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原是蜀汉所设公营织锦作坊,靠近锦江,号称“锦里”,传说于此处濯锦,其纹分明,能令锦色更为鲜洁。左思《蜀都赋》有云:“贝锦斐成,濯色江波。”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在锦官城东南面建草堂定居,有《春夜喜雨》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王禹偁《村行》

那年轻男子被当面喝破后,转身便跑。伙计早得王昌懿眼色,忙挺身上前拦住。年轻男子将伙计一推,欲强行出门。另一名伙计眼疾手快,伸出脚一绊,那男子登时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众人一拥上前,将他按在地上,牢牢捆了起来。

王昌懿示意手下将那男子拉起来,笑道:“这张交子是你自己仿制的吗?你手艺当真好得很,连我都分不出真假。若不是你这张交子面值大,我进去查了一下底账,当真就被你骗过了。”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甚为倔强,只紧闭双唇,沉默不应。

王昌懿道:“好啊,你这么有骨气,我就把你送官,让官府处置你。”

那男子也不答话,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郭震忙道:“等一下!我看他衣着打扮,也是穷苦人家。他始终不肯开口,个性骄傲得很,一定是家有急事,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走过去为那男子解开绑索,问道:“你家里可是有事?你不说,万一被官府捉住下狱,可就不能帮助你家里人了。”

那男子这才简短地答道:“我娘亲病了,家里急需用钱。”却依旧不肯出声求饶。

王昌懿听说,便命人取了一些钱出来,铁钱、银钱都有,交给那男子道:“你先拿去给你娘亲治病。”

那男子迟疑道:“我不能白拿你的钱。”

王昌懿“嘿嘿”两声,道:“你刚才拿着一张假交子来兑现,不也是白拿我的钱吗?”

那男子傲然道:“那张交子虽是假的,却是我的手艺,我以手艺换钱,不算白拿。”

王昌懿闻言大为惊叹,忙道:“那好,这些钱你先拿去,等于是我预先支付的工钱。等你娘亲病好了,你再来我这里,专门帮我印制交子,如何?”

那男子颇为惊喜,问道:“当真?”

王昌懿笑道:“你这手艺,怕是成都无人能及,当然是真的了。”

那男子这才接了钱,道了一声谢,转身便往外跑去。

王昌懿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男子道:“林剑。”瞬间便已跑远。

被林剑闹了一番,不悦之气自去,二位同窗好友相视而笑。王昌懿道:“你我自幼相识,二十年的友谊,何必为了旁人旁事而伤了手足之情?”

郭震道:“你说得对,我决计不会再提张氏兄妹这件事。”

王昌懿道:“晚上我们在孙辟家再聚?”郭震道:“好。”

王昌懿道:“对了,你代我多谢令兄仁渥兄,我派了人去郭家换钱,他二话不说便拿了钱出来,可谓仗义之极。”

出来王记店铺,郭震微一思索,便往郭家赶去。这里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上次他进郭家大门,还是堂兄郭仁渥与嫂嫂杨茕诞下长子郭放时,一晃居然几年过去了。

到门前时,老管家郭亮正好出来,见三公子归来,惊喜交加。然见到现任郭氏家长郭仁渥后,却没有多少话说,无聊的闲话家常也掩饰不住浓浓的难堪伤感气息。又问起侄子郭放及新生的小侄女郭怀,才知杨茕带着一子一女去了万里桥长兄杨烈家做客。

郭震便就王氏兑换铁钱一事向堂兄道了谢,又将郭氏玉佩留给了尚未谋面的小侄女郭怀,告辞出来。

郭仁渥送到门口,道:“三弟愿意回来的话,郭家大门永远是敞开的。”

郭震点了点头,道:“多谢。”

正欲回去孙府,看孙辟、李畋等人出访寺观回来了没有,忽听到有人叫道:“郭公子!”

却是华阳县尉余乐。他疾步奔过来,歉然道:“郭公子,乌忘我一案,我之前有所误会,认为尊友王昌懿是有重大嫌疑,原来并非如此。”

郭震大为惊讶,忙问道:“余县尉可是有了什么新线索?”

余乐道:“嗯。我听说当晚乌忘我打发部属回军营,自己一个人去了芙蓉楼。”

郭震虽然早知此事,却仍好奇对方消息来源,忙问道:“余县尉从何而知?”

余乐道:“是芙蓉楼名妓杨柳青听说乌忘我死了,主动派人告知了王大将军。”

郭震听了不免大惑不解,心道:“杨柳青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在间接地暴露她自己吗?”

余乐续道:“当晚乌忘我来到芙蓉楼,指名要见杨柳青,但最终没有见到人,他便就此离开,那时差不多已是后半夜。我适才去军营找军士确认过,乌忘我手下是在芙蓉楼附近跟他分手。当晚凶手一定早跟在了乌忘我后面,本来其人扈从军士甚多,凶手并无机会。不想乌忘我主动打发走了部属,一个人来到芙蓉楼。他既落了单,凶手一定会在芙蓉楼外等他,要动手也是在那附近,可为什么会弃尸在东城十字街枯井?”

乌忘我离开芙蓉楼后,最大的可能是要回去附近的军营。在余乐看来,如果是王昌懿手下要杀乌忘我,他一定会在芙蓉楼附近动手,而且不会笨得将尸体移去十字街枯井,除了距离甚远外,王昌懿本人也正住在东城十字街附近。

余乐自言自语一番,又道:“哦,实在抱歉,我实不能认同张知府称乌忘我畏罪自杀的说法,但有些疑点实在难以想明白。郭公子,你智谋过人,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郭震道:“这件案子已然了结,余县尉为何还要一力追查到底?”

余乐道:“我若说想还死者一个公道,郭公子一定不相信。对乌忘我那样的人,也无须给予什么公道。”

郭震道:“那么余县尉是为了什么?”

余乐道:“不瞒郭公子,这桩案子涉及复杂背景及多方势力,死者乌忘我是刚刚受过朝廷表彰的平叛功臣,张知府明明知道他的死是他杀,却坚持以畏罪自杀定案。王大将军明明怀疑手下爱将死因,却不得不屈从张知府的意志。我如果能查明真相,公之于众,一定能以不畏强权、一意求真而名垂青史。不论之后我个人仕途前程如何,有这一点光辉,人生就足够了。”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自古声名传于后世便是文人的终极追求。余乐是士人出身,也难以摆脱这种习气,不过总比那些只知一味奉迎上司的庸官要好。他倒也是个诚实君子,直接承认是图个名声。若是他坚称是要还死者一个公道,不论死者是坏蛋,还是善人,便是另外一层境界了。

郭震心道:“我无权评判余县尉的动机。就乌忘我一案而言,我本来也答应了芳华要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不如跟余县尉结盟,行事到底也方便些。”便点头应允道:“只要余县尉不嫌我才疏识浅,我十分乐意帮忙。”

余乐早预备独力对抗新任成都知府张咏,虽期待郭震的帮助,却因其跟张咏走得极近,没有抱太大期望,忽听到对方应允,大喜若狂,忙道:“郭兄人品,当真令人钦佩。”

郭震道:“不敢当。目下既有了新线索,余县尉有什么看法?”

余乐道:“乌忘我尸体抬回县署后,我私下请仵作验过,他的说法跟李畋李公子差不多,也称乌忘我掉入井中时还活着。也就是说,他是在枯井边被凶手捅了一刀,然后推入井中。我想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乌忘我离开芙蓉楼后即被凶手挟持,一路来到十字街枯井,然后凶手才杀了他?还是乌忘我自行因某种原因返回东城,路过十字街枯井时,闻见井中血腥气传出,过来查看,凶手乘机上前了结了他?”

如果是前者,凶手未免太过冒险,乌忘我不是普通平民,是身怀武艺的武将,腰间还挂着兵器,随时可能反抗不说,而且这一路还极可能遇到巡夜的官兵。凶手明明可以在芙蓉楼附近杀人,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来到十字街枯井才动手?是为了陷害成都首富王昌懿吗?

假若是后者,还是同一个道理,一直跟着乌忘我的凶手为什么要等他来到十字街时才行凶,为何不及早动手?

相比较而论,后者可能性要大得多。除了行凶时间的疑问外,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乌忘我为什么深更半夜独自跑来东城?他到底要做什么?

郭震其实可以回答余乐这一疑问,但他不能说,如此便会牵扯出杨柳青杀死勾平、弃尸枯井一案,进而牵扯出更多。

余乐见郭震不答,以为他亦没有眉目,便道:“郭公子,你我再走一趟十字街如何?就大概沿芙蓉楼往东的主路行进,也许会有意外发现。”

郭震道:“甚好。”

二人遂绕回大道,一路向东,然直到抵达十字街枯井,亦没有什么发现。

余乐沉吟道:“乌忘我被杀之前,所发生的大事,当属郭公子你在军营酒宴上遇刺。会不会是乌忘我离开芙蓉楼后便返回军营,意外发现了刺客同党踪迹。当时已是后半夜,搜寻刺客同党的官兵已撤回军营,想来街上空无一人,他急于立功,不及叫人,又自恃身怀武艺,一路追踪到此,反而为刺客同党所杀?”

郭震道:“应该不是。如果乌忘我发现了刺客同党,就算来不及呼叫帮手,也一定是刀不离手,随时做好与刺客格斗的准备。为何他的贴身佩刀反而没有出鞘呢?”

余乐道:“郭公子说的对,乌忘我一定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会为对方所杀。”

目下蜀地未平,成都府城百里之外尚为大蜀军中书令吴蕴所据,城中亦是风波不断,有白头翁一再作怪,能令全副武装的武将乌忘我深更半夜不加防范的,一定是他认识的人了。

余乐忽想到一事,道:“既然乌忘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这里,一定是有人叫他来的。”

郭震奇道:“怎么会有人叫乌忘我来这里?”

