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他去接坎迪斯。她随身带着两个包,装着一些日常用品。她尽力用缠着绷带的手臂拥抱了一下萨米。

“再见了,坎迪斯。”

“嗯,再见。谢谢……”坎迪斯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张开双臂,手上的包摇摇晃晃。

根据她的要求,他们在麦当劳门口停下买东西吃。弗兰克·扎帕和发明之母:《寻找汉堡之旅》。这一天天气明朗干燥,很适合开车穿越乔治四世大桥。雷布思开得很慢,好让她欣赏沿途风景。他们的目的地是法夫的东诺克,那里有许多令艺术家和度假的人极为青睐的小鱼村。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安斯特拉瑟近乎一片空旷。雷布思虽然知道地址,途中还是停下来问了几次路。最后,他停在一栋带露台的小房子前。坎迪斯一直瞪着红色的大门看,直到雷布思示意她跟着他走。他无法让她明白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希望德利尼克夫妇能有办法。

开门的是个妇人,四十岁出头的模样,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从半月形的眼镜后面打量了一下雷布思。她转而望着坎迪斯,用她们俩都能听懂的语言对她说了些什么。坎迪斯回答了,看上去有些害羞,似乎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

“请进,”德利尼克太太说,“我先生在厨房里。”

他们在餐桌边坐下。德利尼克先生体型壮硕,蓄着浓密的棕色唇髭,一头卷发棕银相间。桌上沏好了一壶茶,德利尼克太太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坎迪斯身边,又和她交谈起来。

“她在跟那姑娘解释情况。”德利尼克先生说。

雷布思点点头,啜了一口浓茶,听她们说着自己不懂的语言。坎迪斯一开始还有些戒心,但随着她讲述自己的故事,渐渐变得活泼起来。德利尼克太太是个非常有技巧的听众,充满同情和体谅,随着坎迪斯的讲述表现出同样的恐惧和愤怒。

“她一开始被带到了阿姆斯特丹,他们说是帮她在那里找了一份工作。”德利尼克先生解释道,“据我所知,这样的情形也曾发生在其他姑娘身上。”

“我猜想她在那里有个孩子。”

“不错,有个儿子。她正在跟我妻子说这件事。”

“你呢?”雷布思问,“你怎么回到这里来的?”

“我在萨拉热窝时是个建筑师。当时要做这个决定也很艰难,把自己已有的人生都放弃了。”他顿了一下,“我们一开始去了贝尔格莱德,接着又坐运送逃难者的汽车来到苏格兰。”他耸耸肩,“那是将近五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是个木匠。”他微笑,“距离不是问题。”

雷布思看看坎迪斯,她哭了起来,德利尼克太太正在安慰她。

“我们会照顾好她的。”德利尼克太太说着,看看她的丈夫。

雷布思走到门边时,试图给他们一些钱,但被他们拒绝了。

“我可以不时过来看望她一下吗?”

“当然。”他站在坎迪斯面前。

“她的本名是卡丽娜。”德利尼克太太安静地说。

“卡丽娜。”雷布思尝试着叫她。她微笑,眼神比以往都要温柔,好像改变已经开始在她身上发生了。她向他倾过身。

“吻吻我吧。”她说。他在她的两边脸颊上分别轻啄了一下。她的眼中又涌上泪水。雷布思点点头,告诉她他都明白。

他坐上车,向她挥了挥手,她给了他一个飞吻。然后他开车转过街角,又停了下来,狠狠地抓着方向盘。他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得了,能不能学会遗忘。他想起了前妻说过的话。罗娜现在又会怎么看他呢?他有没有利用卡丽娜?谈不上吧,但是他怀疑那只是因为她无法向他提供任何可以用来对付泰尔福特的信息。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仍旧没能做出正确的事。到目前为止,她唯一亲自做过的决定就是当时在他的车边等他,而不是直接回到泰尔福特身边。而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她都被剥夺了选择权。从某种程度上看,她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陷得更深,因为现在束缚她的锁链在她心里,是她对于人生的渴望。她需要花很长时间再度对这个世界产生信任。德利尼克夫妇也许可以帮助她。

他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行驶,思考着有关家庭的问题,于是决定去看看他的弟弟。

迈克住在柯卡尔迪的一栋小楼里,他那辆红色的宝马车正停在车道上。他刚下班回家,看到雷布思,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

“克丽丝和孩子们在外婆家。”他说,“我正淮备买点咖喱做晚饭。要不要来瓶啤酒?”

