。王大将军却将功劳算在乌将军头上,说乌将军才是一军主将,理该如此。我心有不服,当面争了几句。自那以后,乌将军就处处打压我,不再拿我当亲信看待,他自己的事,基本上不会让下官参与。”

张咏道:“原来如此。你先跟王大将军回去,若是将来想起了什么,再来告诉我。”

之后王继恩被迫号令宋军出城作战,主要目的不是立功,而是要夺取军中所需粮草。为了争一口饭吃,素来士气不振的宋军将士人人争先,大败大蜀余部中书令吴蕴一部。吴蕴遂退走川东,与另一部张余会合,成都一带由此而定。此为后话。

郭震在堂外听到张咏劝王继恩出城争战夺取大蜀军粮草时,便已知其之前夺粮用意,一时为其深远智识钦佩不已。

张咏早看到了郭震,等送走王继恩,这才朝他招手,笑道:“我正要派人去找郭老弟,你便自己到了,我与郭老弟算不算心有灵犀?”

郭震道:“我也有事要找张公。张公是父母官,请先说。”

张咏道:“你如何看待昨晚杨柳青的反应?我猜王继恩宴请前任知府郭载当晚,一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只是她畏惧王继恩势力,不敢说出来。”

郭震本来也这样认为,但自昨晚了解到杨柳青真正为人后,绝难相信她会选择庇护王继恩,而向恩人张咏隐瞒。她之所以不说出真相,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而不是畏惧王继恩势力之类。

张咏察觉到异样,问道:“怎么,郭老弟认为不是这样?”

郭震忙道:“不是,我也觉得杨柳青有所隐瞒。”

张咏道:“昨晚我有意提及关于郭载死因的流言,唯独到第四条是王继恩加害了郭载时,她眉毛明显上挑了一下,愈发能证明这一点了。”

郭震问道:“张公打算如何做?”

张咏道:“当然是什么都不做。郭老弟可知道王继恩手握二十万大军?又是两任皇帝心腹,在朝中肆无忌惮惯了,一旦逼急了他,他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之后还能任意捏造理由上报。他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心腹,圣上也只会相信他的话。”

郭震一时沉默,君权至上,皇帝的喜好往往能很大地决定臣子的仕途命运。又问道:“张公的意思,是要连白头翁食人案一并停止调查吗?”

张咏道:“白头翁案要继续调查,这个案子性质跟郭载案不一样。但是你也不能打草惊蛇,千万不能让王继恩察觉我们在怀疑他。”

郭震道:“是。”

张咏沉吟半晌,又慢悠悠地道:“我在想,郭老弟和你的好朋友能否想到什么好法子治治王继恩,最好是能将他赶出西川。”

王继恩自入蜀地,处处独断专行。先锋大将马知节轻其不知兵事,不肯主动依顺。王继恩便尽收其军,只给马知节三百名老弱士兵,派他应战大蜀军十万大军。全仗马知节本人勇猛无敌,从早晨杀到黄昏,最终横槊突围而出,招来援兵,竟由此击溃十万农民军。然王继恩之睚眦必报、不顾大局秉性由此可见。张咏到任成都后,实施了不少针对王继恩的举措。王继恩表面相安无事,实则已怨恨在心。其人曾前后为两代皇帝心腹,极近权力中枢,骄横暴虐惯了,而今更是手握二十万军队,必会设法报复。张咏料及此节,又顾虑王继恩手握重兵,担心其一旦发难,后果不堪设想,不免忧心忡忡。

郭震倒是能理解张咏的心境,但亦无良策,只道:“张公智谋过人,为我生平仅见。您老人家都没有计谋对付王继恩,我们几个后学晚进,能有什么好法子?”

张咏道:“嗯,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又问道:“郭老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郭震道:“关于乌忘我一案,我知道张公其实怀疑我朋友王昌懿,我想问问为什么。”

张咏道:“是王昌懿叫你来问我的吗?”郭震忙道:“不是,是我自己想问的。”

张咏道:“此案已经了结,今日之内便会张榜公布,公开声讨乌忘我罪恶。郭老弟为何如此在意?”

郭震道:“我有我的理由,但之后我的任何行为都不会影响官方定谳。”

张咏笑道:“我不能告诉你,我也有我的理由。事实是,乌忘我是畏罪自杀而死,现下是这个结论,将来也是。”

郭震大奇,然张咏已然起身,转入后堂去了。他只得怏怏出堂,正好遇到一名脸熟的官吏,便问道:“乌忘我的尸体还在县署吗?”

那官吏姓古名冰,任成都府录事参军,告道:“已经枭下首级示众,尸体则拖到城外乱坟岗焚化了。”

郭震道:“官府办事何时变得这般快手了?”