余乐笑道:“当然不是来十字街枯井,而是到东城什么地方,必须要经过这里。”

郭震道:“我不明白,当时已是后半夜,谁会叫乌忘我来东城这边?”

余乐肃色道:“不是谁会,而是谁能的问题。”又问道:“郭公子可知道张知府膝下一子一女,爱女已与翰林王禹偁王学士长子订婚。”

郭震不知对方如何会突然转换了话题,摇了摇头,道:“我对张知府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

余乐道:“王学士与张知府是至交好友,但两个人的相识却极是有趣。”大致讲述了张咏与王禹偁相识的经过。

某日张咏回家,看到一名年轻士子骑驴走在前面,神采飞扬,得意非凡。张咏心头忽然火起,便直冲过去。未至百步,那士子忽停了下来,且将驴子赶到道边。张咏见对方主动避让,礼数周全,怒气顿消,上前询问姓名,才知对方便是当地有名的才子王禹偁。张咏又问他避让之由。王禹偁回答道:“我视君昂然飞步,神韵轻举,知必非常人,故愿意礼让。”张咏哈哈大笑,也坦然相告道:“我刚才看到你意甚轻扬,忿起于衷,追上来是想对你不利。你我可谓意气相投,今当回宿村舍,取酒尽怀。”王禹偁也没有推辞,两人携手同行,共话通夕,结交而去。

余乐讲完经过,道:“王、张二位由此而结为莫逆之交,而今更是结为儿女亲家,亲上加亲,成就一桩美谈。然这段风流佳话中,亦可见张知府性格易怒,稍微有小事忤逆了他,他非得发泄出怒火不可,甚至不惜为此动手。听说张知府曾亲口对旁人道:‘张咏幸好生在太平盛世,读书自律,若是生在乱世,那真不堪设想了。’今早小吏董维仅因小事触怒张知府,便被他亲手斩下首级,足见其愤怒之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郭震之前已听衙门官吏讲过董维这段故事,亦觉得张咏做得过分了些,此刻听余乐一再提及张咏刚愎自用、暴躁易怒之事,大概已猜到究竟,然他不愿意怀疑张咏,便不想明说。

余乐既下定决心要以此案真相扬名立万,便毫不顾忌,续道:“前晚张知府到东城客栈访友,被乌忘我一通大大的搅和。张知府很是生气,出来斥责一番,说要追究乌忘我扰民掠民伤民之罪。乌忘我却毫不客气地反击道:‘我是军籍武官,不受地方官员节制。’张知府虽未再说什么,但心里一定愤怒之极,极可能起了杀机。”

之后张咏继续进去客房与朋友交谈,暗中则派出侍从盯梢乌忘我。以他为人,自然不屑借旁人之力杀死所痛恨之人,一定会亲自动手,所以侍从要做的并不是伺机杀死乌忘我,而是设法让他返回东城。

若是乌忘我不起那么一点色心,直接率军回去军营,当晚他定当躲过这一劫。但他偏偏打发走了部属,独自跑去芙蓉楼寻欢作乐,由此落了单,给了张咏侍从可乘之机。

乌忘我离开芙蓉楼后,张咏侍从便上前拦住他,以张咏的名义将他诓骗回东城。到十字街枯井时,张咏早率人等在那里。乌忘我尚不明缘由,上前询问究竟,反而被张咏一刀杀死,尸体就此丢入枯井中。

而之后张咏不问青红皂白,将乌忘我案定为畏罪自杀,还以各种巧妙理由堵住了大宦官王继恩的口,原因只有一个——他自己才是杀人凶手。

余乐叙述完自己的推测,又道:“王继恩王大将军与张知府相识多年,很了解其性情为人,当日在枯井现场,第一反应便是张知府派人暗杀了乌忘我泄愤。事实证明,王大将军的直觉是对的。”

郭震思忖了一会儿,道:“余县尉这一番推测,确实很好地解释了乌忘我自行回来东城的最大疑点。但还有一点,乌忘我被杀前,江洋大盗勾平的尸体已在枯井中。若果真是张知府率人在枯井边等待乌忘我,以他之洞察入微,不可能忽略此点。”

余乐想了想,又道:“也许张知府早已知道勾平已死,但有意没有张扬,因为他知道凶手是谁,想替对方遮掩。”

勾平自华阳县狱逃脱后,张咏很快便猜到狱长石颂涉入其中,派了心腹侍从暗中监视,想由石颂追捕到勾平。后石颂仍然被勾平所杀。张咏称是监视的侍从一直等在石家外,而石颂根本没有回家。也许事情不是这样,侍从一直跟在石颂和勾平身后,等勾平杀死石颂、抛尸锦江后,侍从再杀了勾平,夺取了他的财物。

至于侍从没有将勾平就近抛尸锦江,是想造成勾平畏罪潜逃的假象,如此便不会有人想到是他劫夺了勾平财物。但尸体仍需要处理,侍从当晚便乘夜色,将其丢入了十字街枯井中。

郭震听了余乐猜测,全然不信,道:“余县尉怀疑侍从为贪污财物而私下杀了勾平?张知府治才强干,为官理事确实有严猛之处,但其人最痛恨手下贪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张咏中进士后,第一任官职是崇阳县令。他到任之初,便发现管钱小吏偷了一文铜钱藏在头巾里带出库房,于是下令杖责作为惩戒。小吏很是不满,嚷道:“我不过是偷了一文钱,你竟因此打我,但你敢杀我吗?”张咏大怒,当即写了四句判词道:“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随即拔剑,亲自斩杀了小吏,再行公文报省府自劾。当时朝廷驾驭地方官员松弛,司法粗糙,地方长官越法杀人是常有之事,省府也不予追究。然而此事震动崇阳,从此全县公事肃然,再无敢蚀公贪污者。张咏三年任满还朝,崇阳百姓感其政绩功德,建祠敬祀至今。

余乐摇头道:“我不是怀疑侍从中饱私囊,他一定是取了财物交给了张知府。哦,我也不是说张知府想要贪污,他要这笔钱,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私欲,一定有别的用途。”

郭震道:“侍从完全可以将杀死勾平一事从容上报,这笔财物也依然为张知府所支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余乐摇头道:“那不一样。郭公子人不在官场,不知小金库和府库的区别。小金库可以随意动用,不会有人过问,府库一丝一两支出都有记账。”

郭震道:“这么说,张知府事先已经知道侍从杀了勾平,且当晚弃尸在枯井中了?”

余乐点了点头,道:“如此,才能解释张知府为何选中十字街枯井,而不是在别处动手杀乌忘我。一井两尸,能极大地干扰案情。”

郭震细细思虑一番,若不是他事先知道勾平是为杨柳青所杀,倒也觉得这一番推测极有道理,完全符合张咏为人为政风格。也许乌忘我并不是因为看到徐沛手下弃尸才一路跟随过来,当真的是被张咏侍从诓骗,如此才能解释他是胸腹中刀,而不是背心被刺——如果他当时是在探身往枯井中察看,一直尾随他的凶手为何不直接往其背心要害来一刀呢?这是一处重大疑点。但如果是张咏杀人,他既不屑做背后暗算之事,也要让乌忘我死得明明白白,当然要选择正面交锋。

可既是乌忘我被杀前,勾平尸体已被丢于枯井中,以张咏之精明,不可能无所觉察。那么会不会是张咏在十字街枯井附近杀了乌忘我,再由侍从丢入枯井中呢?不过乌忘我当时重伤未死,直至跌入枯井中才气绝身亡。

郭震四下寻找一番,将十字大街一里之内的隐蔽之处都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血迹。

余乐不无得意地道:“我就说,枯井双尸案都与张知府有关。”

郭震道:“那么余县尉要如何证明这一切?”

余乐道:“当晚张知府亲手杀人,身上一定沾染了血迹。他目下暂时借住在大圣慈寺,我只需要去那里一趟,找到寺中掌管浆洗衣服的杂役,即使衣服已洗,寻不到血衣证据,也有证人证词,足以证明张知府杀人。”

郭震见余乐当真欲往大圣慈寺而去,忙劝阻道:“张知府是成都最高长官,目下蜀地局势动荡,张知府才刚刚到任,一人身系成都安危,可谓牵一发动全身,还望余县尉三思。”

余乐闻言怫然作色,道:“我以为是个郭公子眼界不同凡响,所以才一再拒绝张知府笼络入仕,想不到你还是个趋炎附势的庸俗之辈。也罢,算我看走眼了。”

郭震道:“等一下!余县尉,你可知道芙蓉楼名妓杨柳青正是勾平所杀邢氏一家之后人?”

余乐大为惊讶,道:“竟有此事?郭公子如何知晓?对了,一定是令友任介告诉你的,对不对?”

郭震本不便提及昨晚与张咏一道光顾过芙蓉楼之事,但若不如实说出,余乐瞬间便会怀疑是杨柳青杀了勾平,只得:“昨晚我和张知府到过芙蓉楼,杨柳青主动承认了身份,好向张知府当面道谢,感谢他一眼便识破了逃亡十年的江洋大盗勾平。”

余乐道:“张知府约郭公子到芙蓉楼找杨柳青做什么?算了,当我没问。”又道:“郭公子忽然告诉我这个,是想说你怀疑杨柳青杀了勾平吗?张知府何等人物,她当面承认身份,等于自惹嫌疑上身。她既然这么做了,人肯定不是她杀的。”

郭震道:“我不是特意针对杨柳青,而是说勾平犯案累累,且多是在成都一带作案,受害者极多。不说陈年旧案,单说他杀了僧人慧恩,大圣慈寺上下人等便会格外瞩目此犯。之前旁人不知勾平姓名形貌,而后官府张贴了图形告示,公布了他的罪行,说不定城中还有其他受害者,看到告示后,又意外遇到勾平,认出了他……”

余乐道:“但官府开出了悬赏,若是受害者发现了逃犯踪迹,大可以报官或是直接拿下勾平送官,私下报仇等于谋杀,一样是要受到国法制裁的。”

郭震道:“余县尉不是推测勾平手上有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么?”

