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下的秘密,最令人担心的就是积雪消融的时候。到了春天,庭院里的积雪逐渐变薄,每次看到露出的黑色泥土时,通子便会担心不已,跑到柿子树下去看看。但积雪很厚,等到完全融化时已将泥土弄得一片泥泞。通子也渐渐开始怀疑,在这泥泞湿滑的黑色泥土下,真的埋藏着那可怕的东西吗?毕竟还是小孩嘛。

积雪完全消融的时候,通子开始上学了。虽然之前她也在凌空幼儿园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每天都得去上学这种事,对孩子而言还是一件大事,是一个人生的转折点。通子的注意力全被紧张的学校生活占去,无暇考虑柿子树下的秘密。每天学校里发生的事都要比那个秘密更加新鲜、更加刺激。

通子在学校里交到了一些朋友,其中有几个时常会到家里来玩。和他们在一起玩耍是如此地开心,通子渐渐不再去想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事物了。孩子虽小,却同样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名为“同学”的社交圈子。不知不觉间,庭院里的秘密逐渐被通子所淡忘。而在经历了二年级暑假发生的那件大事之后,每一天都被绝望笼罩的通子又从另一种意义上忘掉了庭院里的秘密。

不可思议的是,小学毕业之后,通子才逐渐形成系统的记忆。后来再回忆当年的事时,通子总会觉得念小学之前的生活恍若隔世。那些年都见过些什么人,到哪位亲戚家里串过门,又有哪位大叔曾抱过自己,这一切全都消逝不见。估计小时候曾有相关记忆,但记事之后,就算亲戚告诉她当年发生过什么,她本人也丝毫回忆不起来了。念小学前和念小学后,人类的记忆会出现一场彻底的转变,甚至会让人感觉好像连人格都发生了变化一样。还是说,这种事只在自己身上发生?

总之,对通子而言,能够清晰回忆起来的童年时代,就只有念小学后的那段时间。而在那之前的回忆,就像被塞进了黑匣子里一样,无法随心所欲地进行窥探。除了去找当年曾与自己有来往的大人询问,或依靠心理疗法窥伺深层心理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办法了。

不,等等。通子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或许事情的分水岭并非在小学。搞不好其实是在那只金属罐被埋在柿子树下的时候——

对,或许事情就是如此。当时自己的记忆的确出现了明显的偏差。首先,最近就连那棵柿子树下埋藏着可怕事物这件事本身,都被深埋到记忆的泥土之下,完全无法回想起来。也就是说,包括曾在柿子树下埋过东西这件事在内,之前做过的事全都从自己的记忆中遗失了。

位于盛冈老家的那块地方肯定有些什么,那东西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打那以后,自己的人生就变得不对劲儿起来。小学二年级的暑假,自己犯下的那桩大错,或许也与柿子树下埋的东西有关。虽然通子无意推卸责任,但总感觉那件事并非完全是自己的过失。

不,这么说或许有些不负责任。毕竟当时因为自己的任性,使得一位朋友身亡,所以不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但总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影响着这件事,而自己也正是在这股力量的控制之下才活到今日的。说得浅显些,就是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尽管在盛冈度过的童年是个灰暗的时代,但幸好有大半时间有麻衣子的陪伴。麻衣子的存在对自己是多么大的拯救,已经不是言辞可以表达的了。

麻衣子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孩提时代自不必说,成年后再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她这个人从头到脚全都是谜。当时她是怎么来到盛冈老家的?她从哪里来,是谁带来的,为什么要来?只记得当时她二十岁左右,容貌美艳。住在周围的人时常胡乱找些借口到家里来,就是为了看看麻衣子。她对丹后国的民间传说和宫泽贤治的童话知之甚详。可她的真实身份和来历又是怎样的呢?

即便在长大以后,通子仍旧无法揭开麻衣子那厚重的神秘面纱。自己渐渐成长到与麻衣子相同的年龄,麻衣子在通子心中却始终是个难解的谜。

长大后的通子无论如何都想查明麻衣子的身份和来历。通子不想对这样一个曾经影响过自己人格形成的人一无所知,也不想永远在她面前只是个孩子。然而,想要搞清楚这一点,就必须借助现役警察的调查能力,自己去四处察访实在太困难。事情十分棘手。

查明一切前因后果也是件极为恐怖的事,因为这样做必定会使自己遭遇不幸。其原因就在于,不管是父母还是麻衣子,似乎从不关注世间的人和事,整天都以自己为中心,并严守所有秘密。所以在三十岁之前,通子没有勇气去碰这件事。如今已届不惑,她才终于弄清了其中大半的秘密。虽然也曾受过不小的打击,但她早已学会如何去面对真相,这使得她更加怀念麻衣子。

与麻衣子一起生活时的点点滴滴,是唯一会令通子对盛冈那段灰暗童年产生怀念之情的动因。尽管如此,通子隐隐觉得迟早会有一天,那部分也同样会转化为恐怖的回忆,被自己深锁在心里。

自己念小学之前——确切说来应该是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年)——麻衣子从东京来到盛冈。家里来了个美人,通子十分开心。而且这个美人,似乎比家里的任何人,都更加亲近通子,两人几乎无话不谈。虽然从年龄上来看,当时的麻衣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她却也有着孩子气的一面。独自一人时便会闷闷不乐,一旦看到通子,又会喜笑颜开,拉着通子说个不停。