古冰笑道:“新知府这般厉害,谁敢怠慢?我那晚懒得起床,没有参加运粮,便差点被免了职。”

张咏到任当日,召集所有人手半夜出去公干。古冰也是文人出身,曾在京师大理寺任职,十分自傲,未曾理会。次日张咏命人带话,要求古冰自行辞职。古冰不得不递上辞呈,并在末尾附诗道:“秋光却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张咏阅后大为赞赏,连声道:“衙门僚友有诗人而不知,是我疏忽。”不但退回了古冰辞呈,还邀与对饮,当面谢罪,日后更是向朝廷大力举荐。

古冰因为善诗而扭转了命运,另一名小吏董维就没那么运气了。他当值时偷偷溜回家办私事,张咏追问时还百般抵赖,惹怒了知府,被判以带枷之刑,但仍令他照常办公。董维自恃资格老,叫嚣道:“戴上木枷容易,要想摘下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言外之意,不满张咏所判,有纠缠到底的意思。张咏在堂上听到,愤然道:“解脱能有什么难的?”走下堂来,拔出宝剑,亲手斩下了小吏的首级。

郭震听了古冰叙述,这才知道适才华阳县尉余乐愤愤难平的除了乌忘我一案外,还有小吏董维被杀一事,不禁有些骇然,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古冰道:“郭公子是问张知府斩杀董维一事吗?就在今早。”又道:“而今衙门风气肃整,我尚有公务在身,不能跟郭公子多聊。”拱拱手自去了。

出来县署,郭震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找乌忘我一案的线索。忽见到路人成群结队,往北而去,似是出了大事,忙上前拦住一人,打听究竟。

那路人道:“公子手里可有王记店铺的交子?”

郭震尚不知情,问道:“交子是什么?”

那路人道:“比如公子事先存了一贯钱在王记店铺,便能得到一张面值一贯的凭证,叫作交子。公子再去王记店铺买东西,只要带上交子就可以了。若是用不上,也可以凭交子去兑换成现钱。”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身上的十贯交子取了出来。

郭震认出那纸券上有好友王昌懿的私人印记,问道:“那么你们这么多人是要赶去王记店铺吗?”那路人道:“是。昨晚我们听到风声,说是王氏因为之前被大蜀军均走了大部分财产,就快要破产了。他家搞什么交子,都是为了骗取大家的现钱,好拿去买田买地生利。”听到同伴招呼,不及多言,便匆匆去了。

郭震心道:“昌懿搞的这个交子倒是便利,大大解决了铁钱携带不便的问题。王家接连遭受大蜀军及官兵洗劫,生意刚刚恢复正轨,昌懿如何敢动用储备去买田买地?分明是有人故意造谣,好让人们挤兑。”

明白了究竟,他倒也不太担心。王家是收到现钱后才发出交子,也就是说,发出了多少交子,库中就屯有多少现钱,只要不动一钱,根本不怕市民挤兑。

不想赶来王记店铺时,王昌懿正焦头烂额地向市民解释,称王氏不会破产,让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又允准大伙儿以超低价格购买店铺内的物品,却不肯同意兑换现钱。民众见此,愈发群情汹汹,还有人立即赶去报官,举报王昌懿欺诈敛财。

郭震挤过人群,拉着王昌懿来到后堂,问道:“你当真拿了大家的钱去买田生利了吗?”

王昌懿跺脚道:“嗨,怎么连你也相信谣言?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郭震道:“那你为什么不同意给大家兑钱?”

王昌懿道:“不是不肯兑,而是我有难言之隐。你还记得那对张氏兄妹吗?他们是我商道同行,多年来一直有生意上的来往,算得上好朋友。昨日他们用一大批金银珠宝换走了我王家钱库库存的所有铁钱,包括我自己的钱。所以目下的状况是,我库里有钱,有比原先铁钱价值高许多的金银珠宝,但实难以兑现。”

成都饱受战乱之苦,经济尚未完全恢复,市民将手中部分现钱兑换成交子,只是为了方便购物,最多也只是兑了面值十贯铁钱的交子,可以目下市价而论,十贯铁钱也只值几百文铜钱,合几分银。而市民手中交子多为二三贯面值,已经越过了银子的最小极限,如何兑现?

郭震道:“你弄这个交子,本意是为方便大众,也该知道民众随时可能会要求兑换成现钱,为何要将所有铁钱换给张氏兄妹?”

王昌懿道:“我是商人,当然要考虑最大的利益。况且我王家交子发行得很好,每日都有人拿着铁钱来入库换券,只要稍微拖延几天,我便能周转过来,库里又有铁钱储备了。”

郭震道:“你虽然遭受了不少财产损失,到底也是成都首富,怎么会为了一点利益做这种事?张氏兄妹的开价一定很高,对不对?”

王昌懿叹了口气,道:“比原先铁钱价值高出至少二十倍。张氏兄妹又是我朋友,曾救过我大急,他们这次专为此事而来,我能不同意吗?”