余乐这才恍然大悟,道:“对,受害者不愿意报官,是因为勾平所携财物比赏格多很多,他杀了勾平,既能报仇,又能得到财物,可谓一举两得。”又道:“人为财死。有了如此强烈的动机,想杀勾平的人怕是就多了,不一定是罪案受害者。反正通缉勾平的图形告示贴满大街小巷,人人都认得出来他。”

郭震点头道:“不错,也有这个可能。”又问道:“敢问余县尉,张咏侍从杀死勾平,与受害者或是普通市民杀死勾平,哪种可能性更大?”

余乐道:“说不好。”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郭公子的推测可能性更大。”

郭震道:“就算各占一半,那么张知府也有一半可能性与勾平一案无关。如果他的侍从没有杀勾平,那么张知府在十字街枯井诱杀乌忘我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余乐道:“勾平那件案子我不关心,也不想多管。但乌忘我这件凶杀案,除了张知府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嫌疑人了。”

郭震道:“其实想杀乌忘我的人很多,我敢说成都城中至少一半人都希望他死。余县尉怀疑张知府的基点,是因为你认为只有他能令乌忘我主动返回东城,其实并非如此。”

余乐道:“是,能令乌忘我俯首听令的不止张知府一个,王大将军也可以做到,但当时王大将军人在军营,张知府人在东城客栈。请郭公子告诉我,乌忘我离开芙蓉楼时已是后半夜,他本该返回附近的军营,为何偏偏来到了东城?除了张知府之外,还有其他嫌疑人吗?”

郭震道:“也许乌忘我不是听令于谁,而是被诓骗到此。”

余乐道:“那不是跟我之前推测是一个意思吗?乌忘我就是被张知府侍从诓骗来此的。嗯,既然勾平案跟张知府无关,他应该不是在枯井边杀人,而是在附近我们没有找过的地方。”

郭震指着枯井边的一摊血迹道:“我忘记了一个重要细节,当日验尸时,张知府明确说过这滩血迹是溅射造成的,说是刀入体时,再拔出来便是这样。”

余乐道:“这可未必。也许正是张知府掩饰之词,想掩盖真正的杀人现场。”

郭震道:“要验证不难。”

二人回到余乐租住的宅子,往井中打了半桶水,滴入墨汁,用油纸及厚麻布包住,挂在树干上。郭震拔出短刀,以刀刺衣包。刀入包时,墨汁只迅疾渗沁到麻布上,但他拔出刀时,一道黑汁随刀飞出,果然在地上带出一条有拉尾的椭圆点道,完全符合枯井边的现场。二人再用别的方法试验,滴落、挥洒、甩落等,始终弄不出那样一道墨汁痕迹来。

郭震道:“这些点前细后圆,表明力道向外,确实只有拔刀时才能造成。张知府说的是对的,乌忘我千真万确是在枯井边被杀。”

如此,便等于间接证明张咏不是杀人凶手了——他既与勾平案无关,便不会发现枯井尸首后不理会。乌忘我既是在枯井边被杀,张咏便不是杀人凶手。

余乐这才信服,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道:“我本来十分确定张知府就是杀死乌忘我的凶手,想不到唯一的嫌疑人又飞了。”

郭震道:“余县尉是执法官员,该知道推测带有很大的主观因素,现场物证才是最客观的。就算某甲嫌疑再大,一千个人都觉得他杀了人,只要物证证明他没有犯罪,那么他便是无辜的。”

他将短刀擦净,正欲收好,余乐忽道:“麻烦郭公子借刀给我看看。”

郭震见对方反复用手指丈量刃宽及镮柄花纹,问道:“怎么了?”

余乐道:“仵作检验勾平尸首时,我人也在场。勾平身中两刀,刃伤尺寸正好与郭公子这柄短刀吻合。除此之外,凶手杀人时用力过猛,直没入柄,因而将镮柄花纹也印在了勾平身上。那花纹,跟郭公子这短刀上的一模一样。”

郭震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杨柳青不但杀了勾平,还是用我的刀动的手,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完全不知情,竟然还在余县尉面前反复展现这柄凶器。”

余乐审视的眼光随即射了过来,狐疑问道:“郭公子,难道是你?勾平越狱逃脱次日,我去孙府寻郭公子,仆人却说你一早便出了门,后来我在东大街遇到你,那里正好离十字大街不远。郭公子,你之前去了哪里?”

郭震当然不能说他去了芙蓉楼寻找任介,如此便会将杨柳青的秘密全盘扯出,只得含糊其辞地道:“只是在街上逛。”

余乐目光炯炯,凝视了郭震半天,才叹了口气,道:“郭公子兵刃与勾平伤口完全吻合,任谁看到,都不会认为是巧合。我虽然不知究竟,可也不想再追究。正如我之前所言,我不关心勾平的案子,但我希望郭公子能在乌忘我一案上助我一臂之力,不论凶手是谁,都要一查到底。”

郭震当然听得出对方言语中暗含威胁之意——若是他不肯,大概余乐就要将他的短刀就是凶器一事揭破上报了——他明明与勾平被杀无关,为了保全杨柳青等人,只得道:“我早答应过余县尉,一定会鼎力相助。”

余乐这才释然,请郭震到堂屋坐下,笑道:“我自己本来没有把握能破这件怪案,但有了郭公子从旁协助,我可就有信心多了。郭公子……不,郭兄,你我既然同仇敌忾,也不必再客气,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郭震道:“是,谨遵余兄台命。”

余乐道:“那么现下要如何着手?”

郭震沉吟道:“如今只能肯定乌忘我是在十字街枯井被杀,他又是正面挨了一刀,随身所佩兵刃根本来不及拔出,大概是被所认识的人有意骗到那里加以杀害。”

余乐道:“乌忘我是武将出身,如果不是官场中人,谁能令他深更半夜跑去远离军营的十字街?嗯,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张知府最可疑。”又问道,“郭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当晚是你本人亲自将勾平弃尸枯井中么?是了,郭兄当晚跟王昌懿等同窗好友相聚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不可能半夜出去抛尸。那么一定你好友王昌懿手下人所为了。是不是他手下抛尸枯井时,正好遇到乌忘我,遂将其杀死,以报复乌忘我打伤王昌懿前事?”

郭震见疑点又回到王昌懿身上,忙道:“余兄信得过才找我协助查案,我可以指天发誓,整件事跟王昌懿毫无关系。而且就算王昌懿手下到十字街枯井弃尸,余兄又如何解释乌忘我自行来到东城一事呢?就凭王昌懿的名头,是不可能令他半夜赴约的。”

余乐道:“这一疑点,我能解释。乌忘我再回来东城,大概是因为张知府声称次日要立案治罪,他想想有些后怕,想来东城客栈找张知府赔罪。之前乌忘我的副手张嶙不是说过么,乌忘我一路上心事重重,大概因此才会想去芙蓉楼饮酒解忧。吃了杨柳青的闭门羹后,他人清醒了许多,遂决意先返回东城客栈找张知府。路过十字街时,正好见到王昌懿手下人抛尸。他好奇过来盘问,王昌懿手下人便乘其不备杀了他,一是怕抛尸一事败露,二则还能为主人报仇。”

他洋洋洒洒地说完,又不无得意地问道:“这一番推论完美无缺地解释了所有疑点,郭兄认为如何?”

郭震道:“我没有杀勾平,王昌懿也没有派手下弃尸,他的手下当然也不会在十字街枯井遇到乌忘我了。”

余乐大为惊讶,问道:“不是郭兄你杀死勾平?”郭震道:“不是。”

余乐问道:“那么郭兄的兵器如何会与勾平伤势完全吻合?”

郭震道:“我只能说,这柄刀花纹确实奇特,但并非独一无二。”

余乐思虑了一会儿,叹道:“我很佩服郭兄,你宁可被我误认为是杀死勾平的凶手,也不肯说出真相。若不是为了避免牵连王昌懿,你大概死也不会说出来。嗯,杀死勾平的凶手,一定是郭兄认识的人,但郭兄和他的交情,又比不上你跟王昌懿的交情,是也不是?”

郭震道:“余兄一再声称不想多管勾平一案,为何还要苦苦纠缠不放?”

余乐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极可能杀死勾平的人,就是杀死乌忘我的凶手。”

想来凶手也是勾平昔日犯案的受害者,或是普通市民,无意中撞见了意图逃亡藏匿的勾平,但因垂涎其手中财物,没有报官,只将其杀死,再半夜弃尸十字街枯井。不巧的是,当晚武将乌忘我得罪了张咏,越想越怕,返回东城客栈向张咏赔礼道歉时,正好见到凶手抛尸,一时好奇,上前盘问,反而为凶手所杀。

余乐又道:“想来凶手也不是有意要杀乌忘我,只有如此,才能掩饰他抛尸枯井的罪证。郭兄,你实在不肯说出凶手的名字吗?”

郭震道:“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也不知道杀死乌忘我的凶手是谁,勾平一案跟乌忘我被杀毫无关系。”

余乐道:“两案当真毫无关系?”郭震道:“千真万确。”

余乐想了想,道:“好,我相信郭兄的话。嗯,应该是乌忘我返回东城客栈向张知府赔罪时,闻见了枯井中有异味传出,于是过来边查看。这时候有人悄悄盯上了他,过来与他寒暄几句,乘其不备,将他杀死。”

郭震摇头道:“我听过乌忘我的斑斑劣迹,又见过他几面,是个跋扈张扬的人。从他临行前不将张知府放在眼中的那番话来看,他也不会返回东城客栈找张知府赔罪的。”

余乐道:“那么郭兄倒是给个理由,乌忘我为什么回来东城?”