每次回想起她,通子都会联想起一首名为《找到了童年的秋天》的童谣。这首歌时常会让通子想起麻衣子在家时孤零零的模样。

念小学的通子开朗活泼,跟个疯丫头似的。一年级时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直到二年级的夏天,发生那件事为止。现在回想起来,通子依旧觉得那件事是上天对当时那个忘乎所以的自己的一种惩罚。

住在附近的孩子总是争先恐后地来既宽敞,又有许多有趣的东西的通子家玩。通子因此得意起来,整天对小伙伴们指手画脚的。踢罐子、捉鬼、踢石头、捉迷藏,不管哪种游戏,通子家的庭院都是最适合的场所。她家的庭院宽敞得仿佛一座私家公园,尤其是捉迷藏,没有其他地方比通子家更合适了。而且她家还有可以自由进出的仓库和地窖。虽然通子对这个家里的某些地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只要和小伙伴们在一起,这些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每次玩得兴致正高时,只要往檐廊的玻璃门那里一瞥,都能看到麻衣子的身影。天气暖和时她会打开玻璃门,而到了冷风萧瑟的时候,天生病弱的她便会关上玻璃门。麻衣子总是正坐在门后,满脸微笑地看着院子里玩得正欢的孩子们。

每到院子里的地上铺满红彤彤的落叶的秋天,通子就会邀请一些女孩子,尤其是性格比较文静的女孩子到家里来。这是因为通子不想让粗野的男孩踩踏庭院里的落叶。说来虽然有些过分,但通子确实曾经驱赶过一些一直跟着她走到家门口的男孩子。

那几个与通子关系比较好的女孩会坐在庭院里的大石头上,捡起满地的红叶,再把它们用线穿到一起。每当通子抬头望向檐廊,都会看到麻衣子坐在那里,看着通子。

檐廊上能晒到太阳。所以在天晴的日子,尤其是午后,麻衣子会到檐廊上坐一会儿。

家里腾出来给麻衣子住的屋子是朝北的,而且窗户上镶的是毛玻璃。檐廊上的倒是透明玻璃。她总是憋在屋里,几乎不随意在家里走动。通子的母亲——当然了,这只是通子单方面的想法——从没和麻衣子敞开心扉地交谈过。麻衣子似乎也没和通子的父亲私下交谈过。

或许是因为身体弱的缘故,麻衣子像被幽禁在家中,终日不离开家门一步。如果换做自己,肯定会觉得很无聊吧。说起来,二十出头其实也和小孩没多大差别。有时候看到通子和女孩子们一起玩耍,麻衣子也会忍不住穿上木屐走进院子,随便找个借口,参与到她们的游戏中。然而,每次玩耍都是很短暂的,一旦看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庭院外,她就会慌慌张张地跑回檐廊。麻衣子很在意母亲,这让通子感到十分不解。为何她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母亲呢——

当然了,有关麻衣子的疑问还不光只有这一点。父母从未告诉过通子,麻衣子究竟是干什么的。看她平日既不帮忙做家务,也不出门上班,就只是战战兢兢地在家里待着。从母亲的语调中,只能推测出她的身世比较凄惨。

有一点毫无疑问,麻衣子当时必定有病在身。不光母亲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还因为除了坐在檐廊上的时间以外,她几乎整天都躺在床上,偶尔还能听到她痛苦的咳嗽声。母亲还总提醒通子不要去接近她,说她患有结核病。母亲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毫不客气,听起来似乎还带有一丝怨气。通子每次听到都会大吃一惊,有种受到伤害的感觉。与麻衣子优雅的语调相比,母亲那粗鄙的言辞完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通子而言,麻衣子是个既有人情味又让人感觉愉快的人。这么好的人,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何况她还有病在身,难道就不能多体谅她一些吗?

不管怎么说,因为这种状态,她遭到了家里人,至少是母亲投来的恶意目光。麻衣子如同家里的累赘一样,自由也遭到了无情的剥夺。对她而言,透过玻璃门看到的庭院,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是如此地美,只那么往檐廊上一坐,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安详感。通子幼小的心灵,感觉唯有麻衣子待在家里,整个家才会充满阳光。因此,她离去的那一刻,通子只觉得这偌大的家突然变得寒碜乏味,如同一间用朽木搭成的窝棚一样。

是谁,是谁,是谁找到了

童年的,童年的秋天

蒙住眼,捉迷藏

竖起耳,听鸟鸣声

找到了,找到了

那童年的秋天

朝北的房间,阴暗的窗户

空洞的眼神,融化的牛奶

秋天的风钻进狭窄窗户缝

找到了,找到了

那童年的秋天

由纪子长大一些,能够记住电视和书上的各种歌谣以后,通子偶然在一本儿歌画册里与这首童谣再次相会。一瞬间,早已忘却的麻衣子那寂寥的笑容和盛冈那个阴森的家,全都重新在通子的脑海里复苏了。

每次唱起这首歌,或是在什么地方听到它,通子心中都会涌起无限感伤。还有孩提时代那罪孽深重的自责念头,令她不禁潸然泪下。感觉这首歌唱的就是当时的那个麻衣子。

北方的秋天,转眼天气便开始变冷。春天和秋天总是那么短暂,转瞬即逝。麻衣子从朝北的寒冷屋里出来,独自一人静静地走到装有玻璃门、稍稍暖和一些的走廊上。从来没见过她和谁在一起。

虽然她看着庭院中玩耍的通子时很开心,脸上带着微笑,然而当笑容消失之后,她的眼神又会变得空虚、寂寞,仿佛在强忍着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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