郭震狐疑道:“铁钱本来就不值钱,现在又只有蜀地通行铁钱,无法在他地使用,哪有人出比实际价值高出二十倍的金银来换的?就算张氏兄妹要熔钱打造成铁器售卖,又哪有这么高利润?”见好友不肯回答,转瞬便会意过来:“啊,他们要用铁打造成兵器。昌懿,你……你可犯下了重罪。万一张氏兄妹是敌国间谍,那么你便犯下了叛国大罪。”

王昌懿不以为然地道:“什么敌国间谍,你听不出张氏兄妹一口地道川音吗?不过是走私的商人罢了。”

蜀地地狭人多,百姓仅靠耕种难以生存,多兼营纺织、采茶等副业。而入宋之后,宋廷采取种种措施与民争利,如垄断茶帛等贸易,限制蜀地物资流向川外等,因而民间走私现象十分严重。走私商人迎合了民众的私利,亦十分受欢迎。他们虽是为利益而铤而走险,但确实帮助了许多人在朝廷的压榨下存活下来。甚至有不少人认为,如果不是有这些商人冒险走私,民间将会有更多百姓因困苦而死去。郭震是地地道道的蜀人,自是深知此点,他本人对走私并不持反对态度,但此次涉及的既是铁钱,仍不无顾虑,道:“可兵器是禁运之物……不,铁也是禁运之物。”

王昌懿忽然恼怒起来,道:“你别跟我扯什么禁运之物!铜钱还是禁运之物呢,茶叶还是禁运之物呢,酒也是禁运之物,连蜀锦都不能私下买卖,也是禁运之物。”

郭震道:“那不一样……”

王昌懿道:“有什么不一样?朝廷禁运这个,禁运那个,无非是要垄断所有贸易,将全部利益收入自己腰包。”

郭震道:“朝廷对蜀地政策确是有许多失当之处,但铁钱大不一样,可以用作军用物资。张氏兄妹也是商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们出这么高的价钱来换取铁钱,一定是受了敌国委托,买去做兵器。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会想不明白这一点吗?”

王昌懿赌气道:“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我虽然没问过张氏兄妹要这么多铁钱做什么,但我猜得到,他们一定是要运去西北,卖给党项人。”

郭震“啊”了一声,道:“我原以为铁钱是要卖给羌人,原来是党项!”

西夏与大宋陕甘交界,然陕甘多贫瘠之地,物资供应多依赖川中,因而川界素来是走私的重地。

郭震又道:“西夏党项叛宋已久,跟北方契丹同为我大宋大敌,你明明猜到张氏兄妹用意,还要将铁钱卖给他们,这是叛国大罪,你怎么那么糊涂?”

王昌懿哼了一声,道:“党项可不是敌国,党项人原先也是大宋子民,只不过被逼得没办法,这才自己立族。”

党项原是古羌族的一支,祖先原居住在黄河九曲之地,世代逐水草而居,过着怡然自得的游牧生活,“党项马”在当时非常有名。唐朝建国后,吐蕃松赞干布开始崛起,党项人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不得不迁徙到陕西北部横山一带的无定河流域。此后,党项人便一直生活在这里。

唐朝末年,爆发了大规模的黄巢农民军起义,唐僖宗逃到蜀地西川,号召各道节度使出兵勤王。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当时被唐朝封为宥州刺史,闻讯立即率军赶赴长安,援助唐军。在东渭桥一带与黄巢手下大将朱温、尚让交战时,拓跋思恭的弟弟拓跋思忠战死。黄巢败亡后,为了表示对党项的感谢,唐僖宗赐拓跋思恭一族改姓李,封为定难军节度使,据有河套以南的静边、夏、银、绥、宥五州之地,准予子孙世袭,并赐给铁券及朱书御札,以示意恩宠。对于阵亡的拓跋思忠,追赠为宥州刺史,任命思忠之子李仁颜为唐银州防御使。之后,一直是代代相传,并没有受到中原动荡局势的影响,如李仁颜之子李彝景任后晋银州防御使,李彝景之子李光俨任后周银州防御使。

党项拓跋部实力并不雄厚,不过是个相对自治的地方割据势力,活动范围仅仅局限在西北,在政治上则完全内附中原,称臣纳贡,有时候还会支援中原战事,因此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一直不错。

宋太祖赵匡胤即位后,当时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立即派人奉表入贺。为了讨好大宋皇帝,还主动避赵匡胤生父赵弘殷名讳,改名李彝殷为李彝兴。赵匡胤对此大为赞赏。

建隆三年(962年),李彝兴听说北汉常骚扰宋朝边境,大宋需要战马备战,便主动献良马三百匹。赵匡胤十分高兴,为了嘉奖李彝兴,命玉工制一玉带作为礼品回馈,并亲自打听李彝兴的腰围尺寸,问道:“你家主帅腰围几何?”李彝兴使者回答道:“主帅腰腹甚大。”赵匡胤叹道:“你家主帅真福人也。”亲临现场指导玉工制带。带成后,派专使送给李彝兴,尺寸刚好合适,李彝兴由此叹服。

李彝兴死后,赵匡胤为了表示沉痛的哀悼,下令辍朝三日,赠李彝兴太师,追封夏王。李彝兴的儿子李光睿继承父业,成为新一任的定难军节度使。就在李光睿执政期间,北汉国主刘继元主动与李光睿联络,要求结盟,一起进攻大宋,但为李光睿所拒绝。