郭震道:“因为有人叫他来。一个能诓骗到乌忘我,还能令他毫不设防的人。”

本来郭震决计想不到这个人是谁,适才余乐为证明乌忘我有心回来找张咏赔罪,援引了乌忘我副手张嶙的证词:“乌忘我一路上心事重重。”这倒是提醒了郭震,乌忘我果真害怕张咏立案侦查的话,第一反应应该是立即奔回军营,请求后台王继恩给予庇护。而这个人却选择到青楼花天酒地,表明他根本未将张咏的威胁当回事,又哪会返回东城客栈赔礼道歉?

如此,张嶙的证词便相当可疑了。再联想到今早郭震在华阳县署大堂外听到的一番话,张嶙告知张咏说:他本立了破城首功,功劳却被乌忘我夺去,他略表不满,即遭到乌忘我排挤打压。想来他心中定然愤愤不平,一直想找机会报复乌忘我,然乌氏是主帅王继恩心腹,他又能奈之若何?

当晚,乌忘我到东城客栈闹事而被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厉声叱责。更巧的是,乌忘我后来又独自去了芙蓉楼享乐,由此令张嶙动了心思。他大概也没有立即返回军营,而是一直等在附近。等乌忘我再出来时,张嶙便花言巧语骗其来到十字街枯井边,出其不意地将其杀死。张氏之所以不在芙蓉楼附近,自然是因为那里距离军营太近,容易追查到他身上。若是引乌氏到东城,张咏、王昌懿等一干与其有过嫌隙的人,便都有杀人嫌疑。

余乐听完郭震推测,一拍大腿,道:“不错不错,这里面既有动机,又能完美解释一切疑点。郭兄,你果然厉害。”

郭震道:“全靠余兄提醒。但这还只是推测,我们得设法寻找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余乐道:“应该不难证实。我不久前去过军营,正好遇到王大将军,他听说我有意追查乌案到底,很是鼓励,说会提供给我一切便利。”

郭震道:“那是因为王大将军以为张知府跟乌忘我一案有关,他想借你余兄之手来对付张知府。若果真疑凶是他自己人的话,又涉及争功及谎报军功,他未必还肯提供方便。”

余乐笑道:“郭兄先莫气馁,不试怎么知道?”

二人遂来到军营,不巧王继恩已率领兵马出城征讨大蜀军余部,而张嶙刚好是先锋大将,因战事多变,目下尚不知归期几何。

余乐便直接询问辕门值军士,凑巧那军士前晚亦当值,答道:“那晚因为搜捕刺客出动了全营兵马,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小的可记不住。”

余乐道:“当晚乌忘我乌将军和张嶙张将军带了一队人马出营,后来乌将军没回来,这你是知道的。我想问的是张将军回来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军士道:“这个小的还记得,那队人马回来得最晚,非但乌将军没回来,张将军也没回来。”

余乐忙问道:“张将军一直没回来吗?”

军士摇头道:“小的没看见,不过清晨鸡鸣后,小的交接班回帐睡觉去了,张将军大概是那以后回来的。”

这似乎也对不上。如果张嶙杀了乌忘我,投其入枯井后,该立即返回军营,以免旁人起疑,为何他一夜未归呢?果真是他杀人,他杀人后又去了哪里?

余乐道:“既然乌忘我一案与张知府无干,不如我将张嶙有重大嫌疑一事如实禀报,请他出面,带人进军营搜查张嶙住所,定当有所发现。”

郭震道:“不行。张嶙不是普通人,而今他领军在外,一旦知道官府已经怀疑是他杀了乌忘我,怕会生出兵变。”

余乐只得道:“也好。”见天色不早,便与郭震各自分手回家。

郭震回来孙府,孙辟、王昌懿、任介三人都在,只是不见李畋,便问道:“李畋人呢?”

孙辟道:“他刚回来不久,张知府便派人叫他去治病了,说是他上次开的药很有效。”又告道,“按照拟定的名单,李畋分配去了郫县大云寺,说他在那里见到了孙知微。”

郫县是昔日望帝杜宇称帝定都之处,历史比成都还要悠远。孙知微则是民间名士,出身农家,相貌野俗,却天资颖悟,工书善画。善画道释人物,用笔放逸,不蹈袭前人笔墨畦畛。其人长年隐居山中,清净寡欲,飘飘然真神仙中人,在蜀地名气很大。

郭震听了很是惊讶,道:“我听说孙先生一直隐居在青城山,何时来了成都?”

孙辟道:“据说来了两三个月了,他应慈云大师之邀,在为大云寺作新殿壁画。”

又议及可能与白头翁党有关联的寺观,任介道:“这是我从柳青那里拿到的名单,自五月官兵入城,先后有十六名高僧、道长成为王继恩的座上宾……”

郭震道:“这么多?”任介道:“当今皇帝好佛家、道家那些,他还是晋王时,专门组建商队贩卖货物,以所获巨利修建了一座恢宏的道观,即位后又花费巨资修建开宝寺木塔。唉,实话说,也不知圣上到底好哪套,算是佛道都好吧。”

王昌懿道:“为了逢迎上意,王继恩最好四下网罗方外之士,引荐入宫。而今受宠的峨眉山僧茂贞,便是王继恩所荐。”

孙辟道:“这十六名高僧、道长,要么是跟峨眉山僧茂贞有些关系,王继恩早在入蜀前便已经知道他们的名字,要么是由先成为王继恩座上宾客的再引荐,总之,都是互相有些干系的。”

郭震道:“那么比照李畋列出的有钟的寺观,这十六人共涉及多少处寺观?”

王昌懿道:“十二处。今日一共跑了五处,李畋和我的一名手下去了郫县大云寺,另外我分派人去了多宝寺、宝莲寺,均没什么发现。”

根据卓梦娘的证词,她所被囚禁之处很大,还能听到远钟。但囚所既然始终不见天日,料想是位于地下,所以所谓的“远钟”,应该距离也不算太远。因而李畋等人真正要寻找的并不是寺庙、道观,而是距其不算太远的大宅子。

郭震闻言虽颇为失望,还是道:“实在太辛苦大家了。”

孙辟笑道:“我还没说呢,我和任介去了城西北二十里的万佛寺,万佛寺位于山南,山北即玉局观,因而等于去了两处。”

任介道:“那一带风光秀丽,是别墅聚集区,符合条件的有好几处,昌懿就有一处庄园在那里。”

郭震“啊”了一声,道:“我记起来了,景家别墅和杨家的老宅子都在那里。”

这景家,自然是指与他自小青梅竹马的师妹景倩的家,杨家则是指他自小订婚的未婚妻子,而今成为他堂嫂的杨茕娘家了。

王昌懿道:“就是那里。不过据我所知,自去年春天李顺作乱起,那一带就极少有人去住,我都快两年没去过自家的庄园了。”

孙辟道:“这是名单,寺观附近一共有六处大宅,完全符合我们事先商定的条件,除了杨家之外。”

郭震很是不解,问道:“为何单单排除了杨家,而不是王家和景家?”

孙辟道:“你还真是不记得了。王家等五家都在山南,只有杨家在山北,山北玉局观的那口大铜钟早让附近山民哄抢抬下山,熔成铜高价卖了。”

郭震道:“是了,我想起来了,玉局观只有寥寥几名女道士,无力阻止山民的行抢,只好任其作为。”

孙辟道:“所以,山北的杨家是听不到山南万佛寺的钟声的。”

郭震又问道:“玉局观那么小小一座道观,也有女道士是王继恩的座上客么?”

任介道:“听柳青说,本来只有山南万佛寺的灵智大师受到王继恩的邀请,但玉局观葵因观主跟灵智大师交情不错,主动跟来了宴席。葵因观主的本意只是想奉承王继恩,希冀王大将军能捐点钱给玉局观,她好修复振兴道观。”

正好李畋进来,孙辟等人很是惊讶,道:“你不是刚去华阳县署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畋摇头道:“根本来不及为张知府看病,他一听到‘孙知微’三个字,立即起身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原来张咏见李畋面有疲色,问他去了哪里。李畋不提正在协助郭震追查白头翁一党,只说去了郫县大云寺游览,还遇到了传奇人物孙知微。不想张咏雅闻孙知微大名,仰慕已久,听说其人在大云寺,不顾天色已晚,要立即赶去郫县。

孙辟摇头道:“张知府这个人,说能人是个能人,说怪人也真是怪人呢。”

张咏连夜赶到大云寺,人到寺门时,正在禅房与僧人夜谈的孙知微得知新知府专程骑快马来访,急忙从后门逃出。之后张咏多次重礼邀请孙知微,终不可致。直到任满回京前,仍未见到真人。待离蜀出剑门关时,忽见到一名牧童手握卷纸等在道旁,问明是张咏车骑后,即上前拜揖道:“孙先生知张公爱画,特作二图献上。”张咏大喜过望,忙问道:“孙先生人呢?”牧童道:“他已走远了,托我来献画。”孙知微所赠之画即为著名的《蜀江出山图》,张咏珍之若至宝。这是后话。

李畋又道:“对了,郭震,张知府让我转告你,说关于前晚你在军营酒宴上遇刺一案,他有重大发现。”

郭震一怔,问道:“什么重大发现?”