“咖啡就行了。”雷布思说。他坐在起居室里等迈克,后者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旧鞋盒。

“你猜我上周末从阁楼里找到了什么?我想你大概会有兴趣看看。要不要牛奶和糖?”

“要一点牛奶。”

迈克回厨房去拿咖啡时,雷布思研究了一下鞋盒。里面都是一本一本的照片,上面注着日期,有的边上还打着问号。雷布思随手打开一本。是假日里拍的快照。化装舞会和野餐。雷布思自己没有任何父母的照片,因此看到这些照片就愣住了。他母亲的腿比他印象里的要粗,身材也颇壮硕;他父亲在每张照片中都是同样的笑容,这笑容也遗传给了雷布思和迈克。雷布思继续在鞋盒里翻找,又找到一张他跟罗娜与萨米的合影。他们在某个沙滩上,大风把三人都吹得东倒西歪。彼得·加布里埃尔:《家庭合影》。雷布思完全想不起这是在哪里拍的。迈克拿着一杯咖啡和一瓶啤酒回到起居室。

“还有这些,”他说,“我也不知道照片上是谁。是亲戚吧?爷爷奶奶?”

“我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迈克递过一张菜单,说:“诺,这是本市最好的印度饭店。随便点。”

雷布思依言选了菜,迈克打电话过去订餐,二十分锺后送到。雷布思在翻看另一本相册,比之前看的那些还老,一九四零年左右的。他的父亲穿着制服,照片里的士兵们戴着像麦当劳的收银员那样的帽子,穿着过膝的卡其短裤。有些照片背后写着“马来半岛”,有些写着“印度”。

“你记得吗?老头子当年在马来半岛受过伤。”迈克说。

“他没有。”

“他以前给我们看过伤疤啊,在膝盖上。”

雷布思摇摇头。“吉米叔叔说那是爸爸踢球时受的伤。他老喜欢把伤口结的痂剥下来,最后落了个伤疤。”

“他明明跟我们说是战争中受的伤啊。”

“他骗人。”迈克开始翻看另外一个鞋盒。

“嘿,你看这个……”他递过一迭有一英寸厚的明信片和照片,用橡皮筋绑着。雷布思拆掉橡皮筋,翻看着明信片,看到了他自己的字迹。照片也都是他的,一些摆姿势拍的快照,拍得很糟。

“这些是哪儿来的?”

“你不记得了吗?以前你总时不时给我寄张卡片和照片什么的。”

这都是雷布思当兵时的东西。“我都忘了。”他说。

“一般都是两星期寄一回,给爸爸一封信,给我一张卡。”

雷布思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开始一一查看。从邮戳来看,这些卡片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最早是新兵训练,然后在德国和阿尔斯特服役,还有从塞浦路斯、马耳他、芬兰和沙特阿拉伯的沙漠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的话口气很活泼,以致雷布思自己也没认出来。从贝尔法斯特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的几乎全都是笑话,但是在雷布思的记忆里,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我以前最爱收你的明信片。”迈克笑着说,“实话告诉你,我当时差点被你影响,也去参军了。”

雷布思还在想着贝尔法斯特:营房是封闭的,整座大院就是一个要塞,在街上值完班后根本没办法发洩精力。喝酒、赌博、打架——那四面牆里尽是这些,随后在“暴躁机器”那件事中达到顶点……这些明信片都是雷布思当年生活的影像,而迈克就怀着这样的记忆过了二十多年。

这一切都是谎言。但真是谎言吗?所谓的真相,除了雷布思的脑中之外,还在哪里存留呢?这些明信片上都是虚假的记录,但它们恰恰是唯一的记录。除了雷布思自己的说法之外,没有什么能够反驳这些东西。老鼠线也是这样,约瑟夫·林兹的故事也是这样。雷布思看着弟弟,心知他现在就能打破他的幻想,只需要向他说出实情就行。

“怎么了?”迈克说。

“没事。”

“淮备好喝啤酒了吗?晚餐很快就该到了。”

雷布思望着已经冷却的咖啡。“何止是淮备好了。”他说着,用橡皮筋把他的过去又绑了起来,“但这些我得拿走。”他端起咖啡杯,向他的弟弟比了个敬酒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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