在宋太祖一朝,大宋与党项的关系良好。造成这种局面最重要的因素,是因为赵匡胤采取了相对实际的民族政策,即“恤其家属,厚其爵禄,听其召募骁勇以为爪牙,凡军事悉听其便宜处置”。具体说,就是给这些“豪酋”们加官晋爵,让他们统管其领地,准予世代相沿袭。这种内外有别的政策在唐太宗李世民时就开始采用,五代相袭,宋太祖也加以沿用。正因为赵匡胤处理妥当,因而党项“世笃忠贞,虽为西北之捍,可谓无负于宋者矣”。

然而,到了当今宋太宗赵光义一朝,民族政策开始急剧变化。由于赵光义得位不正,引来天下人非议。这位皇帝便想借兵事提高声望、威服人心,由此而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

赵光义登基后,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为了避讳,主动改名为李克睿。李克睿死后,儿子李继筠继立为定难军节度使。太平兴国四年(979年),李继筠病死,在位仅仅两年,本来应该传给儿子,但因为儿子年纪尚幼,便由弟弟李继捧继位。这一年,赵光义刚好御驾亲征、北伐契丹失败。

定难军节度使是党项最高权力的象征,李继捧在党项族中名望不高,不过是因为兄长早逝,才得以继位,但内部不服他的大有人在。李继捧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李继捧刚即位,银州刺史李克远与其弟李克顺首先发难,领兵袭击夏州。李继捧预先得到消息,设伏兵以待,李克远等果然中了埋伏,兵败而死,但党项族内部的矛盾因此而加重。

宋太宗赵光义听说党项内部矛盾重重后,便想到也许有机可乘。这位不那么威风凛凛的皇帝,在北伐辽国时被契丹人打得落花流水,追得屁滚尿流,皇帝本人的屁股上还中了一箭,差点连皇位都没保住。自那以后,赵光义念念不忘的就是要如何挽回面子。既然辽国不那么好对付,也许可以先对付党项,将夏银四州收回来,多少也可以洗刷一下三年前惨败的耻辱,这是赵光义一开始决定要干涉党项内部事务时的最初动机。

当赵光义正在密切注视党项内乱的发展时,绥州刺史李克文主动出面干预,但他不是着手解决党项族内部矛盾,而是想借大宋之手,解除李继捧夏州节度使的职务。他写奏表告知赵光义道:“李继捧不当承袭,恐生变乱,请皇帝遣使偕至夏州,谕令入觐。”

李克文入朝后,还向赵光义献出了唐僖宗赐给其祖先拓跋思恭的铁券及朱书御札,以表示他死心塌地地归顺大宋。李克文的表文正中赵光义下怀,于是,他一面派遣使臣持诏书命李继捧入朝,一面委派宋西京作坊使尹宪和李克文同去接替李继捧,同权知夏州。

李继捧接到诏书后,本来不愿入朝,但李克文与宋持诏使臣再三催逼。尤其宋使者表示大宋皇帝是要为他解决矛盾。李继捧才能平庸,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竟然天真地相信了使者的话,希望就此能得到大宋的支持。太平兴国七年(982年),李继捧亲自到开封觐见赵光义。这是一件足以让赵光义面上有光的大事,自大宋开国以后,还没有哪个党项李氏首领到开封来参拜皇帝。

李继捧的真实想法,不过是借机向大宋皇帝诉说党项家族内部的矛盾,得到宋廷的正式加封任命,加强自己位正形象,甚至得到大宋的武力支持。为了试探赵光义的态度,李继捧还愚蠢地上表,提出情愿献出夏银四州八县,而他本人则愿意留在开封。李继捧自然不是真心献地,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然而,羊入了虎口,难以如愿以偿。赵光义大喜过望,立即不客气地将夏银四州收入囊中,先封李继捧为彰德军节度使——自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节度使已经成为名不副实的虚衔——然后委派曹光实为“夏银绥宥四州都巡简使”,立即奔赴夏银四州去接受地盘,并命令李继捧的同族都必须迁到京城开封居住。

之后,赵光义使者不断前往夏银四州,先后以武力押解发遣党项李氏首领二百七十余人进京。

赵光义此举,无非是想乘人之危,一举消灭党项李氏的割据势力。此时,党项李氏割据夏银四州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在西北一带深孚众望,“西人以李氏素著恩德”,因而历代王朝都是抱以“因其酋豪,许之世袭”的态度,敬重有加,就连宋太祖赵匡胤也不例外。赵光义的做法不仅大大有失道义,而且相当令人寒心,因为之前党项一直对宋朝忠心耿耿,“世有战功”。最重要的是,李继捧并非真心要献出夏银四州,他之后不断暗中派人与堂弟李继迁联络,图谋归返故乡。赵光义轻率地落井下石,使得民族矛盾急剧激化,促成了党项开始了摆脱大宋羁绊的斗争,大宋亦永久性地失去了西北的盟友。

在被宋军押送京师软禁的二百七十名党项首领中,有个名叫李继迁的年轻人,他是银州防御使李光俨之子,十一岁时便因射死老虎而成为党项家喻户晓的英雄。他为人果敢刚毅,以“擅骑射,饶智数”闻名乡里,一开始就反对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入宋,认为李氏居州列郡,独霸一方已经逾三百年,如果率领宗族尽入京师,生死将操于别人手中。然李继捧懦弱无主见,大宋使者又已率军到达银州,李继迁只能先求自保,于是谎称乳母病死,需要安葬在郊外,将兵器藏在灵柩之中,趁送葬的时候率领弟弟李继冲、汉人谋士张浦等数十名心腹逃脱宋军的监视,离开了银州。