李畋道:“不知道,张知府来不及说便跑了。”

孙辟道:“郭震遇刺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军营做客,那里是军事重地,内外二十万大军,重重兵马,连只鸟都飞不进去。而当晚宴会,在座的有军队主帅,有蜀地知府,无一不是重要人物,偏偏郭震遇到了刺客。你们再看他,这两天没事到处瞎跑,也没见谁要对他不利。”

任介道:“听孙辟这么一说,这还真是件咄咄怪事。郭震,你到底结下了什么古怪厉害的仇家?”

郭震苦笑道:“别问我,我还一头雾水呢。”

王昌懿推测道:“或许那刺客是外地来的,不知如何能找到郭震。但他知道宋军主帅王继恩也在找郭震,料想以王氏大将军的派头兼实力,早晚得收郭震入囊中,是以事先潜伏进军营,静候时机,结果被张知府搅了局,出师未捷身先死。料想他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什么同党,所以他一死,郭震也就安全了。”

孙辟道:“还真有几分道理。”

郭震皱眉道:“你们说那刺客极其辛苦地从外地赶来行刺于我,可我根本就不认得他。算了,他都死了,还提他作甚。有吃的吗?我可是饿坏了。”

五人既已聚齐,便再开酒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商议明日之事。

王昌懿道:“这五家,除去我王家外,另有钱家、苏家、景家、罗家。我因许久不去,也没有派人在那里,早已不知情形如何。不如明日我和郭震先过去看看,你们几个继续和我手下人排查剩下的七处寺观。”

孙辟道:“李畋就不用去了,张知府明日从郫县回来,还得召你治病。你就留在家中策应好了。”

任介道:“五家之中,王家和景家直接便可以排除,只剩下三家,以钱家最为可疑。”

王昌懿道:“哎,郭震,把景倩叫上吧。我当然不怀疑景家,可她家没有男子,只有她一个独女,这么大家业,她看不过来,她大概已经好多年不去那边了,万一被坏人利用了呢?”

郭震道:“当然好。”

因为明日还有事要办,当晚众人饮酒只是适可而止。宴罢各自归家,郭震依旧留宿在孙家。这次孙辟却不肯放过他,竟自己抱了被褥来到客房,强行与郭震睡了一床。

郭震道:“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孙辟道:“你以为我要问你当年为何背弃景倩吗?我偏不问,我又不是那个最想知道答案的人,最想知道答案的人是景倩,明日她会自己问你。”

郭震登时坐起身来,道:“孙辟,我跟你换一下,如何?你跟昌懿去万佛寺那边,我去排查剩下的寺观。”

孙辟道:“门儿都没有。”又道,“哎,说正经的,我过来找你,是有几处疑点要跟你商议。我今日又跟梦娘聊了聊,她虽然不愿意再回忆,但仍然努力讲述了一些细节。她说她虽然眼睛被黑布罩住,除了隐隐灯光外,什么都看不见,但因为被带去的次数多了,大概知道了地形。她被押进那处房间所在的走道时,常常能听见惨叫声,是男人的惨叫声,而且每次都是从不同地方传出。似乎那个地方有不少房间,里面关押了什么人,正在被那些歹人用刑拷问。另外还有一点,她每次被带去房间,供那名特别的男子奸污时,押送她的看守总是嘟嘟囔囔,似乎对那男子很是不满。”

郭震道:“如此看来,那男子应该不是白头翁的同党,而是同盟之类。”

孙辟道:“我也是这么想。之前梦娘说过,她本来在相对待遇较好的歌舞一组,结果被那男子强暴后,便降到地位最低的杂务一组,因为她已不是处女,不能卖高价了。白头翁党不惜花费人力物力教习这些女子歌舞,足见是谋取最大利益,断然不可能因一时冲动便毁了梦娘的清白之身。就算手下人肯,头脑人物也不会肯。”

郭震道:“但他们却不得不将梦娘奉送给那名男子,还得提供地方,供对方长期奸淫,显然是个不能得罪的重要同盟。”

孙辟道:“我们已经知道某位僧道是中间人,算是同盟,但方外之人,应该对女色没兴趣。”

郭震道:“那男子极可能就是白头翁党的军中同盟。王继恩年纪已大,又是个太监,不能行人事,所以一定是军中某名将领,他至少为白头翁党提供了官船便利,等于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白头翁党上下当然不敢得罪他。”

孙辟道:“一定是了!要是梦娘看到过这个人的面目就好了,仅凭描述,我们便可以立即找出这个人来。实在可惜。”

郭震道:“那男子还算谨慎,他知道梦娘这些人极可能要被卖去京师达官贵人家,而他既是禁军将领,保不齐回京后哪天会在谁家遇上梦娘,所以事先做好了预防工作。”

孙辟道:“会不会是乌忘我?之前他率兵抢掠过的人家,往往便会有少男少女失踪。或许他本人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白头翁党的前哨,专门为那些歹人打探。作为回报,白头翁党除了付给他丰厚的金钱外,还额外提供女子给他享乐。”

郭震道:“倒是有可能。但那男子奸污梦娘那么多次,从来没有取下过她眼睛上的黑布,也没说过一句话,乌忘我可不像是有心机有恒心的人。但既然已经知道那男子是军营武将,且有调派官船的权力,也不难追查。只是目下王继恩已率大军出城作战,只能等他们回营后再说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条线索。那些陈年失踪案全是发生在郊外,所以我们推测白头翁党的老巢一定是在郊外。但郊外人口太少,城中人口要多出千百倍,且容易下手。但他们半夜在城中掳了人,不可能连夜出城。”

孙辟道:“目下连夜出城须得持有王继恩或是张知府亲自签发的令牌,动静太大。”

郭震道:“所以被掳者一定是临时关押在某处,他日再设法运走。也就是说,白头翁党在城中还有个据点。”

孙辟道:“但成都这么大,找起来可是不容易。梦娘家住万里桥一带,算是城外,她应该是被直接转送去了白头翁党老巢,也不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郭震思虑一回,也没有好的办法,只得道:“那么还是先照目前的线索,寻找白头翁党老巢吧。”

次日一早,郭震洗漱完毕,换衣出来时,王昌懿已经等在了客厅。

郭震道:“这么早?”

王昌懿笑道:“我日日天不亮就早起,今日还算晚的了。”

郭震道:“家大业大,也不容易。”

王昌懿道:“谁说不是呢?都能像你那么潇洒就好了。走吧,我已经命人备好了马,我们先去景宅接景倩,然后便出发。”

郭震微一踌躇,便跟了上去。

王氏心腹仆人王华已牵了马等在外面。王昌懿受教于景氏,虽大富大贵,生活却是俭素自守,不惯人服侍,命王华回去,自己与郭震骑马来到景宅。

景倩才刚刚起身,听说王昌懿、郭震两位师兄来访,倒没有再拒绝,亲自迎出厅来。

王昌懿笑道:“我们想去万佛寺看看,师妹的景园不是也在那边吗?何不一同去。”

景倩摇头道:“我已经好几年不去景园。自去年李顺作乱,连那里的老仆也都撤回来了,大概早已成了一处废园,没什么可看的。”

王昌懿倒也直接干脆,道:“那好,我们自己去了。师妹你脸色不好,自己多保重身子。”

郭震却不肯走,但偏偏又无话可说。

王昌懿跺脚道:“你傻愣在这里做什么?”郭震道:“我……”王昌懿催道:“走啦。”

景倩忽道:“我跟二位师兄一道去。你们先等我下。”起身转入后堂去了。

王昌懿悄声埋怨道:“你看不出师妹想去但又放不下面子吗?全是因为你。”

郭震道:“你要我如何做?”王昌懿道:“你自己负人在先,怎么还成有理的了?”郭震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景倩再出来时,已如昔日出游一般,作男子装扮。她骑了自己的红马,跟在郭、王二人后头。又问道:“王师兄如何忽然想起来要去万佛寺?”

王昌懿神秘一笑,道:“其实我们不是出游,而是办正事,要去那边寻找白头翁党的老巢。”

郭震不欲景倩卷入这些事,忙道:“昌懿别乱说,什么白头翁党的,别吓坏了小倩。”

他以前一直称呼景倩为“小倩”,然这次回来再见面时,已是物是人非,改称为“师妹”,客气中自有一份疏离,此时“小倩”再度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自己也愣住。

景倩却不理会旧情人,问道:“王师兄,什么是白头翁党?”

王昌懿不顾郭震连使眼色,大致说了有人假借白头翁食人绑架蜀地少男少女到京师售卖之事。景倩很是惊讶,道:“竟有人丧心病狂至此吗?”

王昌懿道:“说起来,我们能找到这些线索,师妹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景倩闻言很是不解,道:“我刚刚才从王师兄口中得知究竟,何功之有?”

王昌懿道:“郭震救了一名叫卓梦娘的少女,她正好是白头翁案的受害者,全靠师妹的人参方能将她救活。”

景倩“啊”了一声,看了郭震一眼,又迅即将头转开。她这才知道郭震当日登门求参,只是为了救一名陌生女子,一时心头百般复杂滋味。

郭震歉然道:“抱歉,师妹,我明明知道那株人参对你珍贵之极,可我当时大致猜到了卓梦娘的身份,想从她身上追查到其他人下落。李畋又说只有人参才能救她,一时难以寻到,我只好……”

景倩道:“那株人参虽然珍贵,但对我而言也没什么用,师兄拿它派上了大用场,倒也算物尽其用,不必再放在心上。”

王昌懿忙道:“郭震本来不肯将这些事告知师妹,生怕师妹卷入后,无端坏了心情,是我自己觉得人参是师妹拿出来的,救了关键证人性命,师妹理应知道真相。”

景倩点点头道:“我很高兴王师兄将真相告诉了我,还邀请我跟你们一道前往万佛寺。”又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寻到白头翁党的老巢?”

