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麻衣子竟然对通子说了句“一起去看看吧”。

这话把通子吓得颤抖起来,并坚决拒绝。因为她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去那里了。那个被砍掉脑袋的男人,脖子汩汩地流出鲜血,向自己追来。最后终于被他追上,抱在怀里。即便是在长大成人后的今天,让她到那样的地方去也是不敢想象的。更何况通子当时还是个孩子,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麻衣子非常执拗。她用手帕帮通子擦干净眼泪,笑着说:“今天时间不早了,外面挺黑的,而且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我们明天去看看吧,好吗?”

麻衣子说了好几次。她的好奇心很强,虽然通子不大情愿,但还是认识到了这一点。

通子当然不愿意去。但毕竟和麻衣子之间还不太熟,有点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当时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应该是和父亲一起吃了晚饭,但通子已经全部记不起来了。估计那晚的餐桌也和往常一样枯燥乏味吧。席间,有关之前自己所经历的可怕事件,通子一句都没对父母提起。打那以后,这更成了通子的一种惯常态度。开心也好、伤心也罢,通子只会对麻衣子说,却不会对父母说。面对父母,除了生活中必要的交谈外,通子从不多说一句话。究其原因,大概是母亲的反应总是不温不火,给人感觉嚣张跋扈。对于通子平日的情绪,她根本毫无兴趣。

第二天醒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脑海中已没有准确的记忆,只记得那天晴空万里,天气很好。或许也正因如此,父亲才会同意患病的麻衣子出门散步的吧。这种事一般都要父亲点头同意,这可能是父母之间达成的协议。

印象中的麻衣子体弱多病,被幽禁在家中,就连出去买些东西也无法随心所欲。通子当时还是个孩子,多亏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才知道麻衣子的情况。“啊,好开心,他同意我外出了。”通子记得麻衣子带着自己离开家时,曾经这样说过。

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如同女学生说出的,十分幼稚。但当时通子心里却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对当时的通子而言,麻衣子是个比自己要年长许多的成年人。

事实上,当时的麻衣子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当年通子六岁,麻衣子应该只有二十岁。通子与麻衣子之间的年龄差,就只有区区十四岁。

走出家门之后又往哪边去了呢?从这里开始,通子的记忆再次出现混乱,没有丝毫真实感。走出家门后究竟是往左还是往右,如今通子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走在盛冈那堆满积雪的冬日街道上,脚下的感觉就像在天堂漫步一样飘忽。也可能是强烈的恐惧令通子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或许这也是一种逃避方法吧。但因为逃避的作用没能充分发挥出来,路上的风景反而在记忆中化为半透明。是现实?还是梦境?通子完全拿不准。

而且在通子的记忆中没有冷的感觉。这一点让她感觉非常不可思议。也没有疲惫的感觉。记得当时她们俩走了很久,可自己那六岁的双腿却未感觉到丝毫疲惫。所以通子总觉得这段记忆很不真实。

走了好一阵,两人来到一处空地。通子还能回想起那里的景色,而且记得到那里之前她们走过一条很长的坡道,却没有明确的距离感,也记不起花费的时间。麻衣子说“到了”的时候,眼前就是那处给通子留下恐怖回忆的地方了。

话说回来,麻衣子为何会知道是在那个地方呢?这一点也让通子搞不明白。是之前告诉过她吗?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把那地方在哪儿说清楚吗?

记得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如今的通子依旧能依稀记起当时的光景,但这段记忆中并没有铁轨。不知为何,无头男抱住自己时,总记得脚下有一条铁轨穿过。

她和麻衣子两个人就那样呆呆地伫立在那片空旷的荒野中央。记得似乎站了很久,通子放下了悬着的心。周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半点血迹。通子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对了!通子想起来了。之后发生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麻衣子蹲下,开始用她那白皙的手指在雪地上挖了起来。后来——

通子全身上下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人头从积雪中露了出来。通子惨叫一声,往后跳开。现实中的通子也忍不住叫出声来,蜷起了身子。

听到孩子的叫声,麻衣子扭头看向通子。令人吃惊的是,她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通子感到恐怖不已。她完全无法理解麻衣子心中的想法!阳光在洁白的雪上发生反射,照亮了麻衣子的下巴。一瞬间,她秀美的脸庞看起来如同恶鬼般狰狞。通子想哭,远远地躲开了麻衣子。但她却没有勇气独自一人回家去,只能呆站在原地,一脸哭相。

远远望去,只见麻衣子把人头放到雪地上,从怀里掏出白布,缓缓地把人头包好。不一会儿,通子便看不到人头了。她那熟练的手法,在让通子感到钦佩的同时,也令她感到更加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她的手法太娴熟了。

麻衣子拿起白色的布团向通子走来,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是在嘲笑通子的胆小一般。麻衣子的笑容和平日没有丝毫分别,通子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再次走到她身边。

只是通子不愿再牵着她的手,因为她手里拿着那么恐怖的东西。通子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管麻衣子怎么催促,也绝不跟上。因为在通子心中,除了有对拿着那种东西依旧行走自如的麻衣子的敬意外,还感到了陌生。