当时李继迁年纪尚轻,在党项族人中也并非至关重要之人,职位仅仅是定难军管内都知蓍落使,因此大宋使者也没有派人去追赶。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条漏网之鱼,竟然是条胸怀大志的大鱼,从此宋朝西北边防岁无宁日。

李继迁一直逃到夏州东北三百里处的地斤泽,这里四面被沙碛地所围,但内中水草肥美,利于畜牧。李继迁在族人面前拿出了祖先拓跋思忠的画像,以此号召党项人自立抗宋,并问族人说:“李氏世有西土,今一旦绝之,你等不忘李氏,能从我兴复乎?”党项人均大为感动,一齐表示愿意归服。从此,李继迁以地斤泽为根据地,统一党项诸部,联辽抗宋,从而开始了他的旷日持久的旨在恢复祖宗基业的斗争。

宋初时,大宋官吏对少数民族相当轻视苛刻,横征暴敛、虐待盘剥之事常有发生。大宋开国功臣王彦升镇守边关时,经常派人抓来一些所谓“犯法”的党项人,让他们站在桌前,王彦昇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揪下党项人的耳朵生嚼,说是以此作为下酒菜。如此残暴之行为,令人发指,完全不把党项人当人看,自然引起党项族的极大愤慨,因而当李继迁站出来振臂一呼时,响应的党项族人极多。

然光复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武装力量,李继迁面临着极大的困难。当时党项各部族分散居住,不但缺乏统一的指挥,大多数人还处于观望的状态。为了笼络人心,李继迁不但用民族存亡来激励族人,还从经济上为党项诸部谋利。当时西北的盐州和灵州一带盛产白盐和青盐,品质纯净,质量比大宋的解盐要好,因此宋陕西沿边居民均喜欢购买白盐和青盐。李继迁叛宋自立后,宋廷下令“沿边粮斛不许过河西,河西青盐不得过界贩鬻,犯者不以多少,处斩”,其实就是所谓的“盐禁”,禁止边民买卖白盐、青盐,意在从经济上制裁李继迁。此项措施相当有成效,盐禁数月后,“西人大困,沿边熟户,无以资生”。李继迁和边境蕃部部落本来靠贩卖白盐、青盐牟利,自然也因此断了财路,于是李继迁怂恿四十四蕃部率骑兵进攻寇环州石昌镇,想用武力迫使宋朝开禁。宋环州知州程德元开始还召集士兵,武装反击,但不久就发现这些蕃部骑兵来无影、去无踪,严防死守根本无济于事。而西北边境各部族因为“盐禁”经济困难,各自有蠢蠢欲动之势。在此局面下,宋廷觉得犯不着出兵去逐一讨平各个部落,便不得不取消了“盐禁”。在这次“盐禁”斗争中,李继迁最终取得了胜利。

在初期,李继迁实力弱小,难以与大宋对抗,只能对宋边境进行小规模的侵扰,有时也会派人向宋廷进贡马匹、骆驼,目的都是在试探宋太宗的态度与虚实。雍熙元年(984年),李继迁轻取夏州西北的王庭镇(今内蒙古乌审旗西南),俘获宋军万余人,取得了对宋作战的第一次胜利。轻而易举的胜利令李继迁得意忘形,派部下四处抄掠。宋夏州知州尹宪和都巡检曹光实探得李继迁的老窝空虚后,立即率兵夜袭地斤泽。党项军猝不及防,一败涂地,被杀死五百多人,一千四百多个帐篷均被烧毁,李继迁与弟弟李继冲只身骑马逃走,李继迁母亲罔氏和妻子均为宋军俘虏,并被作为人质来胁迫李继迁投降。

李继迁一直逃到夏州以北的黄羊坪,如丧家之犬,几乎陷入绝境。但这一带的党项羌部落曾受李氏恩惠,大力接济李继迁。李继迁借机收罗残众,准备东山再起。值得一提的是,不少遭受宋朝残酷压迫的少数民族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银州党项拓跋部酋长拓跋遇曾因反抗大宋的剥削压迫被镇压后逃往深山避匿,这时见李继迁重振旗鼓,也来献计助兵。李继迁还主动去向党项羌中的野利氏等豪族大姓求婚,结果如愿以偿,“羌豪野利等族皆以女妻之”。联姻成为李继迁扩大势力的重要手段,他由此而实力大增。此后,他招聚羌众,开始用武力讨伐那些不愿归附的小部落,逐渐走上了强盛之路。