王昌懿道:“新任张知府已将这件案子交给了郭震暗中调查,我们全听他安排,他已有详细计划。”又道,“郭震,你来跟师妹说。”

郭震这才知道王昌懿为什么不顾自己一再阻拦,坚持要将白头翁案告诉景倩,无非是要找个能不断深入探讨的话题,好冲淡他和她难以共处的尴尬气氛。他虽不赞同景倩涉入其中,然事已至此,只得原原本本说了目前手头所有的线索。

景倩道:“师兄既认为囚所在地下,又有那么大的地方,应该需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至少挖出的土必须得运出地道。嗯,照这样来看,苏家嫌疑最大,前些年,他们在后园建起了一道山丘似的坎坡。”

王昌懿道:“是了,我也记起来了,真有这么回事,他们老有人站在坎坡高处眺远。”

景倩道:“钱家和罗家应该可以排除掉,这两家非但靠近水湖,而且均引湖水入园,建有巨大的水榭楼台,其下是断然不可能挖出庞大的地洞的。”

王昌懿笑道:“我以前偶尔也去庄园居住,竟从来没有留意到这些,还是师妹观察仔细。”

景倩道:“我也没有详细观察过,只是有一次到万佛寺进香,从半山下眺,刚好这几处宅子看得清清楚楚。”

郭震道:“再除掉昌懿你家的庄园,以及师妹的景园,那么今日只需重点查找苏家了。”

王昌懿笑道:“幸亏叫上了师妹,不然得白跑多少冤枉路。”

景倩道:“只要二位师兄不嫌我碍事就好。”

王昌懿嚷道:“师妹可别冤枉我,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斜眼瞪了郭震一眼,道,“谁敢嫌弃师妹,我第一个饶不过他。”

景倩微微一笑,心绪明显好转,又追问白头翁案细节详情,郭震均如实告知。

景倩道:“这白头翁绑架少男少女已有些年头,官府竟丝毫没有觉察吗?”

郭震道:“以前失踪的人口不多,又分散成都府各地,且多在乡下。家眷报案后,当地保长敷衍地寻找一番,没有结果,便以私奔、被野兽所食、失足掉落山崖之类的借口结了案。”

景倩道:“看起来白头翁也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所以才能这么多年不曾败露。可他为何突然开始如此频繁作案,还放出白头翁食人的谣言做掩饰?”

郭震道:“一是白头翁想借乱世发财。成都不但人口众多,而且有许多临时避乱入城的难民,即使失踪,也不会有人正经追查,是极好的下手对象;二来我们认为白头翁自认为有了官兵做靠山,便开始有恃无恐起来。”

景倩道:“白头翁之前都是自己把持生意,他这次选择与官兵勾结,虽有了强大的靠山,但官兵亦是虎狼之辈,贪婪成性,想来白头翁要被分去不少利润。而且知道的人更多,风险更大,似乎不是上策。”

郭震道:“这一点,我们也有讨论过,白头翁转与官兵结盟,应该主要不是为了寻找靠山,而是要寻到一条出蜀通道。”

景倩道:“是了,蜀地战乱未平,出川入川道路封锁,没有官兵的支持,人是运不出去的。”心中疑问既解,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时光仿若又回到了从前——他与她并驾齐驱,驰骋在原野上。佳人翘然回首,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一种多么动人的笑脸啊,他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竟看得痴了。

景倩却似乎未留意到郭震的异样,又问道:“这个白头翁是如何在官兵中寻找到愿意被他贿赂结盟的人呢?”

王昌懿道:“这还用得着刻意找吗?官兵从上至下,从主帅王继恩到下属乌忘我,不说全不是好货,可也没几个好货。”

景倩道:“那也不能第一次见面,白头翁就直截了当上前告诉对方,说我是坏人,我要贩卖人口,你愿不愿意加入。”

郭震道:“所以我们推测在白头翁和官兵之间,有个中间人。”朝远处半山上的万佛寺指了指。

景倩愈发骇然,道:“白头翁是为逐利,可方外之人又是为什么?”

王昌懿道:“当然还是逃不过一个利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由于王昌懿的精心安排,这一路气氛很好,景倩气愤白头翁党凶恶残忍、丧尽天良,愿意从旁协助,也出了一些主意。

三人径直来到景倩认为最可疑的苏家,拍了半天门,才有一名老仆过来开门,告道:“主人避乱去了江南,人尚未归来。”

王昌懿忙道:“我们不是来寻你家主人的。我是隔壁王氏庄园的少主人王昌懿,这位是景园的景小娘子,这位是郭公子。我们久慕苏园风景,想进去看看。”

老仆听说是邻居,忙闪身让开,道:“请进,请进。不过这里只有小的一个人,不及收拾园子,怕是荒了不少,有碍二位公子和小娘子法眼。”

王昌懿笑道:“我们就是看看。”

三人随老仆来到后园,假意观赏风景,暗中细察园内情状。然转来转去,也不见可疑之处。

王昌懿低声道:“莫非地牢就在这坎坡下面,但入口在别处,譬如在宅子里面,所以你我看不出端倪来?”

景倩道:“可我看那名老仆朴实憨厚,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苏园下面果真有地牢的话,能瞒过他吗?”

王昌懿道:“这可是师妹你指出的头号嫌疑宅子,也是孙辟、任介千辛万苦排查出来的。也许那老仆大智若愚,有意装出老实模样。”

郭震忽道:“外面有人。”

苏园林木葱郁,三人又站在高坎上,能透过树缝看得见那男子,那男子却看不见园内,还在不断踮脚,翘首张望。

王昌懿道:“也许只是个路人。”郭震道:“不,之前我见过这个人。”

当日郭震被徐沛手下绑架拷问后又予以释放,他中了迷药,再醒来时人躺在大街上。有名男子好奇地打量他,还留意到他头发、衣领全是湿的,问他是不是喝醉了。眼前的男子,便是当日郭震在大街遇到的人。

郭震大致讲述了经过,又道:“当时对街还有个人,那个人朝这男子喊了一声:‘天快黑了,不知道白头翁正满街吃人吗?还不快走!’”

王昌懿道:“也许这只是巧合,也许不是。但外面这个人神色,分明是一路跟踪我们至此。”

郭震道:“我出去看看。”王昌懿道:“一块儿去,也好方便照应。”

郭震微一踌躇,即点了点头,又道:“师妹,苏园情况不明,也不能将你独自留下。一会儿你跟在我们身后,可也不要跟得太紧。白头翁党全是穷凶极恶之徒,万一外面那人是同党,肯定身怀武器,一旦动起手来,怕会伤了你。”

景倩很是镇定,一点也不害怕,只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男子还不断在高墙外翘往,乍然见到郭震三人出现,吃了一惊,转身就跑。

王昌懿道:“这可是典型的做贼心虚,不由得人不怀疑了。”

郭震忙道:“昌懿,你照顾好师妹。一旦有事,你和师妹骑马先走。”也不等好友答应,提气疾步去追。

转过墙角,几近苏宅正门时,那男子停了下来,问道:“公子没来由地追我做什么?”

郭震道:“你是什么人?一路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男子道:“我只是来万佛寺游览,没有跟着公子啊。”

他见郭震逼近,忽往腰间一抹,拔出一柄匕首,朝郭震肩头直刺过来。郭氏是唐代名将郭子仪后人,虽已成为士族,但却有习武传统。郭震早有防备,微微侧身一避,乘势握住对方左手,反拧到背后,又自后握住那男子右手,问道:“快说,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一招即受制于人,挣扎不开,怒道:“快放手!”

忽有三名大汉急奔过来,那男子登时喜形于色,高声呼叫道:“这里!在这里!”

郭震手劲略松,那男子便乘机将右肘后撞,挣开右手,持刀往郭震腰间插去。郭震急忙一托他手肘,那匕首就势插入了对方腰间。

那男子亲手用自己的兵器伤了自己,立时软倒在地,大声惨叫。三名大汉奔了过来,两人将郭震围住。

为首大汉则俯身察看那男子伤势,见其伤在要害,眼见活不成了,便一咬牙,扼住那男子咽喉,直至对方气绝身亡。随即拔出匕首,起身指着郭震骂道:“你杀了我阿弟,我今日非要你偿命不可。”

另一名红脸大汉道:“主人有命,要活的郭震。”

为首大汉咬牙切齿地道:“他杀了我阿弟,我也不能让他活。”一挺匕首,直刺过来,欲用弟弟的兵刃亲手杀死郭震复仇。

王昌懿拉着景倩刚转过墙角,见到三名大汉围攻郭震,急将景倩扯了回去。景倩急道:“郭震很危险,我们快去救他。”

王昌懿道:“不行,那三人都是身怀武艺的彪形大汉,你我又不会武艺,帮不上手。你是师尊独女,万一有个闪失,日后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师尊他老人家?”

景倩道:“可是郭震他……”

王昌懿道:“师妹若是出了事,郭震做鬼也不会放过我。走,快走。”

景倩却不肯听,甩开衣袖,从地上捡了块石头,赶来援救郭震。

刚好郭震转身看见,忙叫道:“小倩,快走!”稍一分神,脚下已被左侧大汉扫中,扑倒在地。

两名大汉捉住郭震双臂,将他拉了起来。郭震也顾不上自己,叫道:“小倩,不要过来!昌懿,快些带小倩走!”

王昌懿已追上景倩,将她抱住往回拖。

景倩大叫道:“郭震被他们捉了,我们不能走!”

为首大汉已将血淋淋的匕首对准郭震胸口,欲杀他报仇。红脸大汉道:“大米哥且慢动手,主人说郭震还有用,不如先带他回去。你也知道主人炮制男人的手段,那滋味可是生不如死,等主人折磨他够了,再杀他不迟。”

那为首的大米哥脸涨得发紫,但手中匕首终究还是没有刺下去,点点头,道:“将郭震绑起来。我去杀了那边的一男一女。”又见苏宅老仆闻声赶出来查看究竟,忙命道,“你去杀了那老仆,别落一个活口。”

话音刚落,便听到红脸大汉一声惨叫,竟是后脑中了一枚石子,火辣辣疼痛。郭震乘机挣脱掌握,赶过去护住景倩,还不忘朝苏家老仆挥手,叫道:“快进屋躲起来!”