麻衣子径直向家走去。明白了她的想法之后,通子不禁有些心慌。她该不会是想把那东西带回家里去吧?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样的想法应该是在很久以后,在培养起批判精神之后,才在通子心里涌现的吧?也许当时的通子心中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区区一个小孩,是没资格对大人所做的事说三道四的。虽然心里有些怕,但她还是默默地跟在麻衣子身后。

穿过家门,庭院里的积雪和外边的差不多厚,麻衣子踏着积雪走上檐廊。她打开玻璃门,向通子招了招手。那一刻,通子心中首次出现了不想从檐廊进屋的想法。磨蹭了好一阵,看到麻衣子拉开洁白的拉门准备回屋,通子才走上了檐廊。

进屋一看,只见麻衣子已把用白布包裹着的可怕东西胡乱地放在了榻榻米上。随后,她打开桌旁的砚盒,拿出折好的白色宣纸放在桌上。她告诉通子她要“抄经”,但当时的通子不可能明白这种字眼的意思,所以估计当时麻衣子用的是“誊抄佛祖的经文”这类更加浅显易懂的词汇。

麻衣子站直身子,从书架顶上从容不迫地拿下一只大金属罐。书架是用木纹细腻的红木打造而成的,装有左右对开的玻璃门。玻璃门内侧蒙着一块有蕾丝边装饰的白布,麻衣子平日很喜欢它。记得后来过了很久,麻衣子才告诉通子,那个书柜里放的全是她最喜欢的书。

麻衣子从书柜顶上拿下来的金属罐很大。但她告诉通子说很轻,让通子拿着,通子用双手捧着它的时候,视线被遮住了大半。罐子的盖子上画着一位金发女子和一艘大型汽船。

“这是美国制造的饼干罐。因为美国是大国,所以连饼干罐都这么大。”

当时麻衣子就是这么解释的。这也是当时的日本人对美国最直接、最朴素的认识。盖子盖得很紧,麻衣子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打开。罐子打开时发出哐当一声,是金属碰撞所特有的声音。罐子里空空如也,内壁散发着金色的光泽。

麻衣子先将写满经文的宣纸铺在罐底,之后才把那个白布团轻轻地放进去。通子好想大声叫她赶紧关上盖子,麻衣子也似乎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立刻关上了盖子。通子记得自己当时舒了口气。感觉好像只要那团白色的东西从视野中消失,所有的灾祸就会远离自己。

麻衣子闭上眼睛,对着罐子双手合十。不必催促,通子已经学着她的样子合十祈祷。

“祈祷过了,没事了。死者会安息的。”

麻衣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唱歌一样,悦耳动听。通子心想,原来她不光脸蛋长得漂亮,声音也这么好听。

“我说,小通。”

麻衣子总喜欢这样叫通子,通子也很喜欢这种优雅的叫法。虽然第一次听她这样叫自己时,通子羞得面红耳赤,但后来就习惯了。父亲和母亲每次都是大叫一声“通子”,听起来就像憋了一肚子火一样。通子很讨厌他们这种粗鲁的叫法。不知为何,母亲给通子的印象是整天牢骚满腹,通子记得自己从未和母亲敞开心扉地交谈过。

“厨房的灶台旁边,不是有把小铲子吗?”麻衣子说道。

之后她让通子把那把铲子拿过来。这件事也被通子的记忆保留了下来,她记得自己立刻照办了。

厨房里阴冷昏暗,虽然放满了东西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空荡荡的。从这种印象来看,当时通子也不喜欢这里。那时,家里还要烧柴煮饭。那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而生活在东北地区的女人本来就整天事很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母亲德子才牢骚满腹的吧。

回想一下,记忆中麻衣子从未踏进过厨房半步。所以,麻衣子可能是从庭院里看到那把铲子的吧。她让通子去把铲子拿来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通子似乎能理解她的顾虑了。因为那间空荡荡的厨房一直是母亲德子的领地。母亲是不会准许麻衣子这个新来的外人踏入自己领地的。

自作自受。如果招呼一声,麻衣子肯定会愿意帮忙做些家事,可德子不愿这样,所以她才会整天有干不完的活。还是说因为麻衣子有病在身,德子才没叫她帮忙?厨房可是为全家人做饭的地方啊。

不管怎么说,正因为母亲德子整天忙里忙外,才让通子有了背着她偷偷与麻衣子相处的时间。这件事,也成了令母亲不高兴的原因。

通子很轻松地找到了铲子。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通子绕过庭院进入厨房,之后又拿着铲子穿过庭院回到麻衣子身边。

麻衣子在檐廊上等着通子。通子刚过来,她便立刻走进院里,领着通子走到围墙边的柿子树下。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接过铲子就在柿子树下铲了起来。

最先铲起来的是积雪,倒还比较轻松,等铲到黑色的泥土时,便比较费时间了。挖了大约一个小时,麻衣子终于挖开了一个能够装得下那个美国制饼干罐的坑。

麻衣子让通子从房间里把罐子拿来。但通子没去,她很害怕。无奈之下,麻衣子只得自己回房,把罐子拿了出来。

她把罐子放进坑里,先盖上一层黑土,把土踩实,之后再在上面盖了一层雪。她弄得很仔细,最后又在上面撒了一层干净的雪,这样根本就看不出下边埋着那么恐怖的东西。

麻衣子再次双手合十,对通子说:“要保密哦。”

通子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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