羽翼渐丰后,李继迁攻占了麟州。此时,他派人送信给宋将曹光实,表示愿意投降。因为李继迁的母亲和妻子均在宋军手中,曹光实信以为真。而更好笑的是,已经五十五岁的曹光实为了夺得头功,不与其他部将商议,便自行率领百余骑出城受降。李继迁亲自率领十余骑来迎接曹光实,曹光实命李继迁等作前导,快到葭芦川的时候,李继迁忽地举手挥鞭为号,事先埋伏好的党项兵骤起,蜂拥而上,擒杀曹光实,宋军从骑也被歼灭。李继迁乘机打着曹光实的旗帜,假扮宋军,一鼓作气占领了银州,自称定难军留后。

曹光实当时是银、夏、绥、麟、府、丰、宥州的都巡检使,实际主持整处党项故地事务,他突然被杀后,西北宋军顿时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

再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李继迁难免会感慨万千。只是这胜利的喜悦并没有保持太久,雍熙三年(986年),曹光实被杀第二年,恼怒的宋太宗赵光义派大将王侁讨伐李继迁,双方交战,李继迁损兵折将,之后又遭到宋内客省使郭守文和夏州知事尹宪的合击,手下兵力几乎丧失殆尽。

就在这一年,宋太宗举兵北征,即为著名的“雍熙北伐”,宋辽两军在边界地区展开激战,最后以宋军大败而告终,赫赫有名的老将杨业也死在了这一年。李继迁看到了辽国的实力,感到不借助外力,难以继续光复大业,便决定采取联辽反宋的策略,主动派心腹谋士张浦为使臣,向辽国称臣纳贡。

因为之前党项一直帮助大宋抗辽,辽圣宗耶律隆绪尚犹豫不决。汉人大臣韩德威认为李继迁能在西北有效地牵制大宋,禀道:“河西向来是中国右臂。之前,正因为府州折氏与党项共抗北汉刘氏,助中国一臂之力,才导致我契丹大军援应无功。现在李氏来归,正是大利于我国。”

辽圣宗这才改变主意,授李继迁为定难军节度使,银、夏、绥等州观察处置使,特进检校太师,都督夏州诸军事。

这些任命都只是书面文章,为了进一步获得辽国的实际支持,李继迁又拿出之前起死回生的联姻一招,亲自向辽国请求通婚。辽圣宗耶律隆绪再度听从大臣韩德威的建议,同意了李继迁的通婚请求,封宗室耶律襄之女耶律汀为义成公主,嫁给了李继迁,并赠马三千匹作为嫁妆。

娶到辽国公主耶律汀,益处并不仅仅局限于得到一个老婆和三千匹马,以及辽国形式上的支持,这一婚姻还大大提高了李继迁在羌部中的威望,此后,“羌部慑服,输牲畜者日众”。

宋淳化元年(990年),宋辽之间的军事摩擦增加,辽国乐得坐山观虎斗,又封李继迁为“夏国王”,此即为西夏之始。

李继迁母亲罔氏之前为宋军俘虏,被送到开封后,封为西河郡太夫人,软禁在京师。后来李继迁与宋战火炙热之时,参政知事寇准请求将罔氏于保安军北门外斩首,“以儆凶逆”,想以此来狠狠打击李继迁。宋太宗赵光义开始也同意了。宰相吕端得知后,立即让寇准将斩首的时间延后,赶到宫中劝阻赵光义道:“当年项羽捉到了刘太公,想将他烹杀以警告刘邦,但刘邦却说:‘希望分我一杯羹。’想做大事的人常顾不得自己的亲眷,何况李继迁是悖逆、凶暴之辈?陛下今日杀了李母,难道明日李继迁就会束手就擒?如果不能,杀了李母,只会结怨,并加深对方叛逆的意图。”

赵光义听了觉得有理,问道:“既然如此,又该如何处理李母呢?”吕端说:“以臣愚见,应将李母安置在延州,派人善加照顾,藉以招徕李继迁,即使他不愿投降,也可以牵制他,李母生死大权终究是在我方手里。”赵光义便采纳了吕端的计策,将李母安置在延州。后来李母病死在延州。

李继迁却没有因为母亲在宋军手中,就放弃了雄心壮志,元气稍微恢复后,便开始了他的反攻,首要目标便是收复夏州。他虽然将迎战的宋军打得大败,但还是未能攻陷城池。据说当时的夏州城墙还是当年匈奴人赫连勃勃所建大夏国时的建设,高大坚固,岿然不动。

之前,宋廷已经采纳宰相赵普的建议,开始实行以夷制夷的策略,起用已经改名为赵保忠的李继捧为定难军节度使,派回夏州镇守,用来牵制李继迁。李继捧本来就不是真心归顺大宋,面对宋廷要他对付族人的局面,觉得左右为难,便主张用高官厚禄来笼络李继迁。夏地粮食无法自给,李继迁为了取得经济利益,早已经开始暗通大宋,又听李继捧说宋廷将要派大军来征讨,刚好此时党项羌内部发生了分裂,其部下指挥朗吉等人偷偷相约背离,李继迁心中恐惧,担心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迫不得已,不得不上表投降大宋。赵光义为了断契丹右臂,任命李继迁为银州观察使,并赐名赵保吉。