大米哥怒道:“是谁在暗箭伤人?”

有人应声答道:“如果我要暗箭伤人,射的该是箭,而不是石子。”却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青衣男子。

那男子急步赶过来,拔出腰间长剑,喝道:“想活命就快些滚蛋,别在我眼前碍手碍脚。”

红脸大汉事先挨了一记石子,愤恨不已,最先挺出兵刃迎上来。那青衣男子一挽剑花,剑光疾若流星闪电。红脸大汉手举兵刃,尚在半空,对手剑尖已刺入他的胸膛。他露出了极不可思议的表情,道:“好快……好快……”

青衣男子冷冷道:“我已经五年未曾出剑杀人,你是五年来第一个。”拔出长剑,挽剑肘后。

那红脸大汉僵持了一会儿,这才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带起一片灰尘来。

青衣男子道:“你们两个要不要也试试?”

为首大米哥一见青衣男子出手,便知遇到了传说中的绝顶高手,虽然愤怒之极,仍不敢拿自己性命冒险,向剩下同伴一打眼色,二人忙不迭地跑了。

郭震已认出那青衣男子来,先引王昌懿和景倩过来道了谢,奇道:“你……你不是张知府的侍从吗?”

那男子抱拳道:“郭公子好眼力!我是张咏张公的侍从邹容,奉张公之命,暗中保护郭公子已经多日了。”

郭震闻言大为骇异,忙问道:“你是从我遇刺当晚便开始跟着我的吗?”

邹容道:“是。”又道,“我适才有事在路上耽误了一会儿,差点令郭公子身处险境,实在抱歉。”

郭震倒不关心这个,邹容既是暗中跟随多日,那么当晚与张咏、任介分手,再返回芙蓉楼一事,他也该知道了。若是被张咏知晓,一定会再对芙蓉楼杨柳青起疑心。

邹容似是看出郭震心中所想,忙道:“邹某只是负责保护郭公子的安全,不是刺探你的隐私,郭公子大可放心。”

郭震仍踌躇问道:“张公可有向邹兄问及我的行踪吗?”

邹容道:“张公不会问,即使问,我也不会答。张公的命令是保护郭公子安全,不是跟踪郭公子,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如果是后者,我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命令。”

郭震闻言大为震动,问道:“邹兄可是江湖侠客?”

邹容道:“不错,邹某算是江湖中人,张公于我有恩,我立誓今生今世追随他左右,听他号令。”

王昌懿心中一直好奇一事,居然乘这当口问了出来:“张公亦曾是江湖游侠,他的剑法当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吗?”

邹容微一沉吟,即回答道:“张公年轻时,剑法无敌于两河间,当然相当精湛了得。不过我师父早年跟张公交过手,说他求胜心太切,只是一流剑客,做不了超一流剑客。但张公有经世大才,只做一名剑客,实在太浪费人才了。”

郭震指着逃走的两名大汉道:“邹兄剑术如此高明,完全可以留下他二人,为何要放他们走?”

邹容摇头道:“我的任务是保全郭公子。今日我逼不得已已经杀了一人,不想再动手杀人或是伤人了。”

郭震三人见邹容言谈举止大异常人,无不暗暗称奇。

邹容又问道:“郭公子可认得这二人?”

郭震道:“那边那名瘦弱年轻的男子我曾见过,但亦不知道姓名。不过对方明显认识我,一再声称他们的主人有命活捉我。我猜他们应该都是白头翁的人。”

邹容往两具尸体身上摸索了一遍,除了一些零碎随身物品外,并无其他发现。再拉开衣领,发现两人左肩各有鸟形烙印。

王昌懿问道:“这是什么记号?”

邹容道:“这叫金缕鸟,是西南大理国白族人的神秘图腾,我已经是第二次见了。”

原来之前郭震在成都军营遇刺后,张咏出营时即命邹容留下,暗中保护郭震。邹容心想对手在暗我在明,最周全的保护方法,就是查明刺客身份,弄清楚他受谁指使。于是他在军士焚毁那刺客尸体前去查看过,发现他左肩肩头有一个鸟形烙印,便暗中绘了下来,设法交给了张咏。张咏起初也不明白那鸟是什么,后来还是夜间与大圣慈寺住持希白大师闲谈时,从对方口中得知那鸟形烙印是西南大理白族的图腾记号,名为金缕鸟。

大圣慈寺是唐代钦建佛寺,先后有唐玄宗、唐僖宗两代落难皇帝住过这里。唐代时,西南为南诏统治,与大唐时和时战,各有胜负。唐僖宗时,南诏在位国主名隆舜,因国内汉人大臣郑买嗣弄权,有心与大唐结盟修好,向唐朝求婚。唐僖宗因应付国内危机不及,不愿意再得罪西南劲敌,同意以妹妹安化公主许婚。隆舜大喜,派出赵隆眉、杨奇混、段义宗三名心腹大臣到成都商议和亲一事,但三人均被唐西川节度使高骈毒死。原来公主和亲不过是高骈的诡计,想以此手段来削弱南诏实力。但隆舜对大唐阴谋丝毫不觉,还天真地盼望能娶到安化公主。

不久,起义军领袖黄巢占领长安,唐僖宗避难成都,南诏使者一路追随,住进了大圣慈寺。唐僖宗被逼不过,只好同意择日送安化公主南下和亲。刚好此时黄巢乱平,唐僖宗回到长安,又找借口推脱。和亲一事,终究不了了之。

隆舜死后,其子世隆即南诏王位,因名字犯唐代皇帝李隆基名讳,大唐与其绝交。世隆遂自称皇帝,国号大礼。数年后,南诏汉人大臣郑买嗣杀世隆及王室八百人,自立大长和国,南诏灭亡。五年后,唐朝灭亡。南诏与大唐二百年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亦随着各自的灭国而就此灰飞烟灭,自此走进了历史的尘埃。

而大长和国国主郑买嗣因是汉人,在西南地位实难稳固,当皇帝二十多年后,被渔民出身的白族猛将杨干贞所杀。杨干贞自立大义宁国,因“贪虐无道,中外咸怨”,实不得民心。八年后,白族权臣段思平再度起兵夺位,逐走杨干贞,建立大理国,这才稳定了西南长期以来动荡不安的局面,段氏亦统治至今。

西南因靠近印度,历代国主均好佛,而成都又是西南与中原联络的中转站,每每大理有使者入中原觐见,到达成都时,都不住驿馆,而是指名要住钦建大圣慈寺,以为荣耀。大圣慈寺主持希白见过不少大理使者,多谈论其国内风土人情,记得有使者提过西南洱海有唐中宗李显所立铁柱,上有鸟形图腾,名为金缕鸟,是白族最神秘的标记。

郭震听了大为惊异,道:“我生平从未与大理人有过交往,如何他们会一再派刺客来追杀我?”

王昌懿道:“之前你在军营遇刺怎么回事不知道,但眼前这两人到底是因为白头翁案盯上你,还是因为跟之前那刺客是一党?”

如果是同党,为何前一名刺客手持淬毒利器,一心要置郭震于死地;后一批人则称郭震有用,有意活捉他去见主人?

如果不是同党,为何左肩肩头有一模一样的金缕鸟印记?这可不是西南大理国,而是大宋成都府地界,出现了一批肩头烙有神秘印记的人,还各怀有目的。

景倩这才知道郭震曾于军营酒宴遇险一事,骇然色变,道:“什么人一心要置师兄你于死地?”

郭震摇了摇头,道:“之前的军营行刺,我始终想不明白,现下知道了刺客是大理人,愈发糊涂了。”又一指眼前两具尸首,道,“但这两人应该是白头翁同党。他们找上我,还想杀了师妹和昌懿灭口,足见我们距离找到他们的老巢很接近了。”

王昌懿道:“难道白头翁是大理人?这可不像。我曾去过大理都城阳苴咩,那里的子民人人向佛,平和善良,连踩死只蚂蚁都要祈福半天。再说了,一个大理人混进成都府倒有可能,这么多大理人来到成都,会没有人察觉吗?”

郭震道:“也许不是近年才来到蜀地,而是之前逃难来到蜀地的白族贵族。”

昔日南诏与大唐交恶,南诏多次深入蜀地劫掠,甚至攻破过成都,掠走许多汉地百姓。唐军亦俘虏了不少南诏军人,大多关押在成都。后来两国修好,互换俘虏,但有许多南诏军人不愿意离开,就地留在了蜀地。再后来南诏国灭,西南局势动荡,不少白族贵族逃难来了成都生活,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汉人。

邹容沉吟道:“我倒是曾听到有人向张知府禀报,说李顺占据成都自立为王后,派了心腹手下前往大理都城,想与大理国主结盟,共抗大宋。”

王昌懿忙问道:“那么大理如何回应?”

邹容道:“不得而知。李顺占据成都不到五个月便兵败身亡,大理即使有心与其联盟,也来不及了。”

王昌懿道:“自从太祖皇帝‘宋挥玉斧’,大理与大宋一直和和气气,我不相信大理会跟李顺结盟。算了,不谈这些国家大事,还是谈眼前这档事。郭震,你为什么觉得这两人是白头翁党?”

郭震道:“我们来万佛寺附近寻找白头翁巢穴,这些人适时出现,还一心想要我们的命,难道是巧合吗?”

王昌懿道:“会不会是这些人跟那军营刺客一样,只想针对你,在城里就盯上了我们,一直跟到这里来?”

邹容道:“我一直远远跟在三位身后,我可以保证,除了我之外,再无旁人跟踪。”顿了顿,又道,“不过快到这里时,我忽然想要解大手,不得不临时去寻了一处隐蔽地方,好解决问题。等我再出来时,郭公子已跟歹人动上了手。所以他们是何时跟上几位,我也不得而知。”

如此,便证实了郭震的猜测,白头翁巢穴就在附近。三人将到苏宅时被人发现,那瘦弱的年轻男子来跟踪,另有人去禀报主人,呼叫帮手。若不是张咏事先派了邹容暗中保护郭震,只怕今日之内,王昌懿及景倩已然无幸,郭震亦已落入敌手,与死无异。

王昌懿道:“既然白头翁巢穴就在附近,那我们还等什么?这就赶快去寻。”

邹容忙道:“王公子请听我一言,这些人既是大理人,又从未被发现,想必经营已久,势力不小。郭公子,你受了伤,身边还带着这位小娘子,实在不方便。不如我先送三位回城,等禀报过张公后再做决策。”

郭震回想起适才情形,也是一阵后怕,心道:“我个人倒没什么,若是连累小倩丧命于此,当真万死莫赎了。”便点头应允,道,“好,全听邹兄的安排。”

景倩取出锦帕,细心为郭震裹好手臂伤口。

郭震道:“多谢师妹。”

景倩只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正好有两名万佛寺僧人路过,邹容便上前表明身份,请僧人先设法协助苏宅老仆将尸体安置在庭院中,稍后官府自会派人来接手。

僧人虽然惶恐,也忙不迭地应了。一名僧人忽指着那瘦弱男子道:“贫僧认得这位施主,他来过寺中很多次。”

郭震忙问道:“他是来找灵智大师吗?”

僧人道:“不是,只是随意逛着玩。好像叫唐小米,住在府城锦官城附近。”

另一名僧人也道:“就叫唐小米,名字挺怪的,一听就记住了。”

适才为首大汉被称呼为“大米哥”,又声称瘦弱男子是他阿弟,那么兄弟二人,弟弟叫唐小米,哥哥就叫唐大米了。

王昌懿与郭震对视一眼,拍掌笑道:“太好了,我们虽暂时没有找到白头翁巢穴具体所在,但一定能从唐小米身上找到他们在城中的据点了。”

四人遂驰回成都,郭震欲先送景倩回家。邹容道:“今日死了两个人,等于两桩命案,烦请三位先跟我趟官署。录完口供后,张公自会作出安排。”

郭震无奈,只得带着景倩随邹容来到华阳县署。

张咏昨夜赶去大云寺会见蜀地名士孙知微,却扑了个空,幸好与寺中高僧慈云大师还算聊得来,今日上午才返回成都,小憩了一会儿,刚刚起身。听完邹容禀报后,笑道:“郭老弟,我今日又救了你一命。我知道你并不在意你自己性命,但令师妹景小娘子你总是在意的吧?”

郭震道:“是,郭震死不足惜,师妹却是尊师唯一爱女,又是……总之,多谢张公派心腹爱将一直暗中照顾郭某,救命大恩,没齿难忘。”

张咏正色道:“我提这些,不是要求郭老弟能感恩戴德,而是想要提醒你,人生苦短,又总是充满意外,若是今日邹容没有出现,景小娘子想必已经香消玉殒。她死也未能得知当年真相,心中遗憾可想而知。而你郭老弟至死也未能得到她的谅解,有苦难言,想必心中愈加痛苦。”

郭震陡然怔住,竟无言以对,也不敢转头去看师妹。

景倩倒是睁大一双妙目,颇为古怪地看了旧情郎一眼,这才垂下头去。脸上一点绯红渐渐晕开,片刻便成了两大朵艳红桃花。

张咏却蓦地话锋一转,道:“三位,你们也是帮忙调查白头翁一案,才会身陷险境,我事先未能做足防备,实在抱歉。景小娘子,你身子弱,想必也累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歇息,口供改日再录不迟。郭震我先留下了,等办完正事,我再将他还给你。”

景倩道:“张知府说笑了,郭震只是我师兄,有什么还不还的。”一拧腰肢,转身跟随侍从出去。

王昌懿道:“张知府,我也先请告辞。孙辟等人还在东奔西走,排查寺观,如今既知白头翁巢穴就在万佛寺附近,我也该及时知会他们才好。”

张咏道:“也好。王公子,你虽是商道中人,却肯为朋友、为百姓涉嫌犯难,实在难得。这一笔人情,我记下了,算是我欠你的。”

王昌懿似笑非笑地道:“张知府心中还有本账簿吗?”

张咏笑道:“当然,王公子他日有事,可以来讨还。还有,王公子若能带头让成都商贸重新繁华起来,也算我欠你的。”

王昌懿道:“好,我记下了。”

送走景倩和王昌懿,张咏便换上便衣,亲自率郭震等人朝锦官城赶来。

张咏道:“之前我称有重大发现,指的便是刺客肩头的图腾印记,但目下你已从邹容那里知道了。不过我实在没有料到,白头翁手下肩头也烙有这种印记。”又问道,“你怎么看这件事?我指的不是白头翁案,而是这些人本身的来历身份。”

郭震问道:“希白大师提及的金缕鸟图腾,是刻在唐将唐九征所立铁柱上,是吧?”

张咏道:“不错,那时南诏还未能统一洱海,西南有六诏并存,但大唐已公开支持南诏。”

郭震道:“那么这金缕鸟应该是南诏的图腾,白头翁手下这些人应该跟当今大理没什么关系,虽然当今大理皇族也是白族。这些人极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来到蜀地的一群人,由某位白族贵族率领,最大的可能是为汉人大臣郑买嗣所灭的南诏皇族后裔。”

张咏道:“南诏又叫蒙舍诏,那个部落的人都姓蒙舍。”

郭震道:“就姑且称呼这位南诏皇族后裔为蒙舍吧,他在郑买嗣残酷的夺位屠杀中幸存了下来,率领亲信旧部逃到蜀地,设法安顿下来。然蒙舍矢志东山再起,光复南诏。为了方便从事招兵买马等秘密活动,他派人在宅子底下挖了巨大的地洞……”

张咏连声拍手叫好,道:“呀,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不错,只有这个缘由,才能解释卓梦娘那些受害者被关的地方如何会那般大,大得令人难以置信。郭老弟,你是怎么想到的?”

郭震道:“之前小倩……哦,之前我师妹提到要挖那么大的地洞,必定有大量土石运出,但万佛寺一带算是胜地,竟无人知道,所以我猜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再联想到那个神秘金缕鸟图腾,不难猜到是南诏蒙舍后人所为。”

张咏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郭老弟,这件案子只有你才能破。”

郭震道:“侥幸罢了,多亏张公信任,还派了人暗中策应,也多亏了朋友们帮忙。”

张咏道:“但能想到南诏蒙舍后人,完全是你的功劳。”又叹道,“近百年过去,大理段氏推崇佛教,举国向佛,是以国势稳定,蒙舍光复南诏的希望也就越来越渺茫。”

郭震点点头,道:“而今那蒙舍后人竟堕落到靠贩卖人口牟利,将地洞改作了囚禁女子之所。”

张咏忽然问道:“为什么是囚禁女子之所?失踪的有男有女,少女占了多数,可也有不少少年,为何郭老弟只说囚禁女子之所?”

郭震一愣,随即答道:“根据卓梦娘的证词,她只在那地方见过女子,从未见过少年。我说得顺口了,一直这么说,竟没有想过内中情由。”

张咏道:“那么那些失踪的少年去了哪里?”

郭震道:“昨晚孙辟告诉我,说卓梦娘提到有一个地方有不少房间,总有男子凄厉的惨叫声传出,似是在被人用刑拷问。那些被拷打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些失踪少年?”

张咏道:“白头翁是为利益才绑架贩卖人口,而失踪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少年郎,能有什么秘密让他不惜动刑拷问?”一时也想不明白,道,“先去锦官城抄了唐小米那处窝点再说。”

锦官城原是蜀汉所设公营织锦作坊,靠近锦江,号称“锦里”,传说于此处濯锦,其纹分明,能令锦色更为鲜洁。左思《蜀都赋》有云:“贝锦斐成,濯色江波。”由于蜀锦驰名中外,锦官城亦成为成都的代称。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在锦官城东南面建草堂定居,有《春夜喜雨》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又有《锦江写望》诗云:“蜀江波影碧悠悠,四望烟花匝郡楼。不会人家多少锦,春来尽挂树梢头。”生动地描写了锦绣如云的情形。

这一带是官方及民间织锦匠聚集处,织布机日夜哗哗作响。虽然吵闹,但人们要么在家中织锦,要么在江边濯锦,甚少去别处。白头翁选择这一带作为据点,可谓十分有眼力。

一路打听寻来唐小米家,恰好位于笮桥门附近,交通极为便利。

侍从邹容先率人冲进去,内里空无一人。但里面有间屋子用土砖加厚了两层不说,还钉死了窗户,用被子蒙住。屋子的墙上则钉有铁环、镣铐之类的刑具,显然是用来临时囚禁失踪者的。

张咏道:“而今唐小米已死,唐大米虽然逃走,但他不一定知道官府已经查到了这里。来人,多派些人守在四周,只要有人进这处宅子,一律抓起来送去县署。”

出来唐家,郭震见城门不远处有一处水果摊子,便走过去打听,问摊主是否有见过武官打扮的人出入这一带。

摊主道:“有。一名黑黑瘦瘦的男子,大概三十来岁,鬓角这里有一道伤疤。”

张咏正好走过来听到,闻言失声道:“原来是张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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