辽国听说娶了辽国公主的李继迁并不安分,已经投靠大宋,大为愤怒。辽圣宗派大臣韩德威持诏前去抚谕李继迁。李继迁以西征为借口,避而不见。辽圣宗怒不可遏,不久发兵攻夏,大掠银州而还。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李继迁归顺大宋的这一年(991年),李继捧转而投降了辽国。这其中的原因,既有李继捧本人对宋廷不满的因素,也有李继迁的一手策划。所有人都明白,归顺宋朝对野心勃勃的李继迁来说,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但他还要将族兄李继捧也拉入自己反宋的阵营。为了诱惑李继捧,他派人假装成契丹使者,以高官厚禄和永镇夏州为诱饵,鼓动李继捧附辽反宋。李继捧感到宋廷对自己不义在先,住在开封时形如囚徒,而辽国开出的条件远为丰厚,于是决定投靠辽国。辽圣宗大喜过望,授其为推忠效顺启圣定难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侍中,封西平王。

之后李继迁秣马厉兵,积极备战,归顺大宋不到一年,又重新投向辽国的怀抱,开始了对宋朝的战争,先克银州,再入寇庆州。取得了一系列军事胜利后,野心欲大,目下正与宋军争夺西北军事重镇灵州。

郭震听到王昌懿公然为党项叛宋辩解,忙道:“这话切不可再说。无论如何,眼下西北战事正紧,张氏兄妹此时来西川换取铁钱,不是为西夏做事,也必是受党项所托。你最好快些派人将他们追回来。”

王昌懿摇头道:“我是不会这么做的。生意既成,哪有反悔之理?你若认为我犯了叛国重罪,大可去向官府告发。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而是朝廷不义在先,党项所作所为,只是奋力求口饭吃,维持族人生存而已。”

郭震单凭个人之力,难以追及阻止张氏兄妹,若向官府告发,又必定会牵连王昌懿无疑,一时踌躇不语,十分为难。

王昌懿又道:“你看看朝廷对待我们蜀人,便能想象他们如何对待党项人。在你看来,张氏兄妹是对头,但前年朝廷禁盐,川中食盐奇缺,贵比黄金,是他们兄妹冒着性命危险运来了数车食盐,这才解决了成都百姓的燃眉之急。”

郭震听到外面喧哗声大起,一时也顾不上更多,忙道:“好了,我不跟你争论,先设法解决目下的局面再说。我郭家和孙辟家没有被大蜀李顺均过贫富,应该还囤有不少现钱,你先拿出部分金银出来,到我家和孙家换取铁钱,应付了这部分兑钱的市民再说。”

王昌懿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多谢了。”忙匆匆出去安排。

闻讯赶来王记店铺挤兑的民众越来越多,群情汹汹,不可抑制。忽见到王家伙计陆续搬出许多金银,一一摆放在柜台上,登时鸦雀无声。

王昌懿扶着拐杖,踱步出来,大声告道:“王家没有破产,也不会破产。之所以不为大家立即兑换铁钱,是因为铁钱太占地方,库房又小,临时存放去了别的地方。我已经派人去调运,不多会儿便能运到铺中。各位放心,如果我王某今日之内无法为诸位兑换铁钱,便拿这些金银相抵。”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嘀咕道:“说的也是,这么多金银,王家怎么会破产?”还有人道:“这是王家的障眼法,不要相信他。”

王昌懿朗声道:“眼见为实,各位亲眼见到了我王家实力,不要再相信那些流言。要求兑回现钱的,今日之内,必定会兑现。相信我王家信誉,仍然愿意持拿交子的,我王家会按日付给利息,一贯铁钱,每存上十日,便能多得一钱。”

人们哗然一声,各自盘算一番,还是觉得拿着交子合适。反正铁钱是死的,搬来搬去还麻烦,存在王家,既享轻便购物之乐,又能以钱生钱,何乐而不为呢?虽然各有小算盘,但民众也没有人就此散去,想看看王家是不是会履行诺言。

过了一个多时辰,只听到“哗哗”作响,王家伙计们从后堂搬运出一贯一贯的铁钱来,片刻便占了小半间屋子。一些来兑钱的人不得不退到门外去。

王昌懿道:“我没有骗大家吧?现下就开始为各位兑现,有多少交子,就有多少现钱。”

一名中年汉子挤过来道:“我先来。”

王昌懿道:“你这张交子面值两贯现钱,加上你在我这里存了三十八日,按三十日计算,除了兑现两贯外,另外可多得六文铁钱。”命伙计搬过两整贯钱,又多拿了六文铁钱。

人群登时骚然起来,各自议论道:“果然有利息。”

那中年汉子想了想,道:“那么我不兑了,我拿走这六文铁钱,这两贯钱仍然存在这里,可以吗?”

王昌懿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已经取走了前三十八日的利息,交子上的起始日期便要改成今日。”

中年汉子盘算一番,便将六文铁钱还了回来,道:“不兑了,利息也先不要,还是将原先那张交子还给我好了。”

王昌懿亦笑着应允,为他取回交子。

民众见状,亦纷纷道:“我们信得过王家,不兑了,不兑了。”

铺外忽有人大声道:“张知府到了!”

人们听说新任知府驾到,立即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张咏大踏步走上台阶,转过身来,面朝众人肃色道:“本府听到传闻,说成都首富王氏即将破产。这是有人恶意造谣中伤,想要破坏王家声名,搞乱成都经济。对此,本府一定会追查到底,抓到散布谣言者,定重重惩治。信谣传谣的,也要一并治罪。”

民众见王家有新任知府撑腰,愈发相信王氏信誉,便就此散去。

王昌懿听说新任知府以飞快的速度赶到,原本心中一惊,还以为张咏接了告状,特赶来查看自己到底有无敛财获利,不免很是忧心,一旦被张咏查到他不能及时兑现的原因,王家可就是灭门之罪。不想张咏人一到,不问情由,便立场坚定地站在王家一边,很是感动,忙迎上前,躬身谢道:“多谢张知府为我王家解围。”

张咏倒也不问为何王记一时难以兑换现钱,只笑容满面地拍了拍王昌懿肩头,道:“你是个人才,这交子的主意很好,你尽管放手干,有什么难处便来找我。”

王昌懿连声道谢,又问道:“张知府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帮我?”

张咏笑道:“我是成都知府,接管的是一座残破不堪的城市,人丁不旺,商业不兴,总不能一直这样吧。所以我不是在帮你王家,而是在帮我自己,要想恢复昔日‘扬一益二’的局面,非得依赖王昌懿这样的商业人才不可。”

王家本是川中世家大族,仅因对宋廷失望,再无意仕途,这才专心于商道,成为西川首富。王氏家风既疏离庙堂,王昌懿也不例外,尤其经历了被宋将乌忘我打伤一事后,愈发对朝廷心冷。他猜到了张檩、张杉兄妹是在为西夏买运铁钱,既没有点破,还慨然达成交易,说是为了重利,其实根源仍是出于对宋廷的失望。此刻张咏火速抵达,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要恢复成都昔日荣光的意愿,还将希望寄托在他这种跟朝廷不沾边的蜀人身上,一时很是感动,低声道:“张知府能为蜀地蜀民着想,我王昌懿也甘为前驱。”

张咏道:“那好,就麻烦王公子多跟以前的生意伙伴联络,让他们到成都来做生意,我这个父母官一定鼎力支持,打开方便之门。”

王昌懿道:“是,昌懿一定遵命行事。”

张咏有意无意地看了一旁的郭震一眼,这才转身引了侍从离去。

王昌懿若有所思,半晌才叹道:“张知府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官。”

郭震道:“挤兑风波已闹得满城风雨,张知府却对王家之前兑不出现钱一事不闻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昌懿道:“我已经当众解释过,因为铁钱占库太多,是以移到了别处储存,张知府想必已经知道,亦已然信了。”

郭震道:“张知府为人犀利,能察人之所不察,你我早一再领教。他多少猜到究竟,当然他想不到你会将铁钱卖去西夏,多半以为你将现钱拿去买田生利。但张知府却半句不提,因为他更关注蜀地民生,还指望你来带动成都经济,不想因小失大。”

王昌懿道:“那更好啊,我们双方目标一致。”

郭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知府为人旷达,你若就此去跟他坦白,你已将铁钱以高价卖给了西夏,再请他派出轻骑追赶,只要能追回铁钱,他一定会前事不究。”

王昌懿很是不悦,道:“你是让我背信弃义吗?那样一来,别说我再不能在商道中混了,连做人,我也是没脸了。你是我朋友,张氏兄妹也是我朋友,我决计不会做背叛朋友的事。”又道:“你若就此去报官,我能理解你为朝廷着想的情怀,但从此你我便不再是朋友。当然那时我王家上下已全部人头落地,也没机会再做你的朋友了。”

郭震急道:“我几时说要报官告发你了?纸包不住火,我只是担心你和张氏兄妹的交易有一天会被人揭穿,那时候你王家还有退路吗?”

王昌懿摇头道:“总之,交易已成,驷马难追,我是绝不会为了保全自己再出卖朋友的。我说郭震,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不说蜀民,就说你自己,朝廷之前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千里迢迢赶去汴京上书,提请执政留意蜀地局势,结果被开封府抓了,在大狱吃足了苦头。你还嫌不够吗?你敢说你心中没有怨气吗?蜀地大乱,全是朝廷失策所致,西北也是如此。你我不畏权贵,尽心竭力调查白头翁食人案,便是在为蜀地百姓做事,何必管他狗屁的朝廷大事?那大宋朝廷除了一心想盘剥之外,跟你有什么关系?”

郭震道:“你这话可是有点偏激,自古……”

二人正低声争论,有一名年轻男子大踏步进来,一扬手中的交子,叫道:“我要兑现。”

王昌懿不欲再与好友争执,便亲自迎了上去,笑道:“欢迎……”看了那交子一眼,道,“二十贯面值?足下要全部兑现吗?”

那男子点头道:“全部兑现,不过二十贯铁钱太重,我要出趟远门,可否劳烦店家帮忙兑换成金银?”

王昌懿笑道:“当然可以,请稍候。我这就入内去取银两。”片刻后出来,手中却无钱财,只笑道:“老兄,你这张交子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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